庠序走访笔记(三)

2015-12-18 18:02高定存
黄河 2015年6期
关键词:表弟学校老师

高定存

东局,外婆的村庄

2014年5月12日,星期一,一上东局村。

东局村是我外婆的村庄。我幼年对农村的各种美好记忆,皆来自这里。

黄土高原上的村庄,想象中应该黄土厚重,但我们桥头村坐在朱家川河谷内,满河尽石头。村里的街巷和房屋就地取材,全用石头筑就。石街石巷石头村,长不起几棵树。要想亲近黄土,须得爬到南面或者北面的山头上。我自小觉得,桥头不是一个村庄,而是一个街镇。

东局村与桥头村正好相反,坐落在一道东西向的黄土山梁上。山梁浑厚阔大,上面又隆起来一大一小两座山包,如同一对驼峰。村里人家环大山包而居,远近高低错落。小山包与大山包遥遥相对,没有人家,只在顶上有一座龙王庙,其余满坡皆是海红、海棠、沙果树。龙王庙是大庙,一进四合院,有正殿偏殿。县志记载,建于乾隆四十六年。庙门前一株古松,三丈多高,亭亭如盖,方圆十里八里都望得见。

东局村遍地黄土,鲜有石头。黄土街巷,黄土院子,院墙是用黄土一层一层夯起来的,窑洞是依山就势掏出来的。瓦房的墙壁也都用土坯砌就,然后用黄泥和着麦秸抹出来。满村皆树木。外婆家在一道山洼里,大大小小的土窑洞有十来个,猪羊鸡兔也皆有窑洞可居,冬暖夏凉。山洼里长满花果树。深秋时,海红果熟透掉下来,顺黄土坡滚动。外公在坡上挖出几道水平沟,果子滚到里面,外婆拾回家做果干。院子里还有两架葡萄,夏日中午纳凉是绝好地方。

在这道黄土山洼里,外公外婆抚养大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外公粗通文字,家里有一些田地,土改初期被定为地主,后又纠偏为中农。就是这个准地主,先后把两个儿子送入共产党的部队。我大舅1943年参加八路军一二零师三十六团,背着黑豆小米步枪,辗转晋西北,和日本鬼子打了两年仗,头上被鬼子的炮弹炸下一道疤。之后又参加解放战争,左眼被子弹洞穿,退伍回家,重新务农。二舅十二岁时跑到一二零师野战医院,当了通讯员。后来转战大半个中国,上过朝鲜战场,最后落脚于四川省江油县,他说那是李白的故乡。三舅务农,三十多岁时病故。四舅从村里的龙王庙上启蒙念书,一路读到山西大学,也离开了村庄。村里只有一只眼的大舅长久坚守。十多年前,七十多岁的大舅也终于放弃老宅,随表弟一家进了县城。

东局村最初的小学设在龙王庙里。虽然人口是我们桥头村的四分之一,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东局村出的大学生比我们桥头村还多,人们说,是沾了龙王庙里的灵气。

今天上东局村同行的还是老张,他曾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当过这里的乡长,对东局村甚为熟悉。

半个世纪前,通往东局村的是黄土路。十多年前“村村通”,黄土路打成水泥路。这两年水泥路被中石油的钻探车碾得粉碎,成了渣土路。到村里是上午九点光景。多年没来,树木依旧,但生气大减,大约是人少的原因。大半天遇到一个妇女,我们按她指的路线,把车一直开到小山包顶上的龙王庙前,原来新修的学校和龙王庙紧挨着,坐得比庙略低一些。村里人看准了龙王庙周围的好风水。

学校大门锁着,从栅栏门上看,院子很宽敞,两个教室,一个办公室,三棵漳河柳翠色青青。学校进不去,转回身再看庙。庙门也锁着,门前有一座新刻的石碑,记录着2005年修缮庙宇的经过以及捐资者姓名。仰头看那一棵古松,和四十年前没有多少变化,直挺挺凌风而立,似乎更加精神了。古松长在庙门外,越发让人产生一种敬畏。

在学校与龙王庙徘徊之间,路上走过来一个扛耙的汉子,体态威猛,有些像《水浒传》上的人物。我们问学校有几个学生,老师哪里去了?汉子回答,学生好像两三个,老师种地去了吧。汉子看上去很忙,问答间已匆匆而去。正不知该如何,小路上走来两个小孩,身后跟着一只大黄狗。我们迎上去亲热地问,是不是上学来了?两个孩子低声回答,是。问男孩几岁,他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小指比划出六岁,女孩却说,他七岁了。问女孩几岁,回答九岁。原来是姐弟俩,上着一二年级。老张说上学还引着狗?男孩看一眼身后的黄狗,小声说不是引的,是它自己跟来的。两个小孩来到学校大门前站下,黄狗在周围转来转去。老张问,老师说过放假没有?孩子说没有。两个孩子在生人面前十分拘谨,男孩子低着头,右手一个劲捏弄自己的衣襟。女孩子也静悄悄站下,不再说话。老张说既然没放假,老师还会来的,我们先到附近地里转转。

立夏已过,太阳暖烘烘地照下来,路边草色青青。小山包上的海红树、海棠树、沙果树开花已罢,结出了豌豆大的果粒。风尘尘不动,村子里静悄悄,鸡犬不闻。远处山坡上有一个人在用镢头掏地。“小满前后,埯瓜点豆”,估计那人是在种黑豆。东局村也看不到牛,人们嫌喂牛麻烦,一天不吃也不行。少数人家买了旋耕机,更多人家则用镢头点种,仿佛又退回到了远古时代。

绕小山包转过一圈,回来看见学校大门开了。我们走进院,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迎出来,看上去如同一位老农。虽然互不认识,但自报一下家门,马上也就熟悉了。

老师姓郭,五十五岁,中等身材,本村人,1999年民办教师转正。郭老师说这所学校是1997年儿童节那一天搬进来的,当时有六十来个孩子。去年还有五个学生,今年就这姐弟俩了。用不着大教室,办公室上课更有气氛。我见房间里摆着铺盖和灶具,就问郭老师,家在本村还做饭?郭老师说老婆带着小儿子在县城上六年级,自己就以校为家了。老张问城里学校如何?郭老师苦笑着说,也一般般。从郭老师的话音听出,儿子在城里念得并不理想。

东局村六百来口人,常住的大约一半。郭老师教两个孩子,有的是空闲,闲了就去种一些地。郭老师说话慢腾腾,却是老牛耕地一般,说得极为扎实。他说现在乡下人盲从,总认为城里教得好,觉得只要把孩子带到城里,念好念不好大人都没责任,能否进城成了衡量人们是否有本事的标准。听得出来,郭老师的老婆孩子也是被潮流席卷到城里去的,郭老师也很无奈。既然进城已经成为一种潮流,成为对人本事能耐的一种检验,为了证明自己,也得走出去。走出去,还得坚持住,谁坚持不住先退回来,又是没本事的表现。焦灼,煎熬,有半步奈何,谁也不会回来。许多从乡下带孩子进城读书的家长,既是在尽责任,也是在推卸责任,求得一种心理平衡而已。

全县与郭老师相似的还有不少,在本村教书,但为孩子上学,又不得不舍近求远,到县城租房安家。全县农村三年级以上都是寄宿学校,孩子们吃饭住宿全免费。但县城除过高中,没有一所寄宿学校,要读书就得大人跟着陪伴,既费钱又费事。

郭老师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对教育有独到的看法。他说现在课程设置太多,学生在校时间太少,认不下字。要想收割你先得播种,要想念好书你先得识字,识不了字念什么书?

我们说话的时候,两个学生安安静静坐在课桌后面,小男孩还不时歪过头来看我做笔记。郭老师看一眼自己的学生,说,两个孩子都是超生,交不起罚款,至今没有户口。我看看两个孩子,乖巧得很。他们尚不知道户口为何物,两年以后能否走出东局,升入镇上的四年级,不得而知。一首歌里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户口的孩子简直就像一棵无根的草,日后的麻烦,非三言五语所能描述。

临别时候,我对郭老师说,估计你这是最后一站,到退休也不用挪地方了。不料郭老师笑着说,那可不一定,如果三两年之内没学生了,我还得走。我们笑起来……

2014年10月23日,星期四,二上东局村。

今日霜降,但天气和暖,未变节令。上一次同行的老张因为机关作风整顿,不敢离开办公室半步。我又叫了一位姓郝的高中同学,他任过联校长,前些年退居二线,每天找不到多少事情,除过上山走步锻炼,就是低头刷微信,一说下乡,立马就到。

到东局村还是上午九点,学校大门开着。院子里站着两个小孩,还是上学期那姐弟俩。一切依旧,只是黄狗不见,柳树也黄了。问老师哪里去了,姐姐怯怯地说,到地里去了。院子里堆着一大堆刚挽回来的黑豆,估计郭老师正在收秋,一会儿要回来。

绕小山包转一圈,看见坡上红艳艳的海红果一树又一树,结得密密麻麻。这些年海红果卖不出去,人们不施肥,不松土,不打药,任海红果自生自落。霜降时节,海红果已经熟透,有些在枝上坚持不住,已掉落到了地上,地上落红一片。一眼看见,今年的果子又白结了,不会有人来收留。六七十年代,村里多数果树属生产队所有,一到秋天,果树地总是用铁耙细细耙过,一道道耙痕如同一道道警戒线。孩子们若去摘几个果子,小脚印就会清晰地留在地上,生产队干部就按图索骥,来找摘果子者算账。我每年秋天到外公家,跟随一群孩子四处转悠,大家眼看着满树红果子,纵然眼馋得流口水,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现在,满地果子无人收,想喊也喊不来一个孩子了。

转了几分钟,看看学校没有变化,也就不等老师,我们往回返。

经过外公家的老宅,我停住车,想给郝同学介绍一下外公家的“八海窑”。虽是一座土窑,但因为有近二十米深,地道一般,两壁上又挖出八个小窑洞,形成大窑套小窑格局,当年在这一带很是有些名气,经常有人顺路进去参观。

外公家的这道山洼里曾住着八户人家,现在全走了。有的搬上了山顶,有的举家进了县城,只有一个不知何处来的七十来岁的光棍老汉住着。前两年户户通水泥路,光棍老汉也算一户,村里于乱草丛中往那眼土窑洞门口铺了一米宽的一层水泥。整个山洼里蒿草、植棘密密实实覆盖着地皮,真正“原生态”模样。“八海窑”门面被山上塌下来的黄土掩埋了一半多,土上又长满半人多高的杂草,已经走不进去,我们只能远远看两眼。

当年外公和大舅所植树木,只有海红树还健在,其余的桃树、杏树、葡萄树全都老死了。取而代之的,是表弟在二十年前栽上的枣树。院里院外,密密麻麻,大约有三四百株,长成了一片枣林。加上其他人家的树木,一道山洼成了林地,风景比我小时候还要好些。村里本来人少,这山洼里更无人来走动,我们的到来甚为稀罕,光棍老汉走出来和我们说话。

保德民谚云:“齐寒露,打红枣。”如今已是霜降,枣树叶子几乎要落光,树上却还挂着许多红枣。我以为是打枣的人不认真,树上丢下了这多枣子。不料那老汉说,枣子没有打,这枣树有好几年不收留了,地上的叶子和枣子全是风刮下来的,叶子在草上头,枣子在草底下。我低头细看,果然草丛里丢着不少红枣。我和老汉说,主家不来打,你收拾一些回去不是正好?不料他说,我要那做甚哩?我心里骂道,好端端的红枣,你收回去不能吃?打光棍也是活该。老汉却继续说,隔一两天就有放羊的赶着羊群来,羊吃上一阵子也走了,羊也吃不完。

我和郝同学看着满树红枣,有些舍不得走。熟透的枣子很好吃。待要上车里取袋子来摘,但站在地下有些够不着。摇一摇,红枣能落下来,但落入草丛捡拾又太费事。最后只得尽力探着摘了一些,装满身上大小口袋。看着满地红枣无人管,想到什么地方的一句诗“落红满地无人收”,这落红不比春花,让人看着惋惜,无奈。

多年以前,县里搞“两红战略”,号召村民大栽枣树海红树,现在枣树长起来,枣子却不值钱了,一斤一块来钱,有时候连一块都卖不到。当年大舅为了向生产队讨回自己的树木,上访大约十几年,表弟后来栽树也流去不少汗水。但现在,所有树木都无人关照。大舅一家窑洞锁门,土地撂荒,红枣不收留。表弟领着大舅,带着老婆孩子,进城已经十多年,一半为打工,一半为孩子上学。这也是多数村民出走的原因。倘若单为打工,工地或厂矿离村也就三四十里路,全然不需要丢下自家宽敞的大院,去城里挤在出租房内受憋屈。

表弟家三个孩子都在县城上的学。大儿子念罢初中,直接上了忻州职业技术学校,学挖掘机。前年毕业,东一头西一头给人临时打工。今年各类工程纷纷下马,挖掘机趴下一地不动弹,仿佛进入了冬季,儿子失业了。已经到了娶媳妇年龄,却没有工作,表弟头上又多了一顶愁帽。前不久,儿子自己联系学校,表弟筹措一万多学费,又到石家庄铁路学校回炉读书去了。说是半年以后,可以参加铁路系统的招工。但表弟又说,单指望这个还不行,要想进铁路,还得再花钱疏通关系,他已经打问过别人了。

表弟的女儿在县城读完初中,考上市里一所重点高中。去年高考达一本线,录取到南京信息学院,这是表弟举家进城取得的最大成就。二儿子刚上初中时候,捧回过不少奖状,但今年中考只得四百多分,上了县高中。按眼下成绩看,三年后高考怕是也难有突破。千辛万苦带三个孩子进城求学,培养出了一个正牌大学生,表弟一家虽不算丰收,却也还说得过去。在进城的读书大军中,颗粒无收的人家多的是。有些孩子进城以后,学业无成不说,还丢掉了淳朴,学下不少坏习气,比不进城还让人发愁。

离开表弟的枣树林往回走,沿路看见还有许多枣树也无人料理收拾。红红的枣儿与黄叶挂在枝头,孤苦伶仃。秋风中看去,如同一杆又一杆残破失败的旗帜。

深沟,两个学生三栋楼

2015年9月14日,星期一,走访深沟小学。

近两年转乡村走访,经常听校长和老师们说起深沟学校,如同在说一个离奇的故事。今天,我和老张去实地探访。

深沟村离县城三十多里地,今年整个夏季未下雨,通村公路完好无损。上午九点出发,不到九点半就来到了村子北面的山头上。虽是秋天,路两边的玉米却仅有半人高。费尽力气长出来的瘦小棒子,又旱得倒挂下去,如同一个个绝望的惊叹号。

深沟村名符其实,南北两座黄土山夹着一道二百来米深的沟,沟底是著名的保德红土。村民院落七高八低就势安放在沟北面的陡坡上,前后五里多长。站在各家院子里,抬头劈面见南山,几乎能碰住鼻子。全村近三百户,一千二百多口人,常住五百来口。

沟虽深,但有过热闹,曾经是乡政府所在地。学校、医院、信用社、供销社、派出所、邮政所等等一应俱全。同行的老张曾在这里任过一年乡长,一年半书记。离别二十二年,再未来过。从2000年乡政府并入桥头镇以后,我也没有来过。当年到深沟是从南山上盘旋而下,现在从北山上也修通一条细瘦的水泥路,悬梯一般斜挂在陡坡上,我一面小心翼翼往下开车,一面估量开下去以后是否还能再开上来。

从北山顶降落到沟底,老张看看四周,有些疑惑地说,这是不是深沟?我说没问题,别处没有这样深的沟。开车沿沟往前走一段,来到南山下的路口,眼前豁然熟悉起来,老张说走对了。

早先时候,沟里常年流着一股清水,有一条人行小路。现在水没了,人行小路变成了两米宽的水泥路。开车沿沟往前走,来到一口井边,水泥碑上写着“甘露泉”三个大字。我们停好车,和井边站着的一个老汉交谈起来。老汉说今年少有的大旱,玉米没收成,糜子谷子也收不下一半。说过去我们满沟都是水,这口井水深六米,浇着不少地。现在南北两座山底下采煤,水全漏光了,人吃也不够。说现在各家院子里都修了水窖,夏天贮存雨水,偏又今年不下雨,雨水也没存下。

我们问老汉学校有多少学生,老汉说就两个。正说着,一个穿红毛衣的妇女从坡上走下来,五十来岁样子,身后跟着两个小男孩。老汉用手一指,笑着说,这不是,老师学生全有了。走近前,这妇女却是老张的同学,姓郭,深沟村婆家,丈夫在地税局上班,家在县城。二十二年前老张在这里当书记时候,郭老师就在这里执教,其时学校一百多学生,十几名老师。以后学生日渐减少,老师陆续调离,到去年只留下了郭老师作最后的坚守。当年的郭老师风采照人,现在看上去已全然是农妇模样。老张说我们正要到学校去,郭老师说她也正要回学校,一道走吧。我们说话之际,两个男孩已经爬到井边的沙堆上玩耍起来。老张问郭老师几个学生,郭老师指一指沙堆上的两个男孩说,就这两个。说毕对两个孩子大声喊,起来走吧,回学校去,这些人不领上你们走。郭老师给我们解释,两个孩子不大机灵,经常得叮嘱着点儿,遇到生人要躲开,不然就被领上走了,所以见到生人他们就害怕。

不远处便是学校,铁红色的楼房掩映在满沟绿树之中,格外养眼。推开铁栅栏大门,一院阳光,干干净净。学校在旧校址上新建,南面一栋三层教学楼,每层十间。北面一栋三层宿舍楼,每层也是十间。西面一栋小二层楼,为餐厅库房,不远处是锅楼房和厕所。看学校规模,容纳二百学生绰绰有余,是整条沟里最宏大的建筑。郭老师说,花了四百多万,建成时候,学生已经少得不成样子,教学楼、小二楼、锅楼房都没有启用,锁在了那里。现在郭老师和两个学生在北面二楼上占着两间房,一间做教室,一间郭老师生活起居。旧学校的窑洞紧靠山脚,被挡在了北楼背后。窑洞低矮狭窄,但看上去三二十年也塌不了,将会长久地陪伴这冷清的新校舍。

郭老师说,沟太深,移动和联通的信号都下不来,电信专门在沟里立了一个机房,打电话只能用电信手机。却又经常停电,电信手机也没保证。电视看不成,买了一个“锅盖”(卫星接收器),支好,风稍微一刮,偏了,就接收不上,干脆也不看了。

六岁这个学生是孤儿,爷爷奶奶带着。八岁那个的父亲放羊,家里兄弟姊妹六个,这是最小的,脑筋慢。三年前来学校还不会喊爸爸妈妈,三年下来,教会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等简单语言,别的学不会,只会乱跑。

两个学生回到教室,每人一张桌子,坐下来瞪着眼睛看我们。问姓名年龄,六岁这一个能答上来,八岁那一个说不来,更不要说写了。郭老师说,根本教不会,一放开就乱跑,心还不能少操。

郭老师说,乡政府没有撤的时候,学校有一百五十多个学生。乡政府撤走,后来联校也撤走,学生就少了。新学校是老支书费力跑回来的项目,现在老支书退位了,心里依然放不下学校。经常对郭老师说,你是本村人,就为咱村辛苦一些,在你退休前,一定要坚持住,不要让学校倒塌了。说眼下这形势,再用不了几年,人们还得回村来,到时候学校还会红火起来,现在有困难我们共同克服,一定要坚持住。

郭老师最初也是民办教师,后来考入五寨师范,毕业转正,三十多年没挪地方。虽然现在两个学生出成绩毫无希望,但郭老师说,咱是本村人,得给村里照应住这个学校。有的村民想在学校办红白事,郭老师婉言拒绝。说学校一崭新,如果众人进来办事折腾,怕是要破坏设施。我们去的时候,郭老师正在为西边一段倒塌的围墙发愁,说如不赶快补起来,院子就没收拦了。

已近中午,问郭老师几点放学,回答说没有时间,得等家长来领孩子回去。

看过学校,我和老张沿沟往前村走,去看看他当年睡过的窑洞。2000年撤乡并镇,深沟乡并入桥头镇,上下院十八眼窑洞再无所用,空荡荡地静对南山。照看这一份国有资产的炊事员是本村人,干脆就把家搬了过来。老两口很尽责,窑洞和院落收拾得整整齐齐,与当年乡政府在时候没啥两样。老张当年住的窑洞是瓷砖地,隔几天老太太还要给清洗一遍,我们进去的时候,光洁可鉴。

乡政府大门口有一口井,井房门额上题名“恩泽泉”,两边有对联,道是“山纳天下事,水容千斛情”。井房墙壁上用红油漆写明,“恩泽泉”是1998年由省监狱管理局住深沟乡扶贫工作队帮助所建,日出水三百方。现在,这口井也成了一个黑窟窿,一天连三方水也出不来。

井房前坐着几个老汉,看我们从县上来,也不问是干什么的,就七嘴八舌诉起苦来。说今年天气大旱,生硬往死里旱,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没见过这样的天年。说活不成了,天不下雨,煤矿采得沟里没水,土地道路塌得连牛车也走不成。说早就想说两句话,就是没说处,你们来了,就和你们说一说,回去给咱反映。一个老汉还念了一首顺口溜:“平地做了坟,坡地造了林,年轻人进了城,老婆子老汉来看门。”

深沟村对面的南山被划为王家岭煤矿井田,已经采塌二百多亩地。村背后的北山被划为神华煤矿井田,也采塌了三百多亩地,捎带着还塌了最东头的二十多户人家。

沿沟行走,断断续续看见几处简陋的新房,没有沙抹。却是一些精明人看见煤矿采过来,抢着盖了房,想赚几个搬迁费。却不料两家煤矿从南北两面奔深沟而来,却又不会师,分别在南山北山底下转身而去,齐齐地把深沟给空在了夹缝上。房屋原本是冲着搬迁而糊弄起来的,泥浆砌墙,细钢筋过顶,极不结实。一旦不搬迁,只能是白耗费些人力物力。

深沟村有我一位姨表弟,四十五岁,举家进城已经十多年了。头几年还来回跑着种地,后来顾不过来,一把大锁锁上门,任田园荒芜。表弟上过高中,写得一手好钢笔字,却没有考上大学,这让他慨叹不已。把未遂的心愿寄托到两个孩子身上,表弟一家提早离开了深沟,带孩子到县城求学。

表弟两口子进城后做过多种活路,表弟媳妇东一头西一头给小饭店打工。表弟先给园林处照管过一段街头的树木,之后摆过一段台球桌,再后来在一所学校附近租房卖文具,顺便贩弄一些教辅资料和盗版光盘,还和人合伙开过小饭店。营生没少做,除过体验了各种艰难之外,没有挣下几个钱。

众多亲戚当中,这位表弟和我联系最多,常有电话来,让我帮忙解决一些问题。他的问题都不大,或者是自家的台球杆让醉汉拿走了,或者是摩托车被交警扣住了,或者是经销的图书光盘证件不全,让罚款了,或者是城管要收费,看看能不能说情少缴一点……有的我能帮忙,有的我也没辙。

表弟五短身材,圆脸,面善得很。每次见面,他首先是冲着我笑。他笑得满脸皱纹,笑里包含着很多内容。首先是对我表示友好和感谢,还带一点歉意,总是说:“唉,经常给你添麻烦,有半步奈何我也尽量不打电话,可是没办法。”其次,他的笑还有一点自嘲,在我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辛苦和困顿。那笑仿佛是说,看看,没办法,只能是这样。自嘲之余,剩下的就全是苦笑了。

2011年,表弟的儿子要升初中。表弟思索一番,认为要考大学,单是走出深沟还不行,还得走出保德。于是让太原的亲戚联系到一所学校,带着孩子去太原闯荡。计划是大人打工,孩子读书。但到太原一看,比县城更加艰难。活路不好找,孩子上学,人家要三万择校费。表弟辗转反侧一夜,最后一横心,三万也上。领着孩子到学校,人家一番考试后,嫌成绩太差,莫说三万,六万也不收。表弟提上猪头找不到庙门,没办法,只得返回来。折腾期间,县城初中已招生完毕,开课两周了。表弟大慌,一天给我两个电话,说赶紧给联系一个学校,本来就学得不好,再耽误几天,可就彻底跟不上了。其实我明白,原本也跟不上,迟早一样。但还是在当天给联系了一所学校,让孩子第二天上了初中。

孩子入学后,表弟一时又找不到工作,就重操旧业,在体育场摆了五张台球案。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全靠桌上那几十颗球来滚动。下午六点左右,我到体育场打篮球,有时也到他那里看看。他很忙碌,总是在我站定一阵以后,他才能发现。他照例朝我一笑,说来一盘?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只看他如何照管这五张桌子。他除过很利落地给人摆球以外,有人交钱,他就收起,有人离去,他也不去考究。我赞叹说,你这业务真够精通,捎带着就盘点清楚了。不料他说,他从来不管桌上打了几局,人家给多少就收多少,这样没有麻烦。少算两盘无妨,咱不伤本,倘若硬要,有些人要钱要不上,很可能会要来两个耳光。但总体来说人们还是好的,都比较自觉。

多年辛苦终于有了收获,2013年表弟的女儿从县城高中毕业,考取了山西大学艺术学院,深沟村多了一名大学生。女儿入学不久,县里创建卫生城市,表弟的台球案被整顿取消了。顺着街头招工广告,表弟又到离县城五十多里远的一个水泥厂去看球磨机。刚磨了一年,经济滑坡,水泥厂裁员,表弟又失业了。虽然没有一份固定工作,但表弟培养孩子的决心不动摇。2015年,县里找不到打工处,表弟盘桓思考,一不做二不休,7月里带着儿子奔省城太原去了,要到那里重新打拼,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深沟村多数人家领着孩子外出求学,走着和表弟一样的路,路上的故事各不相同。

原想去表弟的旧宅看看,但时间已近中午,我们又遇到了从镇政府办事归来的支书主任。我问村里有无信教的,主任说有一些,周日在后村一户人家聚会,附近村子的教徒也来。教徒们还给村里提建议,希望给他们修一个聚会场所。主任说没有这方面的资金。说到学校,支书说学校是好学校,就是没有学生,等着看形势变化吧。进城的人呆不住,返回来种地,学校还有可能红火起来,周围村子的学生来了咱也放得下。

虽然老支书和新支书对学校都还抱有希望,虽然郭老师还在尽心尽力坚持,但在这个连无线信号也探不下来的深沟里,走散学生的学校亦如同漏掉水源的水井,要想恢复,实在太难太难。

牧塔,陈奇瑜后人的家园

2015年9月24日,星期四,走访牧塔村。

动身到牧塔村之前,我先给老陈打电话。老陈名叫陈良耀,今年七十二岁,身材瘦小,说话利落,走路一阵风。他当过小学教师,公社干部,退休后住在村里。热心邻里事务,常为村上写写画画,排解纠纷。各家婚丧嫁娶,多数时候要请老陈去当总领,老陈有求必应,乐此不疲。

我和老陈先前并无多少交往,熟悉起来是在今年4月。老陈考证出牧塔陈姓是陈奇瑜的后代,解开了一桩历史疑案。此前保德县乃至全国都没有陈奇瑜后代在何处的记述。

保德县地处偏远,历史上所出名人甚少。陈奇瑜做过五省总督,官位最高,名气最大。前些年影视界钟情帝王将相,热炒崇祯李自成的同时,陈奇瑜也被捎带入锅,炒成了半个热门人物。多数保德人都知道,陈奇瑜曾在车厢峡困住闯王李自成,险些将其灭掉。陈奇瑜是明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崇祯继位时任按察使。崇祯七年二月,农民起义大火燎原,陈奇瑜“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被崇祯委以五省总督重任。总揽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省军务,专门围剿农民起义军。上任四个月,他指挥大小战斗二十三场,全部获胜。到六月,又将李自成、张献忠等三万多农民军赶入了陕西安康附近的车厢峡内。车厢峡长四十余里,两面绝壁,好入难出。加之天不作美,大雨连连,李自成粮草缺乏,弓矢尽脱,眼看就要束手待毙。其时的情形,比诸葛亮在盘蛇谷困住孟获的藤甲军,在上方谷困住司马懿父子还要严峻。绝境之下,李自成使出诈降计。陈奇瑜中计,将三万六千多农民军编成队伍,每一百人派一名安抚官护送,要将这些人遣散归乡。不料农民军一出车厢峡,立即杀掉安抚官,重整旗鼓,攻州掠县,关中又大乱起来。

后来的结果是,陈奇瑜先被逮捕下狱,后于崇祯九年六月判了一个流放,发配回了老家保德县。戴罪归乡之后,陈奇瑜购买了黄河岸边的一座山头,在临河的绝壁上开凿出十几间石屋,取名钓鱼台。这些石屋至今还高悬在黄河左岸的绝壁上,成了县里的一个旅游景点。1648年正月,陈奇瑜因为抗拒清廷剃发令而被处死。陈奇瑜被杀之后,后人到了何处,一直无有定论。康熙年间编纂的《保德州志》语焉不详,别处也无资料可查,成了一桩历史疑案。

2015年4月20日,我到孙家沟乡走访学校,老陈闻讯找来。他给我一本手抄的《牧塔村陈氏族谱考》,里面附有一些清代的地契、礼账、册谱的影印件。老陈说,他整理出了牧塔陈姓的族谱,是陈奇瑜的后代,想请县政协把族谱给印一印,也是文史资料。老陈蜗居山村,先前并未听说研究过历史,突然给出这样一个结论,我感觉有点突兀,会不会是道听途说加上一些主观臆断推测而来?甚或是有些攀附?见我疑惑的神态,老陈就扳着指头,背口诀一般,很利索地从陈奇瑜的爷爷一直数到牧塔村的子字辈,一共十七代。我半信半疑,将老陈给的手稿带回来研究。

我把手稿转给原县志主编陈秉荣先生,请他考证。陈秉荣先生很快给出了结论,说老陈提供的影印件里面,有咸丰七年牧塔村一户人家安葬老人“宣懿旨”时排列的祖宗册谱,属原始材料,真实可信。为此,陈秉荣先生还写了《陈奇瑜后人今何在》的文章,认证此事。并说他在孙家沟公社任书记时候,就感觉牧塔村的人整体素质好,说话文雅,讲究礼仪,自带几分书卷气。现在方知,这都是老祖宗的血脉所赐。

我先前对牧塔村的印象,是这个村出的文化人多,当干部的多,人的名字都文绉绉的。我想知道的是,二百多年前的地契礼账是如何保存至今的。现在牧塔村已被煤矿火电厂包围,早年那些书卷气是否还在?作为文化礼仪的启蒙处,学校现在办得如何?既然老陈常年住在村里,还整理了族谱,对村里情况应该很熟悉。走访牧塔村,找老陈最合适。

牧塔村离县城五十多里,一路上运煤大车川流不息,公路上大坑套小坑,仿佛是对大车无限度碾轧的一种报复与反抗。去年以来,满世界吵嚷煤炭价格低迷,煤矿亏损严重,但全县的煤矿却无一个停产。牧塔村口,王家岭煤矿的办公楼和筒仓顶天立地,塞满一河川。旁边新开工的火电厂正在挖山破肚搞浇筑。这是省重点工程,前半年省市两级轮番督查,金牌加黄牌,急如星火。县里压力山大,两个月便完成了征地拆迁。此刻工地上塔吊、车辆、打夯机、连片的工棚,乱哄哄一片。

牧塔村在背山面河的一道缓坡上,保德人把这类地形叫做“塔”。一般来讲,“塔”上的地都是好地。牧塔村在“塔”上沿河展开,前后也有四五里长。我在村中央的学校下面等老陈,顺便看墙上贴着的红纸公告。公告为老陈抄写,大意是火电厂共征地九百六十九亩,按照水地每亩六万五、平地三万、坡地两万、荒地五千元的标准,全村共得到征地款两千零三百六十二万元。除过土地承包人所得,集体所提部分,先给每个村民分配五千元,等征地全部结束,最后再结算。

除过村口年产五百万吨的王家岭煤矿,牧塔村尾是年产一百八十万吨的泰安煤矿,两座煤矿之间横着一条运煤公路,牧塔村如同卡在一个巨大的哑铃中间。生人来此,看着哑铃两端的热闹景象和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运煤大车,会以为村里住着很多人。其实不然,常住人口多少,看看学校就知道了。

看公告时候,老陈来了。说全村二百九十户,九百三十人,常住一半左右。全村耕地两千五百来亩,王家岭煤矿征去八百多亩,泰安煤矿征去五百来亩,火电厂又征去九百多亩。剩下为数不多的土地,被两个煤矿采得塌成了开花馒头,村里人已经打消了从土地上讨生活的念头。泰安煤矿原来为牧塔村所有,市里整合走以后,每年给每个村民一千三百元,是村民的固定收入。村里在前后两个煤矿上干活的有近百人,多数是后勤岗位,做饭、打扫、充电、看澡堂,每月两千元左右工资。按理说,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少,应该都在村里居住,但很多人还是出走了,主要是为读书。

我和老陈来到学校,三面围墙,正面四眼石窑,如同一所农家小院。老陈说学校建于1961年,原来窑洞上面还坐着房,最多时候近二百学生,七名老师。前些年学生减少,窑上面的房拆除了。暖洋洋的院子里,四个孩子正在荡秋千,旁边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女老师,这就是全校的师生。四名学生中,最大的女孩上三年级,父母离异,和爷爷奶奶一块生活。其余三名是学前班,一名男孩的父亲坐牢,母亲去世,和外祖母住着。另一名男孩兄妹五个,家贫走不动。只有七岁的女孩家境稍好,父母亲在公路边开着一个小卖部,女孩看上去也机灵一些。见我拿出手机要照相,这个女孩马上站到秋千架前,招呼其他三名同学说,来,手拉手。四个孩子手拉起手,站成一排让我拍照。

拍照完毕,师生回到教室。窑洞后墙上是黑板,黑板上方贴着八个大字“勤奋好学诚实守信”,最上方贴着一面国旗,看上去都已陈旧。左右窑墙上挂着些励志标语和小学生守则,地上摆着九套单人桌凳。上学期曾有九个学生。老师姓张,代教十多年了,联校给挣八百元,村里给补七百元。村上给老师发补助,这在全县甚为少见,单此一点即可看出,村上对教育足够重视。

老陈讲,从老祖宗开始,牧塔村一直讲究耕读传家,在方圆几十里是最有文化的村庄。清朝末期,村里私塾请的先生是城里学识渊博、思想开明的崔举人。民国以后私塾改为学堂,村学从未间断。新中国成立以来,全村本科以上有六十七名,其中四名硕士,三名留学生。可惜近些年学校衰落,到现在留下四名学生。大概自清朝以来,现在是最不景气的时候。牧塔村学生少,五里外的孙家沟乡中学也不多,四到九年级,六个班一共五十九名学生。

这两年我问过很多人,村里小学何以衰落至此?有人说是因为大人进城打工,带走了孩子。有人说是因为孩子要进城上学,带走了大人。还有人说是计划生育,孩子本来就没有过去多。从牧塔村来看,显然不是大人打工带走了孩子,很多在本村煤矿打工的人家,依然把孩子送到了县城。

我问老陈整理族谱的起因,老陈说,牧塔人从老祖宗开始,取名字都有讲究,一辈人占一个字。但是到了近二三十年,老祖宗排下的字用完了,加上外出人多,联系少,族人取名字便没了规矩,取下很多重名字,有些考究起来居然属爷爷孙子辈。于是老陈有了整理族谱,规范名字的想法。但正宗族谱不知下落,老陈便挨门逐户走访,七八户人家中翻出了清朝的一些旧纸张,有的是地契,有的是礼账。其中一份安葬老人“宣懿旨”时的册谱,记载着从陈奇瑜爷爷到其十二世孙陈乃新的谱系,加上地契礼账之类的东西,牧塔陈姓从明末到现在的族谱就一清二楚了。

从学校出来,大门右侧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回族人,正在洗涮一副羊肚子。女的把羊肚子揉一揉,用嘴吹进去一些气,然后男的再给倒进去一些水,羊肚子便揉成了一个圆圆的大水袋。他们是火电厂打夯工队的,在学校旁边租房住。村里住着很多山南海北来的建筑工队,房租每间每月五百元,超过了县城。回族男人说,今天是古尔邦节,我们宰了一只羊。你们这里今年大旱,我们刚来时候,庄稼长得绿汪汪,现在都被晒死了。村里一个妇女羡慕地说,洗羊肚子的这个女人是工队的炊事员,不简单,走南闯北不说,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

我请老陈带我走访存有清朝地契的一户人家。男人叫陈支林,五十多岁,在乡电管所当电工,妻子在泰安煤矿给打扫卫生。陈支林从一个老式竖柜里拿出一个梳妆盒似的木头匣子,说是他奶奶留下的。拉开,里面是一卷一卷的地契,有乾隆年间的,有道光年间的,也有民国年间的。陈支林说“文革”时候也牢牢藏着,没有往出拿。纸张是保德县杨家湾村产的麻纸,保存完好,无半点洇染。看着乾隆年间的地契,我真是惊叹,一叹古人的书法,乡下一份普通地契,完全可以拿到现代人举办的书法比赛会上去;二叹过去的纸张,是这般坚实,耐藏。

最让我惊奇的是,老陈那份珍贵的“宣懿旨”册谱,居然是从我大姨家里得到的。大姨今年九十三岁,文盲。大姨夫粗通文字,已经过世。全家几代农民。我从小孩开始,每年都要到大姨家走动一两次,记忆中好像连一本书也未曾见过,真不知道这古物是在什么地方保存下来的。表弟陈俊峰说,他也不知道这册谱在什么地方藏着,是大姨夫在去世之前,交给俊峰的二儿子的。大姨夫没有多少文化,却藏宝一般,把一卷麻纸写就的册谱郑重传给孙子。那个时候的人,对文化对字纸有着一种深深的敬畏。

大姨家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姨夫当年曾全力以赴,想把俊峰培养出去。俊峰先在牧塔念小学,然后到孙家沟公社念初中,念社办高中。社办高中遇到恢复高考,全军覆没。俊峰又到县城高中补习两年,拉下的亏空依然补不起来。三次落榜后,遗憾地离开了高考独木桥。没有挤入大学校门的表弟,对大学无限向往,对外面的世界无限向往。有好几年,我们每次见面,他都要向我讲述本村谁谁考上了什么学校,回来说了些什么新鲜事。他还向我求证那些事是不是真的。脸上那种羡慕好奇的神情,至今我都记得。

放弃高考后,俊峰先当一段代课教师,后来进县化肥厂当了工人。上世纪90年代化肥厂倒闭,他回村与父亲耕种责任田。责任田不足以养家,他又在公路边开了一间小小的修理铺,给过往车辆补胎、充气、电焊。到2008年,村前头的王家岭煤矿开工,工区刚好与表弟的修理铺紧紧相邻。表弟挣钱的机会来了,先开小超市,继而燕子垒窝一般,不断扩展房屋,一共垒起了三十间,每年房租可收十多万。

我母亲兄弟姊妹八个,到我这一代,本县的表字辈亲戚有十七家。原来都在村里居住,近二十来年,有十六家先后进了县城,只有俊峰表弟还像一棵老榆树,固守在牧塔村的土地上。进城人家的经历各不相同,倘若写一篇《十六家亲戚进城记》,一定很有意思。

中午时候,我来到俊峰家,他正守在他的小超市里。旁边一溜出租房,开着两家饭店,一家移动业务办理。楼底下另两排房子住着工队,开着网吧。我在小卖部坐下,一边看表弟售货,一边闲谈。表弟五十五岁,早已没了当年的好奇心。我问今年的收入怎样,他说二十万没有问题。上个月火电厂又把他的十亩地全部征去了,大约也能给二十多万。这些地已经荒芜了十来年,征去也省心。说到现在的日子,表弟说当初既没有想到,更没有规划,完全是碰上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吧。

表弟的大儿子从牧塔小学念到桥头镇初中,然后就上了青岛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后托人在神华保德洗煤厂找了工作,后又托人调到了陕西神木县大柳塔洗煤厂,属合同制工人,每月挣四千来块。儿子对工作不满意,经常说不想干了,要回来开网吧,自己搞生意。大媳妇没有工作,在家照看孩子。表弟说,咱没有考上学校,两个儿子也没有念好,孙子是再不能误事了。表弟张罗着要在县城买房,让三岁的孙子上机关幼儿园。

二儿子先念牧塔小学,再念桥头镇初中,再上县城高中,最后考取了一所民办大学。毕业后随亲戚在北京给一家私人公司干活,成天拉着演唱会的灯光道具满北京跑。收入不错,经常能看到名演员演出。现在困扰表弟的,是二儿子该在哪里找对象,哪里安家。

保德县有三百四十一个村庄,能像牧塔村这样,将明末至今十七代族谱保留下来的,尚未发现第二个。然而这个古老村庄眼下正面临着一种挑战,在前后两座煤矿和火电厂的夹攻之下,昔日的安稳已被彻底打破。失掉土地的同时,是大笔征地款的到手。期间有占便宜的,也有吃亏的,人心开始乱起来。眼下在中国,钱的力量无可匹敌,简直可以摧毁一切。文雅、礼仪、书卷气之类的东西,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传统的道德观念,亦如村里那被采空的土地,正在一片一片塌陷下去。村里已经有人吸毒,虽然与邻近几个村比起来人数还算少,但风气之败可见一斑。大多数人家都和表弟一样,对乡村学校已全然失去了信心,都往县城走,有些甚至更远,把孩子送到忻州、朔州、怀仁去。

当村里一片忙乱之时,县城基督教会来传播福音,发展下十几个基督教徒,都是年岁比较大一些的。他们有固定的聚会点,周日照例要活动。每年圣诞节这一天,这些教徒大清早起身,带上黄油糕面粉条,到县城的教堂去过节。

到明年,等那座一百二十万千瓦的火电厂建成,牧塔村全然就成为工业村了,只有四名学生的小学校能否坚持,老祖宗所赐的文化血脉能否传承,着实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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