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条狂叫的狗

2015-12-18 19:46浦歌
黄河 2015年6期
关键词:王艳水龙头鸽子

浦歌

我满头大汗从街上回来,还没吃饭,把刚买的烙饼扔到办公桌上。这时,一个同事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我的桌子上,说,日他妈的,老子计划搞一个女朋友。说完,他一边哼着何勇《姑娘漂亮》结尾那句歌,“找个女朋友,还是养条狗”,一边打开我的烙饼袋子,往里面窥看,好像除了烙饼还放着金条似的。之后,他告诉我他不会找问他要这要那的那种女孩,他打算鼓动他的一个女同学,租一个房子,然后就跟她同居。我说,靠,有这等好事!他的兴致就起来了,抱怨在这破单位干没有盼头,我点点头,我也没有理由不点头,我说,咱们纯粹是瞎他妈混。之后,他做出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靠!他拍了一下我的桌子,如果没有女朋友,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告诉他我得下去了。我在走廊里逡巡了一会儿,发现再没有任何有意思的事情要做,就从楼上走下来。我本来到单位吃饭就是为了找到一点乐子,但分明是没有找到任何乐子。我有时总觉得会找到点什么,但其实屁也没有。我穿过门厅的时候,看见门房肉墩墩、被晒得红脸红背的老贾正跟闲杂人员下象棋,从那里传来啪啪的落子声。有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老头指责老贾刚才走的那步棋不对。老贾则默不作声,他没有搭理那个老得没几颗牙的老人。我还看见小卖部老太婆的独生女儿,她只有九岁,穿个小短裤跟几个小朋友跳皮筋。大中午的他们在跳皮筋,也没多少阴凉地,他们几乎就在太阳下面,他们居然一点也不怕晒。这个大中午非常安静,只有几声落子声和孩子跳皮筋时哼的小调。其他的声音微乎其微,只剩下偶尔有苍蝇飞过的嗡嘤声,连空气都被刺目的阳光晒得凝滞了,打了瞌睡。我就走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很快我就拐到了巷道里,这里到处都挂着旅馆的招牌,什么兴民旅馆、富华旅馆,还有大众旅馆。我租住的那个院子没有挂牌子,它非常靠里,挂上牌子也不会被人看到。

我已经进了院子,院子中央有一个一米高的水龙头,我嘴对着它喝了两三口,润了润嗓子。这个水龙头为所有的房客提供日用水。院子四周除了正房里的老头,全部是租住的房客,这里全是一些怪人。我喝水的时候,恰好见到那个瘦子蹲在一座小屋的阴凉地,那个屋子是院子里最洁净、最像模像样的屋子,它独立建在与大门相连的地方,侧对着厕所。这个瘦子就是他妈的怪人之一。我路过的时候,他还跟我点了点头,以前他很少跟我点头。他满身都是筋骨,非常结实。但是他默默地蹲在那里,我都为他感到可怜。要知道,屋子里并不是没人,一个颇有姿色的中年女人正在里面,他也知道她在里面,但问题是里面还有一个男人。他也不是捉奸什么的,他跟那个男人也认识,他们见了面偶尔还说几句话,只有等那个男人出来之后,他才会进去。那个男人个子高大,样子孤傲,非常有派头,走在大街上你会误以为是大款大亨什么的。但有时就是这个非常有派头的男人在屋外等。他一边等一边抽烟,谁都不理,从来没有正面看过我一眼。有时是瘦子跟这个女人生活几天,有时是有派头的男人跟女人生活几天。这么奇怪的事情我还从没见过。那个中年女人差不多隔两天就晾晒出一绳子衣服,能从里面看到不同样式的内裤,有粉的,有紫的,有大点的带一条宽大的筋,还有轻盈灵巧的带着网纱,还有黑色的,我最喜欢那个黑色带花纹的,非常妖冶。它们全部用夹子夹在铁丝上。那是其中一个男人专门为她挂起的铁丝,还没人敢用她的铁丝,至少我没用过。

我上厕所的时候,必然要经过那个最小最破的屋子——厕所紧挨着屋子。我现在就要经过它。这时,那个卖煎饼的河南男人吱呀一声推开了屋门,他好像就在等我过来。他们有时就在屋外的一小块地方吃饭,他们的小屋子几乎放不下小桌子,或者恰好放得下。他和粗笨的女人,两个脏兮兮的七八岁儿子吃饭时围着小桌子,每次我路过去厕所,他一边用筷子敲着桌子以示提醒,一边要问我:你吃了饭了?

这次他用那副一贯的谄媚眼神看着我,一副木讷的乡下人形象,却配了一副惯于谄媚的眼睛,这很让我吃惊。他看上去至少有五六十岁,但实际上也就是四十来岁,甚至不到四十。他的手、脸、脖子,以及所有露在外面的地方都晒得酱黑,都是油腻腻的。这次他没问我你吃了饭了,而是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我也不能说我没有回来,或是其他的。他提着红色塑料桶去提水,是崭新的红色塑料桶。他以前没有水桶,只有锅和脸盆。有一次他借我的,结果把我的水桶碰出一个三角形口子。他买了一模一样的水桶要赔我,我说不用不用。他又给我五块钱,我也没有答应。但是有一天他给那个中年妇女送煎饼,他不停地说,尝尝吧,尝尝我们河南的煎饼,都是邻居。但他却没有让我尝一口,我就有些记恨于心。我怀疑他是想跟中年妇女套近乎,你不能排除这一点,那个中年妇女真的很有魅力。

只见他走到水龙头那里,先是洗了洗腿和脚,然后把水桶放在水龙头下面。他一边拧开水龙头,一边盯着那个蹲在房屋下面的瘦子——你不要以为他就没有好奇心。这时,我已经走到我的房门前,惊扰了窗扇上的一群鸽子,纷纷拍起翅膀,有的就把风和细小的羽毛扇到了我的脸上。我的窗扇上有一群鸽子,那两扇纱窗一直开着,已经合不上了,它们就乱纷纷站在上面。我以前非常喜欢鸽子,还专门去广场看过鸽子,那里有不少孩子喂鸽子吃东西,还有不少人为鸽子拍照片。站在我们单位窗口向外观望,有时黄昏时就有几只鸽子在空中缓缓飞舞。等我租了这个房屋,我才知道,原来它们就是我窗户上的那些鸽子。它们一点都不温柔,老是咕咕乱叫,拍翅膀的声音非常难听,在我的窗扇上拉得白花花的到处是稀屎,它们歪着脑袋瞅来瞅去的样子就像村妇一样。我关上门,顿时闻到了房间和我的物品独有的气味。这时,伴随着鸽子咕噜咕噜声音的,是院子里水龙头急促的水流撞击水桶底部的声音。不过因为关了门,这些声音都变小了些。我租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其他什么都没有。我只占了双人床的一边,有时睡着睡着就滚到了另一边。有时也会想象一对夫妇租住在这里的情况。我的铺盖从来不叠,随时可以躺倒,现在我就躺下来,任凭脸上的汗水慢慢往枕头上流,每次在这个时候,我就明显感到了孤单,好像我是迫不得已才把整个世界关在了外面。我闭上眼,听到了自己鼻子里呼吸的声音,只有在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你才能听见自己的鼻息声。很快我就有些迷迷糊糊了,那水龙头的水声还依然在耳边哗哗直响。

下午四五点钟,办公室里一下没人了,不知为何人都出去了,我顿时觉得特别无聊,像是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样。这些人都有忙的,就我没有。然而一瞬间,我就有了想法。我在单位给王艳打了电话。她说,你有病呀?这才几点,正在上班呢。我在电话里一直低三下四地劝她,这有啥,你出来吧,咱们好多天没见面了。你到底有什么事?我没事,就是特想见你。去你的,再贫嘴我就挂电话了啊。我只好说,再不了再不了,那……你出来吧。我只剩下你出来这一句了。这时那边没有声音了,她好像正跟某个人说什么,之后她终于接起电话,你无聊得不行就……听见她又要来这一套,比如你无聊得不行现在就去撞撞墙,或者说你现在就闭上眼念一万句阿弥陀佛。我没等她说完,立刻说,我十五分钟后在你单位门口等你。然后挂了电话。我知道他们单位并不是那种没法提前走的单位。

我赶到王艳单位门口的时候,我手上的表才过了十二分钟。我觉得,就是在我准备溜号的那一刻,我的生活才突然走上了快车道,不然慢得要死。太阳依然暴晒着我脚下的路面,我总觉得我的球鞋变软了。我一边等,一边用脚感觉,是不是我的鞋底真的变得比以前软了?我的劣质球鞋来自地摊,底子很薄,有时能感觉到地面的温度,现在就是。王艳的单位在大路的东面,朝向西边,这时很难找到阴凉地,我只好躲在一个报纸宣传栏的后面,确保头和上身不被晒着。我差不多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见到王艳的影子走出了楼房大门。这期间我已经把报纸栏里一张旧报纸又看了一遍。这张报纸至少两个月没换过,之前我就看过那么几遍。看上去都晒得微微有些焦了,什么东西一放旧,就是这种颜色。新闻里有一条可看的,说的是一个青年农民,只上过小学,做过腿部截肢手术,但是他凭着惊人的毅力自学成才,花费了五年时间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土地之爱》,而且重要的是,他还因此找到了贤惠的妻子,上面还刊登了他们的照片。那个姑娘并不难看,圆头杏脑的,有一双大眼,除了身材差点,其他都还可以。有好几次,我在梦里都见到一个似乎在哪里见到的姑娘跟我谈恋爱,甚至有一次我们还抱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在梦里跟姑娘很正式地抱在一起,互相情愿地抱着,仅仅抱着。之前,我不是梦见某个姑娘跟我斗嘴,就是梦见突然之间就跟某个女人发生了关系,常常是个出人意料的异性,比如我幼儿园的女同学,或者某个同学的母亲,甚至是那个有个九岁姑娘的小卖部老太太(她居然说女儿是她亲生的,我们只得相信)。有一次我梦见只是绊倒在了某个陌生女人身上,就已经发生了关系,因为我感觉到了一阵颤栗,我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但已经发生了。也许是因为我还从没跟任何女人干过那种事。

后来想起来,梦里抱着的就是照片里这个姑娘,至少非常接近。我看着这张照片,那个农民残疾人正坐在轮椅上,咧着大嘴,有一副史铁生的派头,但是长相有点猥琐,完全配不上那个姑娘。我每次看,每次都觉得他完全不配。为此我非常心急,也觉得难以理解。

王艳已经走出单位的楼,手里打着一把花伞。我真想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只有在单位楼的门口,王艳的表情和身姿才显得郑重大方,她穿着非常刻板的单位上班制服,站得很直,并不急着往前走,表情凝重,似乎身边正有一排仪仗队站着一样。也许她在单位时就是这个样子,非常有魅力的那种。尤其是她现在撑起的那把蓝色的花伞也很配她——她很少有配得上她样子的伞,这把伞我还没见过。但是差不多只要走出有门卫值班的大门,再向我这边走那么几步,她就立刻变成了另一个孩子气的姑娘。她向我咧嘴一笑,露出她总有些奇怪的牙齿,好像她的牙齿没有成熟,还是孩子时的小白牙齿。我发现,每次想见她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大部分都是她站在单位楼下那个样子。越想那个模样,我就越想见她,但是一见到她,她很快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这就为我们的见面效果大打了折扣。我常常会很失望地离开她,当然绝大部分都是她对我感到失望,这我也能看出来。

什么鸟事?她说。

没有,就是想见个面。我听见自己笑嘻嘻地说——看到她出来我还是很高兴。她说话总带一些特脏的字眼,比如鸟、屁、球什么的。我相信她从不对她的同事这么说,她只跟我在一起才这么说。让我立刻觉得,她从不维护自己的形象,是因为她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她也不在乎我。但是,她凭什么要在乎我?她妈正在五百公里之外的老家为她到处打问着找男朋友呢。

正好老娘今天有心情,她说,不然我才不理你这么无聊的人呢。

去哪里呢?

不知道,你说吧。

你说说看。

我真不知道去哪里。

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晒着吧?

那去你那里?

不去,去我那里还不如老娘继续上班呢。

那去哪里?

她对公园没有兴趣,也懒得去看电影,她差不多没有什么爱好。就是逛商场,她也常常抱怨高跟鞋弄得她脚疼。所以,差不多每次都是赶着饭点,我们都是在各类乱哄哄的小馆子里度过的。

出去瞎逛逛?

这么晒,逛哪门子的街!

说着我们就左顾右盼,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一步。后来,她或许是害怕被她单位的同事发现,就建议还是去柳巷逛逛。我立刻有一种获得解放的感觉。附近就有站牌,我们没怎么等就上了公交车,看来一切都很顺利。公交车从来没有有座的时候,但是现在也还不挤。我有意靠近王艳站着,王艳也笑吟吟的,眼神里多出点意思,表示她看透了我的心思。有一个姑娘在身边,我多多少少有了一点自豪感。我也瞅来瞅去地看其他的乘客,想看看一男一女的有几对。我看到一个脸色灰突突、脖子很细的男人,过一会儿就用手往起拢一下头发,做出很有派头的动作。他长得一点都没有魅力,但是他身边的姑娘非常洋气,她主动靠近他,把头靠在他敞露的有骨头的胸脯上,不时抬起头,嘴巴就在男青年的下巴那里轻声细语,眼神很活泛地盯着男青年,但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脸上也丝毫没有表情。他们的身体随着车晃来晃去,像是一个有些松散的整体。我为何常常看到配不上姑娘的男人,而这些姑娘却那么痴情,而我总是遇不见这么痴情的姑娘。这么一想,我回头看王艳时,兴致就减了许多。我尤其讨厌她那副看透我德行的表情。有好几次我试着用手去碰她,她不是嘴里嗤一声躲开,就是一动不动地盯住我,把你的狗爪子拿开,听见没有?有一次我看到有一对老年人走在路上,手拉着手,我只是指给她看,觉得他们的感情真了不起,她却以为我暗示什么,说,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啊。我就只好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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