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霞 刘剑敏
藏区民间文化与文学研究
碉楼及黑虎羌寨的田野札记①
李春霞 刘剑敏
年青的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在病榻上翻阅《金枝》(The Golden Bough)时,②弗雷泽是坐在椅子上,完成这部人类学开山之作,把巫术和宗教当作自然科学对象一样来研究。从此萌发了学习人类学的念头。在他前往新几内亚研究土著交换模式之前,英国民族学家芮文思(Rivers)已在托雷斯海峡开展了“深度考察”(intensive investigation),并在学界呼吁,迫切需要培养大量受过深度考察训练的民族志工作者(ethnographer)前往英属殖民地,紧急抢救正迅速消亡的土著文化。一战硝烟散尽,马林诺夫斯基回到英国,以激情澎湃的领袖气质,孜孜不倦教学二十余年,为人类学打下江山。从此民族志(ethnography,从田野中的研究方法到学术成果之文类方面,从人类学科学性到独立性的意义上)成为人类学学科的标志:我远离自己人独自在那里,我会当地语言,我长时间(至少一年)参与观察,我见证了“他文化”。马氏这一功绩难以撼动,即便是他身后出版的日记(记录了田野中的苦闷和对原住民的愤懑)也没能撼动其地位,那些对他的批评和反思,反而成为推动人类学学科的动力之一。
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人类学学科在釜底抽薪式的批判和自我批评大潮里风雨飘摇,“殖民主义帮凶”几乎成为与生俱来的,也是致命的缺陷。政治正确性被否定,一直标榜的“科学性”更是哑口无言。在知识产权话语的追问下,在格尔兹(Geertz)重新将文化定义为“文本”(text)后,文化不再是马林诺夫斯基的社会文化事实,不再是列维-斯特劳斯(Levi-Strauss)的语言,而是可阐释和写作的对象,与此同时,文本也变得模棱两可。
当海外人类学界在硝烟弥漫中经历生死大战时,人类学对于我们来说,还只在少数知识精英的视野内,尽管民族学没有歇脚,走着中国特色的道路。近二十多年,是人类学在中国逐渐复兴的二十年。如今,我国各大高校正积极兴建人类学相关的系所。就这这个时候,英美高校人类学学科生命力正渐衰渐弱,或消散在素质教育平台里,或岌岌可危,甚至有美国政治家放言要取缔人类学学科。学术日益职业化,学科日益事业/产业/商业化的实用主义趋向愈演愈烈,学生和老师都被框到现代管理学的量化评价标准里。在这样一个任何方向的风都吹出“西风”范儿的全球化时代里,旅行,对于人类学而言,或许不再具有生产知识或教育的功能,放眼四下,再难通过空间的陌生化寻得“他者”或“异文化”。
于是,向马林诺夫斯基树立为人类学之本的民族志看齐,渐成理想,抑或是一种态度了。诸多条件限制了对该理想的追求。犹如当年马林诺夫斯基也是在一战爆发,他本人理论性地沦为澳大利亚的敌人无法返回英国的偶然境遇下,才得以在西太平洋的小岛上“坚守”了两年。我们今天,不论是客观条件上,还是理论立场上,都难再走上经典民族志的路。唯有致意乎?
然而,今天的处境或许并不比过去的人类学家更难。一战硝烟中,马林诺夫斯基滞留西太平洋小岛时愤懑和无奈,并没有阻碍他日后在伦敦二十年如一日充满激情的奋斗,并打下人类学的江山;①参见B.K.Malinowski, A Diary in the Strict Sense of the Ter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二战后,列维-斯特劳斯在南美热带寻访原住民吃着威士忌烤蜂鸟时无限的忧郁,②参见C.Levi-Strauss, Tristes Tropiques, Trans.John and Doreen Weightman, New York: Atheneum, 1975.虽在一定程度堵塞了马林诺夫斯基“我见证”式的人类学道路,但也开启了结构主义的大门,在语言和文化之间建立了神话式的新世界,将德式精神和法式理性糅进他的“野性思维”,把人类学从马林诺夫斯基之英式经验扭转向一个新的方向,在这里:
当人在自己心智及人类历史的原野里行走时,所有他已经走过的路和他将要走的路已经融入其生命之中。就好像在任意时刻他可以同时到达所有地点,犹如一群人在同时狂奔,不断重新踩踏已经反反复复踩踏过的土地。这是因为我们永远同时生活在几个世界里:彼世界似乎更真切,此世界会因为彼世界而被证伪。有些世界我们是通过经验直接获取的,而另一些则是通过想象而间接获取的;但我们总是喜欢在经验和想象中寻找我们已经熟悉的东西,并以此来化解我们眼中相互矛盾的种种世界;但真理似乎存在于在彼此世界的穿梭之中;如果反过来,非此即彼地去认识真理,真理会把我们完全吞噬。③参见Levi-Strauss, Tristes Tropiques.1975, p412-415。这段精彩的译文为朋友所供。
在这里,每一次变动都犹如激流中的水草,越是舞动不绝的叶片越是牢牢长在根茎上,看似狂奔的历史,不过是反复踩踏同一片土地。撇开经验的激流,我们还能在野性思维瑰丽的想象中与真理心有灵犀。正如,科林伍德(Collingwood)用历史的想象(historical imagination)走向真正的历史——人类对自己智识的认知。④参见R.G.Collingwood, The Idea of History, Oxfor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231-249.
带着这样的心境,笔者一行自2012年开始多次往返于茂县黑虎乡鹰嘴河组和康定县朋布西乡热么德组,一个是黑虎羌族世居地,一个是木雅藏族世居地,两个村子都矗立着古老的碉楼。文本仅涉及羌寨鹰嘴河。
鹰嘴:以“行”为“言”
进入村落的方式延续了1960年代美国名噪一时的“视觉人类学”应用研究,比如“通过纳瓦霍的眼睛”,项目组在纳瓦霍部落选择了四五位成员,教会他们基本的影像拍摄、制作技术,在项目执行的几个月里,辅导每个成员最终做一个完整的影像/电影。研究者通过观察他们制作影像的过程,及其影像/影片本身来了解其文化,了解纳瓦霍如何文化地将新传媒技术纳入自己的表达系统中,此外,也希望藉此赋予无文字社区更便捷的文化表达手段。①参见S.Worth and J.Adair, Through Navajo Eyes: An Exploration in Film Communication and Anthropology.Albuquerque, NM: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1972.我们也在每个村选三个监测员,送给并教会他们使用相机,希望他们记录下自己的家乡、生活,尤其与碉楼相关的事件。这个研究计划 5年完成(2012-2016),通过长期收集他们的照片,一方面留存、分析其拍摄中表达出的文化,另一方面希望藉此激发他们对自己文化、社区和碉楼的关注和意识,进而能自觉地参与到社区文化和遗产的事业中去。
茂县黑虎乡鹰嘴河组,虽然至今交通仍不便,但名声早已大作。不论是2006年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的“阿坝羌寨碉群”,和中国文化遗产预报名录中的“藏羌碉楼与村寨”,还是2008年文化部宣布的“羌族文化生态保护区”里,这个村落都被指名道姓地视为典型。这也是独立学者、法国人弗德瑞克·达瑞根(Frederique Darragon)“羌族村落里的碉楼”之典型代表,相比嘉绒部分方形碉楼,木雅的星形碉楼和工布内外皆有角的碉楼,这种碉楼没有突出的角,唯有脊梁一般的“棱”。②育利康基金会(Unicorn Foundation)创始人、主席,该基金会自1997年开始投入到我国西南星形石建碉楼的研究和保护工作,笔者由此结缘碉楼。参见弗德瑞克·达瑞根《喜马拉雅的神秘古调》,深圳: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05年,第35页。坐落在陡峭的半山上,仅有32户人家的鹰嘴河所矗立的碉楼密度堪称一流,有大大小小20多根碉楼散布在屋间地头。
2012年冬天第一次去时找了县文体局,知会他们我们要做的事情。黑虎乡一位年轻的汉族领导陪我们四处走了走,并跟笔者说起“黑虎三宝”:青山绿水,千年碉和万年孝。若是青城山的人来了这儿,会对这“青山绿水”嗤之以鼻。但在这片“穷山恶水”四个字不断跳出脑海的地方,鹰嘴河左右两边山谷里成片的青树林和谷底白练一般的小溪还是显出不同寻常。万年孝是当地妇女白色的头帕,据说是为了纪念抵御外敌而壮烈牺牲的黑虎将军杨国龙而戴的孝帕,她们立誓要戴一万年。如今,白色头帕成为黑虎羌族的标志。在茂县,诸如“红脚杆”、“一片瓦”等羌族妇女服饰特点均成为区识不同羌族群体的重要标志。
这“千年碉”或是由地方政府官员根据当地人的表述提炼出来的汉语词汇,当地人不太习惯这么说。若有人问起这些碉楼,他们会说,这是“古前”就留下来的,应该有上千年了。弗德瑞克曾多次来到这里,说这里碉楼木头样本测定的年代为600年左右,也送了当地人她写的书,但这并不影响当地人总是“固执地”说这些碉楼有上千年历史了。一百多年前日本和尚河口慧海是这样写藏人丈量田地方法的:
藏人算数观念很差,测量田地准确大小几乎不可能。他们以两头牦牛犁田的时间为单位,如果半天犁完,就以半天为单位课税,一天才犁完,就课“一天”大小的田租。①河口慧海:《100年前西藏独行记》,齐立娟译,金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110页。
在这个在明治维新中长大,在每次受到死亡威胁时不忘为天皇祈福的日本和尚眼里,可以量化的时间和空间,应该与弗德瑞克眼里的相似。而鹰嘴河人口中的“上千年”或“古前”或许与藏人“半天大小”的田地差不多。慧海口中的“差”与弗德瑞克眼里的“固执”,鹰嘴河村人对弗德瑞克花费如此多钱财去“计较”年代一事,虽存有敬心,却打心眼里心疼那些钱。半天大小和一天大小的田地,六百年的木头片子和上千年的古前,把物附着在生命的温度里,不失为真正的“他性”,令笔者为之感动。相比之下,笔者那每日早上斤斤然测量了身体各项指标后,再决定今日吃喝言行的家里老人,的确着着实实是囚禁在福柯所言的“监狱”中。
这是一个令人“步步惊心”的村子,这种感觉在今年冬天的田野里尤甚。可能是因为与我们愈发熟悉了,房东老太太总是以自家人的态度,为我们好的立场,嘱咐诸多注意事项,比如,客人不能在家里梳头;在家不能唱歌;女人家不能去祭山会;今天来看娘娘庙没有带东西,我们回家后点根香给观音娘娘解释解释;别随意去买某人主动拿来给你看的鞋垫;跟你讲的这些事情决不能跟外人提一个字;你们去参加喜宴一定要随足礼;去采访某某时别在他们家里吃饭;某某摔伤的消息绝对不要跟外人说……
也是今年的田野里,有关弗德瑞克当年为何被茂县政府“请去”的故事,组长才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完整”版本,以此说明村人善妒,喜捕风捉影,易上告,为此丢掉了村落发展的大好时机。据说,弗德瑞克当年到村里,还是普通村民的组长陪同她前去残碉采集木头样本。当时在下雨,残墙上一小石片落下打伤了她的额头。好在伤势不重,包扎好伤口后,她和房东一家坐下来,学习打麻将。是时,外事局和派出所的人冒雨前来把她“请”回县城,因为有村人打电话到派出所说,一个外国人来村里拆了碉楼,还被打伤了。后来,弗德瑞克在成都的朋友星夜赶来做了大量说明和保证后,这才放了人。
路上偶遇村人,他们要么用余光看着你默默走过犹如当年格尔兹在巴厘岛的遭遇,①参见格尔兹:《文化的解释》,纳日碧力戈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要么就问你要不要买这买那,要么问你是谁来干嘛犹如当年埃文斯·普里查德(Evans-Pritchard, E.E.)在努尔人村里一般。②参见埃文斯·普里查德:《努尔人》,褚建芳等译,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当村人熟知我们的存在后,他们会热情招呼我们,灵巧的眼神能瞬间抓住诸多细节。每每我们拎东西,如礼物往来各家,房东老太太总是建议我们用不透明袋子把拎的东西藏起来,但效果甚微,人们总能迅速打探出我们送了什么。与村民们的交流没有语言障碍,他们的四川话水平很高,房东大儿子甚至能敏锐地自觉到与城市人口音的区别,并因有些惆怅。在外面跑运输的二儿子则常常刷看手机微信,好友颇多。
自2012年我们多次来到这里,每次都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拘谨,犹如面临一口小小的井,细看才发现它远比堂吉诃德的蒙德西诺斯地洞还要神奇,③参见塞万堤斯:《堂吉诃德》(下),杨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2-24章,第157-158页。村民都被魔法师的魔法囚禁在深井里,每个村民口中说出的话,都是魔法的一部分,他们似乎永远没有逃离魔法的可能,除非他们都变成村里唯一免于魔法的人——那个又哑又疯五保户。④他年近五十,曾娶过邻村(直到10年前鹰嘴河的媳妇大都来自这里)一位哑女,哑女逃婚后,他便疯了。村里有他三位兄弟姐妹,其中一个哥哥是他的监护人。前不久他打破了游客一辆好车的车窗,以游客自认倒霉终了。房东一家说,你们躲着点他,他有时会突然拿石头打人,打了白打。
村里碉楼最集中的地方,据说是“鹰头”。村落的名字,据老年村民们说,是根据这地形来的。鹰嘴河主体坐落在山的“胸膛”上,左右二山像鹰正张开的翅膀,两边山谷恰是翅中弯曲处。碉楼集中处,从山体“探”出,犹如老鹰起飞时微微低压的头部。这里一侧是悬崖,⑤去年旅游局大手笔在这里修建了绝壁栈道,笔者以为绝不输于剑门关。目前栈道和溜索都处于过渡期,将由旅游局交给“茂县羌乡古寨景区管理局”来管理,羌管局通常以招商的方式将景区委托给公司来运营。这个羌管局似是新设机构。目前,它管理的茂县羌乡古寨景区,是国家4A级景区,为震后新打造,包括坪头寨、牟托寨,及它们之间沿213国道和岷江长达25公里的景观长廊。羌管局觉得鹰嘴河硬件还不足,故仍未接手。另一侧缓缓顺进村落。村里遗存了大小20多座古碉,在这个被文物局划为核心保护区的部分便有10余座。
核心区住有11户人家,这便是近几年来村人最忌讳但又最想嚼的话头。我们前后去了四五次,每次听得一点新故事。犹如传说中修建碉楼的方法,先修一层,晾干一年,再修第二层,如是一根高碉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修好。但修碉楼毕竟不比修巴比伦塔,时至今日,我们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没有人知道,连魔法师也不知道。当然,也许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就此理解到了什么?正如科林伍德以为的那样,一段证据说阐明并为人理解的历史,而不是事实的历史,才是好史家的目标。⑥参见R.G.Collingwood, The Idea of History, “Editor’s Introduction”, xxxiii.
2012年,震后第四年,山西援建的8公里泊油路从乡政府修到了村口,这是鹰嘴河的大事,虽然距离县城不过30公里,距离国道213不过15、16公里,这里仍然是交通非常不便的地方,即便是今天(2014年11月),公路也只能通达村里一半左右的人家,其中不论天晴下雨汽车都能开到的家庭不过5、6家。2013年,县旅游局、交通局,以及组长利用私人关系到州里募来的资金一共380多万,打算把泊油路接通碉楼核心区,并将此处规划的停车坪扩大,这样一来就能接通60%以上家庭,但这些钱只修了1.2公里,据说其中40%用于赔偿所占田地和青苗。最终,原本计划修到核心区的停车坪,只好往回缩,修在进入村落不过五分之一的地方。这1.2公里只接通了5、6户人家,还留下一堆难题,比如,据说因老板省了堡坎而导致公路上方村民田地在夏天暴雨后塌方滑坡,至今村民与组长、政府之间还有一堆说不清的抱怨和纠纷。
房东一家最初积极参与修路,在自家土地被占且未谈及补偿时,便二话没说让出了土地。2012年田野回来后,我们意识到,这条泥泞的便道是村里各姓之间表达权力关系的词汇。路蜿蜒而上,直指核心区,路上连缀的大都是当地大姓,即黑虎将军遗族,杨氏家庭。路线之设计,杨氏各家之积极配合等等,都让我们为当地人表述模式的大手笔而感慨不已。在这个没有文字传统的小小山村里,口诛笔伐,钢枪铁炮,哪里比得过一条路的匠心和力度。
在统计村落人口信息时,我们无意中发现,碉楼保护核心区11户里,有上门女婿的就有7户。这些家庭多在1960年代前后定居碉楼及附近。最初几年田野里,房东老太太和住户自己都是说是因为财力不足,冒着碉楼垮塌的危险住在了这里,以便利用碉楼空间,比如至少有4户人家在地震前都在碉楼里安置了卧室,库房或牲口圈,或利用碉楼墙体,在修建自己房屋时,可以少修一面墙体,甚至有一户的房子直接沿用了碉楼的基座。
地震前,因为这些碉楼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文体局要求碉楼里和附近利用了的住户搬出来,政府将补贴他们新建房屋。款项未到,汶川大地震发生了,碉楼和民居均受损严重,幸而没有人受伤。接踵而来的国家灾后重建诸项目(具有弹性地)“接轨”此前文体局的各种安排,以便村民能尽快搬出危险的碉楼,建设新居。后来,全村人都平均地得到灾后重建补贴(约每户六千左右),但核心区11户的补贴走的是另一条标准。房东总是主动而迫切地谈及那些家庭所得的赔偿,但数量总是模糊的,每次问都不同,从十几万,二十几万到三十几万不一而足。
在村人眼里,碉楼过去是和那些贫苦的上门女婿家庭联系在一起的,而不是如弗德瑞克所想的那样,是某些消失入历史长河古老部落谜一般历史的证据,或政府官员所想,是具有独特性、迫切需要保护进而开发的文化遗产。有实力的家庭大都不会选择住在这里。在这片狭窄的悬崖边修筑房屋,总有一种零敲碎打的拼凑之感,几乎没有修建一所端端正正家宅的可能。其中一户,院子就在悬崖边上,窄窄的一条,没有任何围栏,让人不由得担心他们的孩子,当然他们都已安然长大。一户的房子结构犹如迷宫,卧室、仓库混杂在碉楼和碉房之间。当地传统民居与碉楼同为石木结构。村人说人家户住的房子,汉语一般叫做“碉房”,按照当地的“乡党话”(即本地羌语,与周边各羌语略异,但沟通无碍)叫做“Ku Ji”,而那些“古前”留下来的则叫做“碉楼”,乡党话称为“Ne”。至少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村人们一直斜眼低看着这些高高的残碉破屋。
随着老外看到这些碉楼发亮的眼睛,随着这些碉楼被国家确定为一种易被破坏,且必须不惜人力物力财力加以保护的“文物”,“文化遗产”,村人赋予碉楼及其位置的意义也逐渐发生变化。这些地方和碉楼,犹如神话里不劳作便能装满、吃不完耗不尽的神奇谷仓,不靠天,不靠力气,就靠着这些突然间被外人,包括政府官员、专家、游客的眼光照亮的地方,就可以换来来之不易的现金。犹如坐在剧场黯淡的观众席里,突然被聚光灯“击中”,成为万众瞩目的幸运儿,一个巨大的礼包从天空中撒下钞票来。
这点石成金的事实,让村人们突然醒悟过来,开始追问碉楼的归属。房东老太太说,在大集体时代,这些碉楼都是队上用来堆积草料的仓库,因为看着这些贫困家庭可怜,才让给他们临时居住的。碉楼并不是他们的。绝不是谁住在碉楼里面,碉楼就归谁所有。这一立场是老太太多年来最为恒定的表达。
言语,在这个没有文字传统的小山村自然有巨大的力量,犹如海洋暗流决定着海水的温度。但很多时候,这言语并非是用口舌来讲,而是通过行动(doing)来“说”(speaking)。这条毛坯路,弯急如箭,坡陡如壁,与其说它是“公路”,不如说,它是村人地方性“言语”这一象征客观事实来得恰当。其作为符号生产的现实,并不比其作为一物理性现实——公路更不真实,更不客观。它携带强大的力量,把杨氏连缀在这条公路上,如箭矢一般射向碉楼核心区,这片过去遭嫌弃的地方。不论有关归属的问题如何在学者的唇枪舌战里转换,不论利益如何在政府官员的红章下分配,村人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按自己的逻辑和方式,把自己与碉楼关联起来,简单暴力高效如鹰猎食兔子。犹如列维-斯特劳斯笔下那些把黑色乌鸦嘴喙与背痛及其治疗联系起来的“野性思维”实践者一样。事实上,这并不独特,路线设计,不论是这山野的毛坯路,还是大都会高铁/高速公路,都是各方利益集团誓死必争的战场。从这个意义来说,鹰嘴河村民并不是纯而又粹的“他者”。
这与萨林斯(Sahlins)眼里作为“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之库克船长之死并无二致。①参见萨林斯:“历史的隐喻与神话的现实”,刘永华译,见《历史之岛》,蓝达居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30-333页。鹰嘴河的文化,不仅仅是格尔兹式的“文本”供我们阅读和阐释,更是萨林斯式的“历史”,是村人孜孜不倦进行着的符号生产之历史,平行或交织于马克思式物质生产、生产关系之历史。这两位美国人类学家所提供的文化人类学理论,及其阐释力不能不让我们意识到,近两个世纪是美国思想者之“文化”,替代18世纪法国之文明、19世纪德国之地方文化和英国之精英文化主导着我们有关“文化”的思考。
莺嘴:“流”言的牢笼
三年过去了,直到最近一次田野,公路还是村里的热点问题。从组长和房东家在外跑运输的儿子口中,关于核心区11户与村落命运的新故事第一次进入我们的耳朵。震后,各种新政策,新重建项目层出,为灾区,尤其是羌族文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组长和房东儿子都提到县政府管事的官员多次来考察,打算投入近1个亿来打造整个黑虎乡旅游,从鹰嘴河到山脚下的小河坝(乡政府所在地)都将纳入一个系统的规划中,这样的机遇让一老一少(房东户主是组长的大哥,房东儿子管组长叫二叔)喜出望外。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11户人秘密组织起来到省府状告县政府一把手,说他没有兑现该给他们的补贴。据房东儿子说,这些家庭修新房等着用钱,寒冬将至,若钱再不到位,房子的工期就要大大延误。这授受款项双方的时间差成为11户上访的导火索。结果是这本打算投入黑虎的1个亿鸡飞蛋打,据说,清廉有为的地方领导在气恼中,将这笔资金转而投向村人认为根本就是“假的”古羌寨,②即前面注释提及羌管局辖下的羌乡古寨。现如今那里莺歌燕舞,潮水般的游客欢欢喜喜地入村走巷,当地村人守着新建的假古碉(据说是用水泥修好框架后,贴上石片而成。鹰嘴河也在对面山上为游客修了两根这样的“风景碉”③在村人口中,“风景碉”与政府在村里搞的“风貌”(政府出资统一装饰民居外观,主要是门窗外的红木框与白石,和屋顶四角锥形白石装饰)如出一辙,都是贴上去的“文化”。经过修饰后,全村房子都变得更有(专家设计的)“羌族特色”了。在红红白白的民居中,需要更犀利的眼神才能看清楚黑黯的古碉楼。),坐地收钱,让鹰嘴河人有苦难言。那11户的补贴自然也落实了,不过不是过去大家以为的那样,按照旧宅的面积来补贴,而是按照每户实际修葺部分的面积来补贴。即便如此,11户所得的补贴也远远超过其他家庭。房东大媳妇过去总是默默地笑着为我们做饭,问寒问暖。这次也与我们拉开话匣子,认为这样分别对待不同的家庭,那11户得了“大坨大坨的钱”,而其他的什么也没得,把寨子都拆分成了两个。我们问她是否看到了那些钱,她自然说怎么可能,自己又没有,去看什么呢。后来房东老大酒后埋怨她,莫名其妙地和村里其他女人一起去围观政府的人来给那11户发补贴,还回来说如何看到大捆的钱放在桌上。
那粉红色的百元大钞,如今远比过去更有吸引力了。眼下村里流行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每个月的开销,真金白银,成为村人最大的困难。房东大媳妇总是说,你们城里人好,睡觉也能挣钱。而我们农民不做就不得吃,拼死拼活做了,还得靠天吃饭。比如今年雨水太多,下了雨,接着出大太阳,结果清脆李(如今最主要的收入)在老板前来收购前就烂熟,收入比去年直直降了一半。看着地里成堆烂李子,非常无奈。女儿在双流上学,每月近千元的开支如山一半压在心头,农民在家里哪里去找那么多钱?!家里有70多岁的婆婆,公公又在县城里租了房陪孙子上幼儿园,想外出打工挣钱也不得。她的焦虑,每日在这样的叨叨念里如流感一样感染着我们的神经。
最近一次田野,遇到一个老年村妇,据说她一见外人就问买不买绣花鞋垫,我们自然也被问了。房东家女人们对此颇有微词,但也忍不住在与我们聊天时说,你们若要买这些东西,我朋友放了一些在家里,我拿出来给你们看看。在我们离开前一天下午,她们终究还是拿出一些绣花鞋垫,小儿虎头帽之类的手工艺品,东西真是好东西,一如她们田间地头的菜蔬瓜果。这些在家披星戴月劳作就可以得来的东西,再好,也与现金不同。如何赚到现金,成为当地村民心头挥不去的魔影。
关于游客偷东西的话题就随着这魔影潜入老老少少的话头。田间地头讨喜的菜蔬瓜果往往被外来旅游的人顺走。在乡党话里,没有表达现代游客的词汇,因为“客人”一词必须有一个定语,即必须是某家的客人,①在2014年11月西南民族大学“英语世界的彝族文化与文学国际研讨会”上,彝语学家胡素华批评西昌市客车彝语广播中将“乘客”称为“狄韦”是不妥的,因为“狄韦”是到家里来的客人。而不能是没有主人家来闲逛的。于是他们称这些来观光而非拜访某家的“外人”为:远客(jo hu si da)来玩的(ren zi la)。房东一家对村里所有人,包括外来人的行踪都很敏感,厨房里有一扇窗户朝向院外,可以看到路上任何动静。新建的停车坪(有30多个车位,这是这陡峭山村里最大平地),②不久前,县里“羌魂”剧组“文化下乡”活动就在这里开演。羌魂是县里主持打造的一台大型原生态歌舞表演,2009年启动的一个灾后精神家园重建项目,参演的120多名羌族演员,大都是从民间甄选的。鹰嘴河就出了一个,文化下乡演出就选择在他女儿出阁这天,组长说,唯有这天大家才有时间来看表演。女儿出阁日,当地称“花夜”,第二日男方家操办的才叫做“婚礼”,或“男花夜”。如今成为村人关注的焦点,来了什么车,多少人,什么样的人,去了哪里,在哪家吃饭了,吃了什么……村里早就有一套远比微信更为迅捷精妙的人际信息网络,各种“凝视”(gazes),③参见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三联出版社2001年版,3-21页。各种消息的流动犹如一个与时俱应的牢笼,囚禁着他们自己。
每次田野我们都住在房东家,自然是他家的客人,而不是“来玩的远客”,因此我们一举一动都被村人们编织进房东家。他们因此时时嘱咐我们该如何言行,以免被人说了闲话。比如,村里举办的婚礼,我们若只是去看看拍拍照片,就无所谓,房东家会专门留下一人给我们做饭,若我们要去吃宴席,就需要随礼。他们一家为我们应该随多少礼金进行了多次讨论,衡量的标准包括他们与婚礼主家的关系,我们与房东的关系,我们的身份及人数。当日,另一批学影视的成都大三学生也巧遇这场婚礼,一行6人参加了婚宴。当夜,他们成为房东家的话头,一说他们随礼太少(共随了100元),引起主人家不悦,主人家太小气;一说有人喝醉,狼狈不堪,被村人误以为是我们,他们即刻辩解说不是,说我们礼貌周到,行为“挚雅”。
偷东西的游客,不属于任何一家的客人。房东老太太说,在旅游开发得好的县城那边,有游客因为偷水果被发现,一个李子赔了100元。今年老板来家里收购李子时,有游客经过,问了价格,回答5元一斤(这种清脆李运到成都后要卖一二十块一斤),结果游客说好贵,便要走,我即可送了两大捧给他们,结果游客又惊又喜连声言谢,还说真甜真好吃。大媳妇也说,游客们经常问了价格又不买,报的价格都比县城电视台里播报的便宜一半。偶尔有游客来家里让做饭吃,只要有空,便实实在在给客人们做一桌节日式的饭菜,拿出家里的腊肉香肠,摘下地里新鲜菜蔬,重重放入自己榨的菜籽油煎炒烹炸。客人吃完问多少钱,她们总是说你们看着给吧,于是,七八人的一桌饭菜,有人就才给100块,我们就“不逮了”(亏本了),有人挺好,给300块。不论多少,尽管心里有算盘,但口里绝不会说什么,客客气气送走客人。停车场边那家(也是房东家亲戚)儿子媳妇从北川打工回来,在家开餐馆,这是鹰嘴河历史上第一家饭馆,叫“云上尔玛山庄”。打出大字红色招牌,在二楼用青竹围了一圈,山腊肉山野菜、烤全羊烤鸡烤兔,篝火晚会、休闲品茗棋牌一应俱全,迎来送往。大媳妇说,他们那里价格都写在菜单上,我们看她表情颇为复杂,一方面觉得这样客人不会少给钱,自家不会不“逮”钱,另一方面觉得这样明目张胆地说钱,“人都掉进了钱里”,自己做不出来。
在老太太就寝后,房东家一儿子跟我们聊起当年在上海卖藏刀的日子。他说,他们穿着厚厚的藏袍冒充藏人,从山东或上海某批发市场批发小几十块的藏刀或日本军刺,在繁华有钱人出入的地带摆摊。上海人胆小又傻。一旦他们问了价格(通常是几大百),观摩了刀,就逼着他们买。夏天在上海穿藏袍太热,他们曾试着去东北和北京,结果发现东北女人和北京便衣比他们还猛,便打道回府。几年后,因朋友中有人入狱,他们的身份信息全部暴露,于是还乡,“走正道”。
不论是房东妇人们与游客频频失败的交易,还是儿子在外地的“歪门”生意,那个看似简单无比的“买卖”,都如一条难以嚼碎的牛筋,一半咽下喉头,一半还嚼在齿间,咽不下,吐不出,嚼不动。
没有主人的客人,问了价格不买的买主,给游客做了饭菜不好意思且不知道要多少钱的主妇,欺诈强卖外地人的年轻人……是村人愚钝无知?这个村里生活着的,是一群敏锐精明的人,只要你在这里多呆上些时日,便会深有感触并自叹弗如。他们有一套精巧的算计系统,对空间、人、家庭、财物都有细致、联动而准确,且人人皆知的估价标准。这套标准绝不同于现代科学测定食品成分和营养价值的模式,通过量化物本身内在组成元素来判断其价值。比如,碉楼核心区,开始我们以为是贫困家庭,尤其是有入赘女婿家庭的空间。最近才了解到,在村里中老年人眼里,这里住的都是地主后代。在半个世纪前政治运动中,邻村家业充公后被撵出村的地主们,唯有落魄至此,栖身于这些破败的碉楼。他们也只能招赘那些漂泊讨生活的外人入户,比如来自重庆的木匠、石匠。这些故事,直到村人摸清了我们来路,在情感上与我们贴近后,才点点滴滴流出来。不同的人给我们不同的版本,携带着不同的情绪。事实上,我们很难把这些带着情感和语境的碎片,缝制在一个均质且完整的故事里,更何谈把碉楼简化、分解成木片和石块,仅凭着实验室里测定的年代,建筑师分析的力学结构就以为定位、定义了一个唯一真实的碉楼。
在外来现代遗产体系重估后,村人开始剥离碉楼及这片空间在过去与人及其家庭的关系,或致力于以各种方式与这里发生勾连,比如修路、停车场和村落活动广场(坐落在核心区的核心,用以接待游客跳舞的地方,去年竣工),或力图分庭抗礼,如,在半路上办餐馆“分享”来核心区的客人,积极打造“黑虎将军”旅游景点(该景点在核心区的另一方,算是村里大户杨姓的祭祖之地)分散碉楼的资源优势,将村落与1亿元发展大计失之交臂的罪责归咎于核心区11户等等。
的确,这个村落是一本极厚的书,我们能描到多厚才算好?每个村民身体里,像是活着好多个生命,每个生命以不同的速率生活着。房东家的人口是数得清楚的,这种可计量的一“口”人,无疑充满了现代性。自18世纪法国启蒙以来对人类的普适概念,即具有共同人性而被定义的整体的、一般的“人类”,将不均质的生命逐渐简化为可以变为单位一的现代人,犹如把藏人“半天大小的田地”变为亩,把千年碉变为木样本的600年岁碳龄。可是,房东家妇人们虽精敏过人,吃苦耐劳,却总是习惯把游客与某个家庭加以关联才能加以理解,比如,今天来了几个人,去了某某家,与谁买了什么,说了什么;比如,若不说明住在哪家,村人便分不清我们与成都来拍纪录片的学生;比如,房东儿子对贵州和村里背东西的人怀着极度同情,为此自己出钱出力拖着伤腿主动为工程方协调修路占地的纠纷,却对上海被他们强卖了劣质刀具的顾客,吃了霸王餐最后闹得关门的餐馆老板,维持秩序却被他们打断三根肋骨的警察无动于衷。现代意义的市场经济,是基于平等个体在公平自由原则下所组建社会的(犹如费孝通先生所说,西方社会是由相似的根根稻草束在一起形成的柴捆)。①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页。在房东老太太的身上,有的生命已经迈入了现代社会,积极地参与,有的生命还在过去,拖拖拉拉地滞留在她说的词汇、句子中,应景而生的“恰当”情绪里,日常惯习(habius)里。①参见布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
村里有座古庙废墟,一说是“川主庙”,一说是“二郎庙”,仅残留了一些碑石、地基和建筑残件。我们看到一块树于乾隆六十年(1795年)孟春的碑刻,上面说创修庙宇云云,在落款处提到村名为“莺嘴河”。显然,此前村人说村名“鹰嘴河”皆因村落地形如雄鹰欲展翅,是为诳语。小小黄莺鸟如今变成雄鹰,纤语莺嘴变为铁钩鹰嘴,却也应和了笔者在这个村里陡升的万般滋味。
这些普普通通的村人,精明耐劳如雄鹰一般,不叽叽喳喳,直接扑向地面目标,为生存付出万般努力,却又被传统的生命以世世代代沿袭如流的语言、习俗、情感模式等,自我囚禁而不自知,终日斤斤然奋力鸣叫,越是努力就越是被禁锢得牢实。如今越来越多孩子渐渐远离鹰嘴河,不愿留居这高寒偏狭的山村,但因为有这些碉楼,也有年轻人回村创业。何时牢笼打开,何时这里的生命就会扁平且以均等的速度在个体身体里流动,或许复数的生命就会逐渐成为单数,孤单地寄居在愈发温饱舒坦的身体里。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①本文为四川大学哲学社会科学青年学术人才基金,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青年项目“灾后川西‘藏羌’碉楼的应用人类学研究”(11CGL114)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