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珊珊
东方题材、女性写作、底层关怀……当埃及作家纳娃勒·赛阿达维的作品开始进入我们的视线中,她的创作与其所处社会文化语境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便有了被不断讨论的可能。
在中篇小说《周而复始的歌》(见本刊2015年第1期)中,纳娃勒·赛阿达维以最细密的语言,为我们编织了一个似乎永远找不到开端、也没有终止的周而复始的故事———那些被侮辱与被侵犯的弱小者的遭遇。开篇与结尾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告诉我们为了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千真万确、细致入微”的故事,写作者被要求关注每一个字母,甚至是一个小点,因为在阿拉伯语中,一点一画的区别,会使“男性变成女性,老爷变成骡子,承诺变成卑鄙”,带来意义上的完全颠覆。这一话语预示并宣告着文本世界中极度紧张的对抗关系,由逃往城市的主人公哈米黛与追杀她的同胞兄弟哈米杜,世俗传统中的男人与女人、老爷与仆人,构成了多重复杂的两极世界,作者由此将两者之间的对峙推向了生命与死亡的极致。
故事由幼童初长成为少女的哈米黛遭到强暴并怀孕开始。这个女孩的不幸,对于家族与世俗来说,成了必须要用鲜血洗刷的耻辱。因此,母亲趁着浓黑的夜色将她一把推上了去往城市的火车。与此同时,哈米黛的父亲将一把利刃递给她的孪生兄弟哈米杜,嘱咐儿子去血洗耻辱。当两人分别来到城市,却几乎遭遇了相同的境况。他们光脚踏上反射着太阳光线的柏油路面,就好像跌入波涛汹涌的大海:摩天大楼如同浪尖,路面如同波谷,街道与广场构成此起彼伏的弧线。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熙攘的人群与飞驰而过的车流,却又噩梦一般迅速地被卷进城市最黑暗的底部。一双粗糙的大手揪住了哈米黛,并把她拖进一间黑暗狭窄的小屋。凭着孩童式的认知,男人的肩头与制服前襟上缀着成排的黄铜纽扣,那一颗颗纽扣在黑暗中发出微光,就像“流行性肝炎病人的眼睛”,男人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而藏在腿边的“坚硬的致命武器”也赫然在目,就像卖糖小贩手中那根粗大的棍子。就在那天夜里,当她像婴儿般酣睡时,一只脏兮兮的大手突然牢牢捂住她的口鼻,用棍子朝她腿间狠狠抽打,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痛楚……而钉着黄铜纽扣的男人更是颐指气使地喝道:“我是政府!”这便是哈米黛在城市里的最初遭遇。从那时起,黄铜纽扣以不同形式反复出现在她的面前,有时像是无数个亮闪闪的小太阳,晃得人眼泪直流;有时变成黄铜的眼睛,当她猛然撞上时,这样的眼睛又马上翻倍增加,将她团团围住。她感到总是有一只黄眼睛在严厉地监视着她,令她觉得就像终日睁着的蛇眼一样。但她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哈米黛这样想,蛇是女的,而能杀人的肯定都是男的。作为权力及其行使者的象征物,黄铜纽扣在这里不仅意味着控制和监视;每当其出现,作者必会不厌其烦地写下指控暴力的注脚。
“致命武器”、“两腿间的杀人利器”,或者是“白惨惨的刀刃”,利刃与男性器官的形象化为一体,两者之间所具有的互喻性,正如同小说中描写的被宰杀的羔羊与哈米黛,作者以一种直观的方式为我们展现了小说世界中的极端对峙关系:
屠夫一把掐住羔羊的脖子,羔羊抬起蹄子踢打反抗。可是四只大手向它伸过来,把它的四肢向四面扯开。羊束手就擒,躺倒在地,惊恐地瞪着漆黑的眼睛,在四周寻找自己母亲的双眼。当时,它母亲正站在不远处,眼神十分平静,眼睛一眨不眨,眼睫毛也一动不动,罩住母亲头颈、肩背和胸膛的黑纱也一动不动。
在哈米黛的视线下,那只待宰的母羊,竟然幻化成了母亲的形象。当哈米黛踏上火车并回望她的母亲,母亲头颈、肩背和胸膛的黑纱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睫毛也纹丝不动。母亲站成了一尊亘古不变的石像。而城市里布满了泛着黄铜色的眼睛,尽管外表光鲜但到处暗藏杀机。作者写道:“一旦两边张开、两腿分开,那杀人的利器便昭然若揭,锋利而笔直。”哈米杜被设定为男性,同样被“黄铜纽扣”的暴力所征服。当他醒来时,不但被剃光了脑袋,身上还穿的是缀着黄铜纽扣的制服。他马上明白过来,宽阔的双肩原是填充棉花和稻草造成的假象。哈米杜被抓去服了兵役,他也成了“黄铜纽扣”,并且发现,这里的成年人的眼睛,无论是眼白还是瞳仁都透着黄铜色,而且更有声音颐指气使地喊:“耻辱只能用鲜血洗刷!”———这也是父亲对他最后的嘱托,他竭尽全力去找寻哈米黛,身怀准备洗刷耻辱的利刃,但同样也是任人摆布的受难者。他开始像父亲那样,深吸一口黑烟来摆脱日积月累的厌恶之情。
尽管哈米黛与哈米杜的遭遇让两者同样历经苦难,在城市里,无论是沦落成为妓女,还是被投入监狱,几乎是所有这样的故事里那些无辜者难逃的命数。而作者以男人与女人———这种最具有原型意义的人物来讲述故事,并不是为了探讨现代社会文化准则之下性和性别的差异性这样的时尚学术话题,哪怕文中写着:“女人负责做一切琐碎卑微的杂事,比如男人上完洗手间后帮他擦擦鞋子,男人躺床上打嗝时给他倒水(就连大声打嗝这种事也是男人的特权)……”
虽然文化与意识形态是文学语言得以运行的背景,但如果哪一部作品就因为其中体现出来的社会性而受到赞赏,那便意味着包括批评家在内的阅读者只是与之擦肩而过。纳娃勒·赛阿达维在中国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埃及鲁迅”。这一名称的由来,可能主要是由于两人在创作当中所体现的强烈的批判意识。不仅如此,通过联想和比较,“埃及鲁迅”在关于作家及其作品的意义生成过程中无可避免地起到了引导和催化作用。两者都是走向世界的作家;他们的创作深入本土又跨越国界,在不同语境下被阅读;当我们将阅读不仅仅放在政治意识形态的层面上时,我们需要认真思考的是,在当下阅读鲁迅的意义何在?同样的问题,阅读赛阿达维的意义何在?
可以说,读《周而复始的歌》,就如同在检阅生命。哪怕从小说的题目当中就可以看到作者的姿态———她的写作不是为了制造奇谭或是奇迹,她不厌其烦对生命本身进行探讨:“生命有两种,鲜活的生命和死亡的生命。所谓死亡的生命,就是人虽然活着,却不流汗,也不排泄,机体不产生任何腐败的物质。”哈米杜与哈米黛如同故事中的亚当和夏娃。而当哈米杜的母亲告诉他亚当犯下原罪而在两腿之间长出一个丑陋的器官,哈米杜却在思考崭新的问题:“既然那个器官是神的惩罚,那亚当又如何在受罚之前犯下原罪?”
这是作者借哈米杜之口向我们提出来的问题。当叙事者看见孩子们彼此手拉着手,站成一个闭合的大圆圈并唱着首尾相接的童谣,通过叙事者的描述,我们感受到的是他们不分彼此,也没有必要特别强调自己的性别。他们都是“众神的孩子”。这里的“众神”,绝非人类想象的造物,而是天地之神———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当哈米杜与哈米黛先后从封闭的圆圈中走出,就好像作者为了讲述生命而截取的样本。诚然,故事精心绘制了亚当和夏娃在城市里历经苦难并走向陨落的轨迹,但同时又将生命的鲜活表达得肆无忌惮。那是汗液和尿液的味道,带着刺鼻的味道与身体的温热从人类的羞体一泻而出:
正常情况下,羞体总是让人羞愧、有损尊严的,同时还恶臭难闻———就像是汗液、尿液等等带有毒素的人体排泄物之恶臭。可是如果反而芳香扑鼻,那就是十分奇怪了,因为人体把本该排泄的毒素滞留于体内,体腔内部渐渐变得臭不可闻,而体表却亮洁净白,格调高雅,显得血统高贵———这只是那些高贵人群诸多特征的一部分……
“羞体”象征着原始的生命力,它又与象征着权力的“黄铜纽扣”同时出现,成为“杀人的利器”。不仅如此,小说世界还为我们描述了一种古老的社会习俗———“净化”,其目的是让人类通过性器官的切除达到“纯洁”的境界,这正是发生在城市中的悖论式的双重阉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