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玲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官箴王阙”传统与扬雄箴文
赵俊玲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摘要]在周代,“官箴王阙”是一种政治制度,或太史令百官作箴,或专司箴谏之官作箴,箴文既成之后,由常在君主之侧的乐工“诵”于王耳。周代而后,“官箴王阙”成为一种历史传统,在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从未衰败过。扬雄的箴文是“官箴王阙”传统中产生的代表性作品,其箴诫对象是君主,而非今天一些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是百官,这可从扬雄箴文创作的初衷、模仿的对象、后人续补时进行的说明,以及文本本身的解读、扬雄箴体与辞赋的联系等等诸多方面得到确切证明。
[关键词]“官箴王阙”;历史传统;扬雄箴文;箴诫对象
箴是一种古老的文体,刘勰称“斯文之兴,盛于三代”[1](P409),认为自夏代开始就有箴文的创作。今天保存完整的最早的箴文是产生于周代的《虞箴》,《左传·襄公四年》有载:
昔周辛甲之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阙。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虞箴》如是,可不惩乎?[2](P938-939)
其中尤可注意的是“官箴王阙”四字。太史命百官,百官各从其职责出发,对君主的阙失进行箴诫。这在周代是一种政治治度,自兹而后,形成一种历史传统,对历朝历代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并成就“箴”成为一种创作量甚为丰富的文体。在箴体史上地位甚高、影响颇大的扬雄系列箴文正是“官箴王阙”这一传统的产物,同《虞箴》一样,箴诫对象是君主,而非百官。
“官箴王阙”在周代已经成为了一种政治制度。上引《虞箴》中的辛甲,杜预注云:“辛甲,周武王太史。”[3](P1933)作为周武王的太史,辛甲何以有令百官作箴的权利,这就要从太史之职说起。《周礼·春官宗伯·大史》:“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国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则以逆都鄙之治。”郑玄注曰:“典、则,亦法也。逆,迎也。六典、八法、八则,冢宰所建,以治百官,大史又建焉,以为王迎受其治也。大史,日官也。《春秋传》曰:‘天子有日官,诸侯有日御,日官居卿以厎日,礼也。日御不失日,以授百官于朝。’”[4](P817)太史乃掌礼仪法度之官,故有命百官遵从礼仪法度的权利。令百官“箴王阙”之事正在礼仪法度范围之内,是太史职责之所在。因太史之令,百官作箴,作箴的目的是达于王听。百官做好的箴文,如何达于王耳?《国语·周语·邵公谏厉王弭谤》有载:
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5](P6)
可见,百官箴通过“师箴”而达于王听。“师”为何职?韦昭有注云:“师,少师也。”[5](P6)此职《仪礼》、《论语》、《史记》等等均提到,而在《周礼》中被称为“小师”,属春官宗伯。其具体职守,《周礼》亦言之甚详:“小师掌教鼓、鼗、柷、敔、埙、箫、管、弦、歌。大祭祀,登歌击拊,下管,击应鼓,彻歌。大飨亦如之。大丧,与廞。凡小祭祀、小乐事,鼓朄。掌六乐声音之节与其和。”[4](P797)小师是掌管音乐的官员,与上列引文中的“瞍”、“蒙”同司乐职而分工不同。又《左传·襄公十四年》有言:“(师旷)对曰:‘……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工”将箴诵于王前,使王了解自己的阙失。此处“工”何解?杜预注云:“工,乐人也,诵箴谏之辞。”[3](P1958)可见,“工”应即上所言“师箴”之“师”。两则史料共同证明,在周代,百官写作箴文之后,是通过掌管音乐的官员达于王听的。《汉书·贾山传》载贾山《至言》曰:“古者圣王之制,史在前书过失,工诵箴谏,瞽诵诗谏,公卿比谏,士传言谏,庶人谤于道,商旅议于市,然后君得闻其过失。”[6](P2330)李奇有注云:“古有诵诗之工,记过之史,常在君侧也。”[6](P2331)乐工懂得音乐,又常在君侧,所以担任了向君主“诵”箴之责。《论语·子路》言:“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7](P135)此处所“诵”的对象是“诗”,是押韵而有节奏的文学形式。《墨子·公孟篇》云:“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孙诒让注“诵”、“弦”、“歌”、“舞”四字分别为:“《周礼》大司乐郑注云以声节之曰诵”、“《礼记·乐记》注云弦谓鼓琴瑟也”、“《周礼·小师》注云歌依咏诗也”、“谓舞人歌诗以节舞”,并总释云:“《毛诗·郑风·子矜》传云‘古者教以诗乐,诵之,歌之,弦之,舞之’,与此书义同。”[8](P275)非常明确地指出了《诗三百》是皆可诵咏、用琴瑟演奏、歌唱、伴舞的,是与音乐密切结合的一种文学形式,而“诵”是这些音乐形式之中的一种。如《虞箴》这样的箴文,本身亦是四言韵文,文中“道”、“庙”、“草”、“饶”等字即使在今天读来还是押韵的,乐工通过“诵”这种较富美感的音乐方式将之达于王听,使王更易于接受。
不光百官因太史之命而箴谏君主,周代还设有专门的谏诤之职。《晋书·武帝纪》载:“(泰始二年二月)庚午,诏曰:‘古者百官,官箴王阙。然保氏特以谏诤为职,今侍中、常侍实处此位。择其正色弼违匡救不逮者,以兼此选。’”[9](P53)保氏之职,《周礼·地官司徒·保氏》言:“保氏掌谏王恶。”郑玄注:谏者以礼义正之文王,世子曰:“保也者,慎其身以辅翼之而归诸道者也。”[4](P731)既然有专人作箴谏的工作,那么箴谏就成为了一种常规的制度,而箴文也就成为了一种专人善长的文体。而且,不只是下官勤于箴谏王阙,有时,君主甚至主动向百官求箴,《国语·楚语》之《左史倚相廷见申公子亹》就引卫武公言云:
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在朝,朝夕以交戒我。闻一二之言,必诵志而纳之,以训导我。[5](P520)
卫武公以九十五岁的高龄,还下令百官进行箴谏,用心甚诚。
可见,在周代,“官箴王阙”已成为一种政治制度,或太史令百官作箴,或专司箴谏之官作箴,箴文既成以后,由常在君主之侧的乐工“诵”于王耳。
周代的“官箴王阙”之制,显然被后人视为一种有益国家、社会发展的制度,如上引贾山《至言》即把这种制度勾画成一幅完美的政治图景而进行推崇提倡,藏于其中的则是让其重新制度化的理想,而上引《晋书》所载武帝之诏则是让它重新制度化的一种实际行动。事实上,周代而后,“官箴王阙”也确实成为了一种传统,历代书于史者不绝。《汉书·宣帝纪》载宣帝诏曰:“乃者九月壬申地震,朕甚惧焉。有能箴朕过失,及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以匡朕之不逮,毋讳有司。”[6](P249)《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载明帝诏:“古者卿士献诗,百工箴谏。其言事者,靡有所讳。”[10](P106)《后汉书·盖勋传》载:“勋曰:‘昔武丁之明,犹求箴谏。况如卿者,而欲杜人之口乎?’”[10](P1883)《三国志·高堂隆传》载:“隆曰:‘……圣王乐闻其阙,故有箴规之道。’”[11](P709)《晋书·段灼传》载段灼上表:“陛下自初践阼,发无讳之诏,置箴谏之官,赫然宠异谔谔之臣,以明好直言之信……”[9](P1343)《宋书·明帝纪》载明帝诏:“今藩隅克晏,敷化维始,屡怀存治,实望箴阙。”[12](P159)《魏书·高祖孝文帝纪》载魏孝文帝诏:“昔之哲王,莫不博采下情,勤求箴谏……”[13](P155)《魏书·程骏传》言骏:“进箴于王,王纳而嘉之。”[13](P1345)《北齐书·张宴之传》载:“文宣笑曰:‘得卿箴讽,深以慰怀。’”[14](P469)或君主主动求箴,或臣下勤于献箴,总之,“官箴王阙”在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一种从未真正衰败过的历史传统。
既然“官箴王阙”是作为政治制度和历史传统存在的,那么箴文创作的繁兴也就成为易于理解的事实。扬雄的箴文在“官箴王阙”的历史传统中应运而生,是“箴王阙”的典范作品。
扬雄作有《十二州箴》、《二十五官箴》,共37篇*扬雄另有《酒箴》一篇,与《十二州箴》、《二十五官箴》不类,本文不论。,这些箴文至东汉已亡佚数篇,清人严可均辑《全汉文》,共得其中包括五篇残文在内者33篇。这些箴文的箴诫对象,多有争议,共有箴百官、箴百官兼箴君主、箴君主等三种说法。
宋代晁说之应是提出扬雄箴乃箴百官之说的第一人。他的《扬雄别传》言:“雄见莽更易百官,变置郡县,制度大乱,士皆忘去节义,以从谀取利,乃作《司空》、《尚书》、《光禄勋》、《卫尉》、《廷尉》、《太仆》、《司农》、《大鸿胪》、《将作大匠》、《博士》、《城门校尉》、《上林苑令》等箴,及《荆》、《扬》、《兖》、《豫》、《徐》、《青》、《幽》、《冀》、《并》、《雍》、《益》、《交》十二州箴,皆劝人臣执忠守节,可为万世戒。”[15](P365)这一观点,影响颇为深远,今天多有学者信从,如葛佺认为以扬雄箴为代表的“汉人官箴的内容主要是官职守则、权责任务等”[16](P107),裴传永认为称扬雄箴为规谏君主之作乃“先入为主之见”[17](P95-96)。亦有学者认为扬雄箴实有着双重的箴诫对象,“扬雄的二十五官箴是一个整体。其就朝廷各个部门,分曹列职,各申规戒,主讽地方及各个专业部门,兼及中央最高统治者。”[18](P25)而另外一批学者则坚持扬雄箴乃箴君主这种最传统的说法,如吴承学[19](P110)、徐翠先[20](P54-59)等,而也只有这种说法也才符合扬雄箴文的原意,下面试详细证明釐清之。
《汉书·扬雄传》言扬雄“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6](P3583)箴是其赖以传名的摹古作品之一,摹拟对象就是周时虞人所作《虞箴》,而如前引,《虞箴》正是在太史命令之下的“官箴王阙”之作。
扬雄箴文传至东汉亡佚数篇后,有人进行了增补,《后汉书·胡广传》载:“初,扬雄依《虞箴》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其九箴亡阙,后涿郡崔骃及子瑗又临邑侯刘騊駼增补十六篇,广复继作四篇,文甚典美。乃悉撰次首目,为之解释,名曰《百官箴》,凡四十八篇。”[10](P1511)显然,崔、刘、胡诸氏作箴,是因为扬雄箴文已部分亡佚,他们欲仿周代百官箴王阙的传统而补足之。对此,当代学者童强有言:“对照诸作者的箴题,可以发现,除去《尚书箴》一题,前后所撰的题目全无重复,可证他们确实有意补写《官箴》。胡广编次四十八篇箴辞,名之曰《百官箴》,充分表明了当时作者希望能够编定一部较为完整《百官箴》,恢复周代‘官箴王阙’的传统。”[21]崔、胡不仅补扬雄箴文之阙,而且还明言扬雄作箴文之旨。崔瑗《叙箴》云:“昔杨子云读《春秋传》‘虞人箴’而善之,于是作为九州及二十五官箴,规匡救,言君德之所宜,斯乃体国之宗也。”[22](P717)称扬雄箴乃是言君主所宜有之德行,箴诫对象当然是君主。胡广《百官箴叙》曰:“箴谏之兴,所由尚矣!圣君求之于下,忠臣纳之于上。故《虞书》曰:‘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墨子著书,称《夏箴》之辞。”[22](P783)胡广更多道出的是“官箴王阙”的传统,扬雄箴、包括崔氏与胡广后来的续补之作,皆是仿照《虞箴》箴王阙的作法而进行的创作,最终所成之《百官箴》,也成为了箴体发展史上最重要和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关于以扬雄箴为主的《百官箴》,其箴诫对象,我国古代文论家也多有说明,王应麟《玉海·辞学指南》引吕祖谦语曰:“凡作箴,须用‘官箴王阙’之意,各以其官所掌而为箴辞。如《司隶校尉箴》,当说司隶箴人君振纪纲,非谓使司隶振纪纲也。如《廷尉箴》,当说人君谨刑罚,非谓廷尉谨刑罚也。”[23](P998)吕祖谦的话语应是有为而发,或即针对上引晁说之之语也未可知。
其实,只要细读原文就会发现,如以上诸家所论,扬雄箴文所箴诫对象确实是君主。首先,就表现在结尾套语的运用上。《虞箴》结尾“兽臣司原,敢告仆夫”两句所形成的“×臣司×,敢告××”句式,成为了后世箴文的套语,而“敢告”后面的对象,乃是出于对君主权威的尊重,谓不敢直告君主,而是告诉君主身边职位较低的人。扬雄箴文是仿箴君主的《虞箴》而来,其结尾亦多遵此式。我们仅以今存颇为完整,且著作权没有争议的《十二州箴》为例:《冀州箴》:“牧臣司冀,敢告在阶。”《青州箴》:“牧臣司青,敢告执矩。”《兖州箴》:“牧臣司兖,敢告执书。”《徐州箴》:“牧臣司徐,敢告仆夫。”《扬州箴》:“牧臣司扬,敢告执筹。”《荆州箴》:“牧臣司荆,敢告执御。”《豫州箴》:“牧臣司豫,敢告柱史。”《益州箴》:“牧臣司梁,是职是图。经营盛衰,敢告士夫。”《雍州箴》:“牧臣司雍,敢告赘衣。”《幽州箴》:“牧臣司幽,敢告侍旁。”《并州箴》:“牧臣司并,敢告执纲。”《交州箴》:“牧臣司交,敢告执宪。”所谓“在阶”、“仆夫”、“执御”、 “赘衣”、“侍旁”等,皆是指君主身边的侍从人员,而“执矩”、“执筹”、“士夫”、“柱史”、“执纲”、“执宪”则皆是出入君王之侧的掌管法度、出谋划策、书写历史的人物,并不是一般州官身旁所能有之人员。
而且,扬雄《十二州箴》不仅仅是十二篇单篇的箴文,更是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的,连缀在一起所绘出的正是当时华夏民族完整的版图。《冀州箴》:“洋洋冀州,鸿原大陆。岳阳是都,岛夷被服。”《青州箴》:“茫茫青州,海岱是极。盐铁之地,铅松怪石。群水攸归,莱夷作牧。”《兖州箴》:“悠悠济河,兖州之宇。九河既导,雷夏攸处。草繇木条,漆丝絺纻。济漯既通,降丘宅土。”《徐州箴》:“海岱伊准,东海是渚。徐州之土,邑于蕃宇。大野既潴,有羽有蒙。孤桐蠙珠,泗沂攸同。实列蕃蔽,侯卫东方。民好农蚕,大野以康。”《扬州箴》:“夭矫扬州,江汉之浒。彭蠡既潴,阳鸟攸处。橘柚羽贝,瑶琨篠簜。闽越北垠,沅湘攸往。”《荆州箴》:“杳杳巫山,在荆之阳。江汉朝宗,其流汤汤。”《豫州箴》:“郁郁荆河,伊洛是经。荥嶓枲漆,惟用攸成。田田相拏,庐庐相距。”《益州箴》:“岩岩岷山,古曰梁州。华阳西极,黑水南流。……丝麻条畅,有粳有稻。自京徂畛,民攸温饱。”《雍州箴》:“黑水西河,横截昆仑。邪指阊阖,画为雍垠。上侵积石,下碍龙门。”《幽州箴》:“荡荡平川,惟冀之别。北厄幽都,戎夏交逼。”《交州箴》:“交州荒裔,水与天际。越裳是南,荒国之外。”《并州箴》:“雍别朔方,河水悠悠。北辟獯鬻,南界泾流。画兹朔土,正直幽方。”在这十二篇箴文中,扬雄不仅较详细地描绘出各州所跨区域、地理环境,甚至还写及各州物产,单篇来看是在写一个个州,全部联系起来则是画出了华夏的版图。
在描画这一版图时,扬雄着重突出的是汉朝统一天下、恢拓疆域之功,并对大一统的汉王朝进行了热烈的歌颂,如《益州箴》:“秦作无道,三方溃叛。义兵征暴,遂国于汉。拓开疆宇,恢梁之野。列为十二,光羡虞夏。”写出了大汉恢复华夏疆域之功。《幽州箴》:“大汉初定,介狄之荒。元戎屡征,如风之腾。义兵涉漠,偃我边萌。既定且康,复古虞唐。”见大汉安定过疆之力。《交州箴》:“大汉受命,中国兼该。南海之宇,圣武是恢。稍稍受羁,遂臻黄支。杭海三万,来牵其犀。”则透出恢复疆域后,外族来朝的自豪。大一统思想在扬雄箴文中有非常明确的表达,而这也正是判定这些箴文所针对对象乃是大一统帝国君主的明证。
当然,箴文的最终目标是进行箴谏,而不是歌颂,《十二州箴》中更有一些只有箴谏君王时才可能用到的语言,如《豫州箴》云:“故有天下者,毋曰我大。莫或余败,毋曰我强。”显然,扬雄不可能对豫州牧说出“有天下者”之语,那样就真是大逆不道了。这里的箴谏之语相当犀利直接,很能突出箴体“顿挫而清壮”[24](P10)的风格。《交州箴》所言“盛不可不忧,隆不可不惧。顾瞻陵迟,而忘其规摹。亡国多逸豫,而存国多难”,是箴告君王不能安于逸乐。《并州箴》所言“太上曜德,其次曜兵。德兵俱颠,靡不悴荒”则是警告君主先德后兵,既突出德之重要,亦言兵之不可失。
无可疑问,从箴文的具体内容,我们仍然能够得出扬雄箴的箴诫对象乃是君主的结论,而他的系列箴文正是“官箴王阙”传统下的产物。这一点还可从扬雄本人的思想及创作经历中见出。徐翠先先生在《古代箴体文探析》一文中指出,扬雄箴体文的创作和他大赋创作的失败有莫大关系。扬雄追求的是作一个能够经世致用的“真儒”,所以扬雄作赋,皆以讽谏为旨归,突出的是辞赋的讽刺批判精神,然而效果却适得其反,扬雄的赋到了汉成帝那里仍然是欲讽反劝,“这样,他终于从重视文学的教化讽喻功能走向否定辞赋的道路。”他的文学思想发生了转变,而且寻找到了真正能起到讽谏作用的文体——箴,产生了三十七篇箴文,用于箴诫君主。[20](P54-55)显然,由于有丰富的辞赋创作经验,如上所举例子,扬雄的箴文也受到了赋的影响,用了一些铺张排比的手段,注意词藻的美丽。事实上,早有学者指出箴这种文体本就与赋体有着不可割断的联系,刘熙载《艺概》论“箴”有言:“以精神代色相,以议论当铺排,赋之别格也。”[25](P103)当今学者也多有论及此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著名的辞赋学家万光治先生就以《汉代颂赞铭箴与赋同体异用》为题,论证颂、赞、铭、箴等文体与赋实是“同体异用”,“铭箴规劝为要, 不免直陈其言, 或假物以寓理。”[26](P97-102)郭英德《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贾奋然《六朝文体批评研究》等亦予以证明。而至近年,梁复明、费振刚二位先生又以《论汉代颂赞铭箴与汉赋的同体异用》为题,进一步佐证万光治先生的观点,从汉代文人的众体兼作、汉人模糊的的文体分类意识、颂赞铭箴与汉赋的同构性等三个方面证成万光治先生之说,而扬雄官箴则是此文的最重要证据。[27](P82-90)箴体受到赋的影响自然不容置疑,而扬雄箴正是承袭了其辞赋讽谏君王的精神,他的箴文和辞赋有着一致性的指向,那就是用于“箴王阙”。他的系列箴文很好地沿袭了箴体“官箴王阙”的传统。
第一次有意回避“官箴王阙”的传统箴文写作模式,另辟新途的是西晋傅咸。傅咸作有《御史中丞箴》,然此箴并不是傅咸以御史中丞的身份箴谏君主,而是对作为御史中丞的自己进行自箴。这一点,傅咸在此箴的序文中进行了明确的交待:“百官之箴,以箴王阙。余承先君之踪,窃位宪台。惧有忝累垂翼之责,且造斯箴,以自勖励。不云自箴,而云御史中丞箴者,凡为御史中丞,欲通以箴之也。”[28](P1761)清代光聪谐认为傅咸这篇箴文在箴体史上具有重大的意义:“雄所拟《虞箴》,见《左传》,周辛甲命各官各以所职箴王。继雄而作,崔胡诸家尚不失官箴王缺之义。傅咸《御史中丞箴》始变其义,用以自箴。后来人主为之,遂以箴官,非官箴矣。”[29](P964)钱钟书先生赞成光说,并且对为何“官箴”变成了“箴官”进行了精辟的解释。[29](P964)当然,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在傅咸《御史中丞箴》之前,已经出现了一些并不是以君主为箴诫对象的箴文。《后汉书·文苑列传·高彪传》就记载:“时京兆第五永为督军御史,使督幽州,百官大会,祖饯于长乐观。议郎蔡邕等皆赋诗,彪乃独作箴。”[10](P2650)高彪所作箴文因载于《后汉书》而流存至今,所箴对象是时为督军御史的第五永。而高彪之后崔琦因箴诫外戚梁冀而最终丧生的故事则更为著名,[10](P2619-2623)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都有特殊的意义,这些箴文的箴诫对象都不是君主,而是某些官员,这在箴体的发展史上自是一种新变。但他们的创作一则规模小,与扬雄有意识地继承《虞箴》进行大规模的创作不同,亦不如傅咸那样有着有意新变的自觉。而傅咸的辨解正从反面说明“官箴王阙”的认识在西晋仍是关于箴文的主流认识,傅咸亦是在承认这种传统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改变。稍后于傅咸的潘尼所作《乘舆箴》亦能证明此点。《乘舆箴》序言有云:“自《虞人箴》以至于《百官》,非唯规其所司,诚欲人主斟酌其得失焉。《春秋传》曰:‘命百官箴王阙’,则亦天子之事也。”[9](P1513)强调“官箴王阙”的传统,言下之意,自己也是要坚守这种传统而写作这篇箴文。这些,共同证明着“官箴王阙”观念在晋代的牢固,而勿论更早的东汉时期。
“官箴王阙”在周代是一种政治制度,彼时设有专司箴谏的官员,亦有将箴文达于王听的乐师。影响及于后代,就形成了“官箴王阙”的历史传统,扬雄37篇箴文正是这一传统中产生的代表性作品。扬雄箴文的箴诫对象是君主,而非今天一批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是百官,这可从扬雄箴文创作的初衷、模仿的对象、后人续补时进行的说明,以及文本本身的解读、扬雄箴体与辞赋的联系等等诸多方面得到确切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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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W]
[收稿日期]2015-04-12
[基金项目]2014年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立项编号:2014CWX032)。
[作者简介]赵俊玲(1981-),女,河南洛阳人,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文学与文献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330(2015)03-008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