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煜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传统宗族观念的文化审视
——以《秦腔》中的夏天义、夏天智为例
刘煜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摘要]传统宗族观念在势不可遏的现代化浪潮中分崩离析,既是历史发展规律的必然结果,也是古老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必然阵痛。贾平凹的《秦腔》从文化反思的角度深入揭示了长期存在于我国乡村社会中的宗族观念,传达出作者对于转型时期乡土中国的忧患意识。
[关键词]贾平凹;《秦腔》;宗族观念;没落;文化审视
纵观五四以来的现当代小说史,宗族制度和宗族观念一直都是作家们重点叙述的内容。如 《古船》中出现的“隋家”“赵家”和“李家”,《白鹿原》中出现的“白家”和“鹿家”等,都是作家描写封建或者带有封建色彩的家族文化的表现。贾平凹在其200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秦腔》中也出现了对于传统家族文化的描写,但与《古船》《白鹿原》的不同之处在于,贾平凹在《秦腔》中并未刻意地对读者做主观上的引导,而是通过详实的叙述那些“泼烦事情”来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去思考。“倘若说《古船》是对家族精气与脉络的追索,《白鹿原》是对家族文化精神的张扬,那么《秦腔》就是对家族文化的一种情感体认。”[1]小说通过对两位宗族家长——夏天义和夏天智——形象的刻画,传达了对于传统的宗族制度、观念的文化审视与反思,同时也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传统宗族观念的瓦解与没落。
一、宗族制度下的人性闪光点
“清风街的毛主席”夏天义,是夏家仁义礼智四兄弟中的二哥,在清风街当了五十多年的村干部。在小说中,夏天义的第一次出场便极富戏剧性:清风街上的秦腔演出由于三踅等人的起哄而无法继续,情急之下村干部秦安让引生带着演出队长去请老主任夏天义,企图以老主任的威信来维持住戏场的秩序。小说这样写到“秦安眉头上就挽了一个疙瘩,说:‘弄不好要出事呀,这得搬天义叔哩!’”[2](P11)“夏天义就从戏楼边的台阶上往上走,褂子还披着,手反抄在褂子后边,我大声喊:‘老主任来啦!’顿时安静下来,夏天义就站在了戏台中间。”[2](P13)由此可见,在清风街的村民们看来,夏天义是公正、无私和铁腕的代表,同时又带有着浓厚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而其身上固有的、潜在的宗族价值观和集体认同感,以及其自觉承担的历史责任由此也可见一斑。
出于对土地的依附和对小农经济孕育出的古老文化的坚定信仰,夏天义始终秉持着集体主义的道德观,当发现自己的儿子庆玉“多占用了集体一厘地”时,夏天义毫不徇私,“看着庆满他们把扎起的墙根推到,重新在退回一步的地方起土挖坑。”[2](P56)这种将集体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的态度是夏天义对传统“仁义”观念的恪守,是农民扎根土地不为外物所动的坚定信念,同时也是小农经济形态下长期形成并自觉坚守和捍卫的崇高理想和宗族使命。
在小说展现的清风街一年的时间里,夏天义总是以决策者和评判者的形象出现。“自维护戏场秩序始,到调研土地重新分配的调研组姗姗来迟止,果园承包、供电扩容、庆玉建房、水库放水、农贸市场的建设、三踅告状、阻止鱼塘换地、七里沟淤地、丈量分地乃至最高潮的年末税费收缴暴动等等。”[3]这些经由夏天义处理的问题,基本都能得到妥善的解决,有时甚至能决定矛盾的走向和结果。其形象的成功刻画,表现出了中国传统农业社会在转型过程中,乡村权力体系和宗族体系的相互作用的复杂关系。也“耐人寻味地揭示了东方伦理社会的特点,揭示了这块土壤容易产生人治的深层原因。”[4]
如果说夏天义是农村乡土社会里权力的代表,那么夏天智就是乡土社会中传统道义的化身,“只有这样的两根支柱才能顶起乡土社会的一片天空。”[5]小说的作者贾平凹在来到城市之前在自己的故乡生活了十九年,十九年的乡村生活使得故乡的风土人情和农民意识深深的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出于对传统文化的依恋,贾平凹创造出了夏天智这样一位乡村宗族家长的形象。
小说中的夏天智虽然具有开放的眼界,但是传统的文化意识形态已经熔铸在他的身体里。这一点,从夏天智与秦腔之间的命运纠葛可以看出。作为古老文化的守护者,夏天智深深的将秦腔这门传统艺术与自己的生命紧密的联结在一起,成为其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那一阵我(夏天智)被关在牛棚里,一天三晌被批斗,我不想活啦,半夜里把绳拴在窗脑上都绾了圈儿,谁在牛棚外的厕所里唱秦腔。唱得好的很!我就没把绳圈子往脖子上套,我想:死啥哩,这么好的戏我还没唱过的!就把绳子又解下来了。这秦腔救过我的命哩!”[2](P54)
在《秦腔》中所展现的清风街一年的时间里,夏天智始终自觉的坚守着东方伦理社会的道德要求并做到了身体力行,其外在行为与内在的价值观念均能符合传统道德评判的标准。当夏天智得知张八家的孩子由于贫困而面临辍学时,他及时给予经济上的支持;当狗剩在退耕还林风波中喝农药致死时,也是他在领导面前据理力争,为狗剩的遗孀挣得该有的补助和抚恤;当清风街上的兄弟俩为分家闹得死去活来时,又是因为夏天智的出现而使得矛盾赶紧迅速的解决。以上事件的和平解决,一方面是因为夏天智不偏不倚、刚正不阿的性格和他在清风街的威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乡土社会中社会群体对传统宗族观念的不自觉的认同与遵守,“它重血缘亲情、道德伦理,以充分亲仁温婉的姿态,成为中国人集体潜意识中准宗教的伦理律求。”[6]正是因为有着无数的夏天智式的人物的存在,才使得千百年来的古老中国得以在一个稳定、和谐的环境中缓慢滋长。
贾平凹在《秦腔》中塑造的夏天义、夏天智两位宗族家长形象,生动的展现了农村在社会大转型的进程中经济形态的转变和农民的意识形态之间的错位。由于长期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这些封建宗族的大家长们在意识上大多表现为对传统固有观念的盲从。“这不仅会直接消弱大家长们的威望,使其权威地位不断走向没落,也会让人们在一定程度上对传统文化产生怀疑。”[7]在经济社会发生变化的大环境下,这种盲目的坚守显然也是不利于农村社会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的。
在传统的农耕社会已经很难再找到新的经济增长方式的情况下,那些建立在此基础上的价值标准和集体归属感便日益呈现出一种被消解的趋势,君亭与夏天义的一系列斗争即是这种趋势的反映。作为清风街的新一代领导,君亭在清风街的经济建设上主张在国道边建成一个农贸市场,从而带动清风街周围的产业发展。此举遭到了宗族家长夏天义的强烈反对,在夏天义看来,农民就应该扎根于土地,如同信仰一般不可背弃,正如书中写到的“夏天义不明白这些孩子为什么不踏踏实实在土地上干活,天底下最不亏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却留不住了他们!”[2](P337)这不仅仅是两种致富方针的对立,其背后有着复杂而深刻的意义:在以家族为主体的农业社会向以个人为中心的现代社会的转变中,以往为宗族大家长所掌握的权力逐渐被新路线、新观念所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国家权力的确立和现代意识的深入人心。在这种形势下,过去作为宗族成员情感寄托的宗族也逐步成为成员个体发展兴盛的阻碍和束缚。“建农贸市场”和“淤地”它们更多的是象征着两种不同观念的根本对立,是商品经济对于土地经济的强烈冲击,也是两代人甚至几代人不同的生存状态和思维方式的对立和冲突。
与夏天义身上体现的传统宗族权威与“知识权威、制度权威”的激烈对立不同,表现在夏天智身上的则是传统的文化观念同现代化的碰撞。夏天智“不仅仅是传统文化的支持者,更是没落的老式儒者代言人。”[5]就在夏天智近乎偏执般的执着于走向没落的秦腔艺术时,清风街的年轻一代却早已为流行文化所吸引。夏天智固执的要宣传、鼓励和发展秦腔艺术,却没能(或是不愿)及时发现,秦腔早已不是百姓们的最爱。白雪跟着剧团下乡演出时只有一个观众就足以说明秦腔的辉煌早已不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夏天智在家里放《辕门斩子》,这既是表达夏天智要与其子夏风断绝父子关系的决绝,也是在表达其内心的想法——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之难。
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与碰撞一直都是不可避免的,二者之间的冲突、妥协以及最后的融合也都是历史的必然。宗族文化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的会与现代文明发生契合与抵触,这其中既有历史的必然规律,也有其特殊的内在因素:一方面,宗族文化作为古老文化的有机构成,对于维护家族和谐,社会稳定来说有着其积极的作用。但在另一方面,以血缘和婚姻维系的宗族群体具有明显的保守性,随着现代化的深入,宗族文化必然会受到现代文明的强烈冲击,而这些冲击往往会是动摇宗族文化的关键力量。
贾平凹在《秦腔》中力图表现的,是当下中国农村走向衰颓的真实现状。同时,也系统全面的展现了古老的乡土社会和乡土文明是如何逐步走向瓦解与没落的。
在小说《秦腔》所描绘的乡村生活中,一切农村原有的生活方式都在发生改变,农民们不再依赖土地,不再坚持千百年来传下的古训“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2](P337),这在夏天义看来,是不能被接受和理解的。
小说中有这样一段叙述,由于清风街的劳动力都外出去打工了,致使夏天智去世后找不到足够的人手来抬棺材,这引起了夏天义的叹息——“一直坐在一边的夏天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眼睛看着君亭,君亭说‘二叔你看我干啥?’夏天义说:‘清风街啥时候缺过劳力,农村就靠的是劳力,现在没劳力了,还算是农村?!’”[2](P477)在夏天义的观念中,农民如果不能像自己的侄子夏风那样“书读得好了你就去吃公家饭”[2](P337),那么他就应该在土地耕种和秋收冬藏中了此一生。作为宗族家庭的大家长,夏天义这种对于经济多元化的刻意排斥反映出的是传统宗族制度对于社会发展的阻碍作用。因而在时代的大趋势面前,宗族制度的没落便是显而易见的了。
宗族制度的没落不仅体现在固有观念与时代发展的错位上,还表现在宗族内部成员的亲疏关系中。夏天义家的金玉满堂和瞎瞎五兄弟因为对于夏天义的赡养问题而闹得不可开交便集中反映了在现代化的市场经济和价值观念下,宗族中的血缘亲情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兄弟关系也揭去了那层亲情血缘笼罩的温情脉脉的面纱,取而代之的是一切都围绕这经济利益的中心旋转,为了一丁点儿的利益而兄弟失和。”[6]由于两代人之间的思想隔膜,使得传统道义中的手足亲情被淡化掉了。
《秦腔》的最后,传统道义的代言人夏天智死了,和他同时逝去的是以秦腔艺术为代表的古老的文化传统,就像盖在他脸上的绘有秦腔脸谱的马勺一样,一同埋入了清风街的土地中。与此相比,夏天义的死显得更加悲壮。当夏天义做出类似唐吉坷德般固执的淤地行为时,就注定了其唐吉坷德似的看似悲壮实则可笑的结局。当山崩地裂的一刻,同他一起埋葬的,是传统宗族制度的最后一丝血脉和乡土社会中宗族权威的最后一抹坚守。
贾平凹通过《秦腔》这部小说,为我们全景式的表现了传统的乡土社会在向现代化社会转化的过程中所出现的阵痛和妥协。以夏天义和夏天智为代表的宗族家长,可以看做是宗族文化符号,他们的失意既是宗族精神的没落,也是乡土中国精髓的瓦解。小说通过对夏天义、夏天智这两位宗族家长的后半生的叙述,展现出了传统宗族制度中折射出的某些人性的闪光点。但是,尽管如此,旧式的宗族观念和宗族制度还是依然无力抵挡汹涌澎湃的新时代浪潮,因而传统宗族观念成为时代发展过程中无可奈何的牺牲品也是必然的宿命。
[参考文献]
[1]黄自娟,尚利.乡村家族文化的当代书写——以贾平凹的《秦腔》为个案[J].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
[2]贾平凹.秦腔[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3]朱墨.一个人的史诗与大地的挽歌——以夏天义为线索的《秦腔》解读[J].文艺争鸣,2009,(11).
[4]肖云儒.《秦腔》:贾平凹的新变[J].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2).
[5]卓秋艳.浅析《秦腔》中夏天智形象——捍卫传统乡土文化的最后一个儒士代表[J].清远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2,5(1).
[6]默崎,马杰.痴迷于民族民间艺术的呐喊者——贾平凹长篇小说《秦腔》中的人物夏天智[J].电影评介,2006,(18).
[7]吴珊珊.封建宗法文化和家长权威的没落——对《白鹿原》《秦腔》的重新解读[J].现代语文(学术综合版),2014,(8).
[责任编辑:Z]
[收稿日期]2015-04-12
[作者简介]刘煜(1991-),男,甘肃天水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330(2015)03-01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