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 鼎
喜 丧
◆ 云 鼎
我正在半空痛痛快快地飞,敞着怀,褂子襟儿随风呼啦啦飘响,狗蛋、黑娃一群人在地上跟着我的影子跑,边跑边喊,三毛,教教俺!他们一个个蹿得老高,试图把我拽下来,几次差点被他们拽着衣襟。我大声威胁他们,谁再拽我我就尿他一身!五秃儿不听,继续往上蹿,我掏出鸡鸡照准五秃儿的头上尿起来……
我的屁股上突然挨了一巴掌,睁眼一看,原来是老诰命!你奶奶个逼,起来,日头把屁股都晒焦了,尿滋的可怪远!我往裆里一摸,小鸡鸡一弹一弹正往席上撒尿,屁股底下已湿了一大片!我赶忙爬起来蹴着腰往墙圪崂里跑。撒完尿回来往席上一躺,翻一眼老诰命,合着眼还想再飞。老诰命又在我屁股上拧了一下,一院子人就剩你没起床了,快给我起来!我揉着眼坐起来,七奶,上学还早呢!老诰命又骂,奶奶逼,这是风口,风溜着不得了!我躺在那哼哼唧唧就是不睁眼。
老诰命一看叫不起来我,便圪蹴到我的身边,把我的头扳起来放在她那布袋奶上,柔声柔语地说,三毛,想不想坐花车、闹新娘?我激灵坐起来,在哪儿?老诰命核桃皮一样的脸上尽是阳光,你秤钩哥要结婚了!我一脸疑问,他?
老诰命是我爹的亲婶,已经七十多了,身子仍很硬朗,天不怕地不怕,一辈子摆平了许多族内族外的疙瘩枣刺,因而被人称为老诰命。当然,所有人当面会叫她七婶、七奶、老七奶……她也知道大家背后叫她老诰命,她并不介意,有时自己还会说,我老诰命一辈子怕过啥事!即使她自称老诰命,还是没人当面叫她老诰命。老诰命另外还有一个绝技,接生。村上五十岁以下的人大半都是她接的生。即使刚怀孕的女人,她搭手一摸就知道几个月了,大月份孕妇若胎位不顺,只要她稍加摩挲,即可顺产。所以,凡老诰命接的生,无一事故。九道湾老李家三十几户人家,数她辈分最长,族家所有大事都要让她拿个主意。人说老诰命命硬,克夫妨子。结婚三年男人死了,二十一岁开始熬寡,四十多岁时她的独子和媳妇又赶上大饥荒死了,留下一双四五岁的孙子孙女,孙子叫秤钩,孙女叫秤星。她希望有一杆秤,啥都能称回来!
秤钩和秤星都没有遗传奶奶的性格特点。秤钩憨实,秤星温柔。前些年,秤钩长得笔挺,人又老实,队长四麻子就把队里惟一的一架马车交给了秤钩。秤钩把一对枣红马喂得膘满肥胖,铜辔头擦得起明发亮,两匹枣红马的正眉心各戴一个红绒穗子。马车也鼓捣的干净利索,从车辕到车帮车尾,只要是榫眼处都钉有一个个铜壳炮钉,远远看去闪闪发亮。四麻子就喜欢坐秤钩的马车,上街赶集、开会,他都让秤钩赶上这架马车;即使上公社交公粮,四麻子也要押车,两匹枣红马跑起来脖子的铜铃铛咣啷咣啷,二里地外都能听见,走到街上,人们闪到两边,夸这两匹枣红马威武,夸年轻的马板儿会经由。四麻子麻脸仰着,很是荣光的样子,如得了荆州,中了皇榜!
那天,秤钩慌慌对四麻子说,四叔,好事来了、好事来了!四麻子抹一下麻脸,啥球好事?秤钩说,这几天那头黄脖子母马光乱踢乱叫,水门肿胀,还流好多白条子!四麻喜道,候湾有匹种马,你快去叫他们来,别耽误了!候湾的种马长得也很威风,就是个子有点小,秤钩就把黄脖子牵到一个土坎下,让种马站在土坎上,好居高临下,可是连试了几次都没弄成。秤钩一观察,黄脖子尾巴比一般的马都粗大,每一次冲刺都是尾巴挡住了种马的标枪。于是,他走到黄脖子身后,试图拉开马尾巴,帮助种马完成任务。黄脖子已经很烦了,不知是烦小个子种马,还是烦秤钩没给它找个好伴侣,勾头看看小个子种马,使劲用蹄子刨着地上的泥土,噗噗打着响鼻。当秤钩走到黄脖子后头拉起它的尾巴,种马刚要第五次冲刺时,黄脖子突然腾起后蹄踢过来,秤钩翻了个跟头从土坎上摔下来,蹴着腰躺在地上叫喊起来。人们围拢过来,想把秤钩拽起来,可怎么拽也拽不起来,秤钩两手拼命摁着小肚子叫喊,疼的直冒冷汗。老诰命颠着小脚挤进人群,一看,叫道,我的妈呀!四儿、四儿,还不快抬着上公社医院去!
从公社医院回来,秤钩的腰慢慢弯了下来,任凭老诰命百法使尽,秤钩还是直不起腰。五秃儿说,啥也不怨,怨老诰命没把名起好,看看,现在真的成个秤钩了吧!老诰命叫来四麻子,训道,四儿,秤钩为了给队里的牲口拉驹,干不成重活了,你得给他找个轻活!四麻子说我听七婶的。好,那就叫他当个记工员吧。于是,秤钩就成了队里的记工员,见天猫着腰到地里晃一趟,夜里给大家记记工分。又过了两年,秤钩的腰仍直不起来,可把老诰命急坏了,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连刚二十岁的五秃子都成亲了!老诰命急得逢人便絮叨,四处央亲托友为秤钩张罗婚事。关键是秤星也不小了,几次有人给秤星提亲,老诰命都给回绝了。老诰命心里其实有张底牌,如果秤钩再找不到女人,只能让秤星给她哥换亲了,总不能看着这门人家烟火灭了吧!
四麻子打听到大赵岗有个人家,成分不好,愿意换亲。儿子一直没找到对象,妹子二丫长得又俊,还识文断字。四麻子亲自去做媒,在大赵岗把秤钩、秤星说得天花乱坠,又拿着他们的照片互相看了一下,就算定亲了。老诰命是个急脾气,婚事说办就办。老诰命提出先娶孙媳再嫁孙女,对方不同意,怕生变故,婚事一搁又是仨月。老诰命急得直上火,嘴圈子起了一层燎浆泡,只得答应先嫁孙女。待秤星一出门,老诰命就开始张罗秤钩的婚事。糊顶棚、裱墙壁,漆箱子、柜子,安排响器、车辆,挑选几个有儿子的女人来装被子、缝枕头。一切停当,大喜日子就在明天。老诰命忽然想起一件事,谁当压车娃呢?四麻子说,那不容易?三毛、黑娃、狗蛋都中!老诰命盘算着说,狗蛋爹死得早不吉利,黑娃是个塌鼻,人又黑,那就三毛吧!
我妈几乎忙了一天一夜,给我做了一件蓝灰相间的花格格对襟棉衫,将我哥一件穿烂了的古铜色裤子给我改了改,两件衣裳浆洗得板板整整。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就把我叫醒,给我穿上“新衣裳”,又在蜈蚣扣门上系了一根鲜红的红绳子,我自己也感觉精神了许多。
秤钩穿着新衣裳,前片长后片短,喜得像屁渍了一样,弓着腰给大家发纸烟;门上喜联很是长眼,两个大喜字有点歪歪的,小喜字则从门口贴到墙角、井台上、树上,一直贴到村外打麦场的石磙上。那辆牛车早已停在院里——因为黄脖子母马踢倒秤钩后,换了几个种马,还一直没有生出马驹,四麻子一狠心将两匹马都卖了。狗蛋他爹就是牛把式,他背着一杆扎了红绳的长鞭,扶着辕头、叼着旱烟袋站在那里,等待出发。婚车虽是一辆牛车,打扮得却很漂亮。车上用红色高粱竿篾席扎成的拱形车蓬子,篷子后面和两侧各留一个小卷帘门,车蓬前面挂着红绸子垂帘,车蓬里铺着一床花被子。两头枣红色犍子毛色刷得锃亮,牛角上各拴一只红布花,铜鼻圈、铜辔头、铜铃铛,就连车辕上也拴着两朵红花。唢呐队好像等急了,套笛、竹笙一个个朝天吹响,我看见他们脖子里的青筋一跳一跳地,像地上爬的蚯蚓;击鼓的、敲镲的、打锣的都在跳着击打,地上腾起一片尘土。
老诰命摸摸我的头,我的好孙子咧!母亲便把我抱起来放在车上,三毛,听你四叔的话,别贱!四麻子已经坐在车辕口,肩上背着一个蓝布袋,四角扎着红缨子,里面放着糖果、花生和红包。秤钩也跑过来拉拉四麻子,拜托了四叔!四麻子眼一睖,咋,怕我半路上把二丫卖了?秤钩尴尬一笑。五秃儿点了一挂长鞭,忽然噼噼啪啪炸响了,唢呐队早已出了村口,两头犍子听见炮响猛地往前一窜,四麻子往后一闪,倒在我身上,疼得我哇哇直叫,四叔,你压着我的蛋蛋了!老诰命在后头喊,四儿,慢点!狗蛋?拎着个大篮子跟着车屁股跑起来,扬起的尘土迷着了他的眼,他揉着眼边跑边喊,我是放喜炮儿的,等等我!
出了村,五秃子气喘吁吁撵上我们,跳上花车坐在辕口,可这家伙逢着岔路和过桥就放鞭炮。我说你烦不烦啊!他转身刮我一个响鼻,继续放炮。我揭开红纱帘拱到蓬里。花被子又厚又软,我索性躺下来,不一会儿咣啷咣啷牛铃声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就离我远去了。
五秃子忽然拍我一下,三毛,快醒醒,新媳妇要上车了!我揉揉眼问,到了?早到了,离娘肉也给人家了!正说着,四麻子一把将五秃子拽下车,五秃儿,你拱里头干啥!五秃子刚出去,新媳妇就挑开红纱帘进来了。我立即紧张起来,屁股往后缩,一直缩到车篷后角。新媳妇头上蒙着红纱巾,掀开左侧卷帘往人群里张望,像在寻找着什么。二丫老娘又跑过来,隔着小窗拉着女儿的手,哽咽道,二丫,都不容易,好好过日子,啊!二丫又哇哇大哭起来……
一挂长鞭响起,四麻子勾头对老太太说,看看看,二丫享福去哩,哭啥?走嘞!狗蛋爹举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一声脆响,驾、驾!两头犍子便一仰头窜到村口。
九道湾一带,闺女出门,娘家人不兴送到婆家,只送到村头简单话别就算作罢。到了村口,少不了又是一番道别。
婚车来到一小河边,二丫还在急切地左右张望。一个背着渔网的年轻人站在石桥头,看见婚车走来,探头朝这里张望。二丫丢我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隔着小窗朝那人抛去,之后捂着脸呜咽起来。那人捡起信封朝二丫摇摇,瞬间被婚车扬起的尘土淹没了。
二丫抬头朝小河边张望。我蜷曲在一角,偷偷地看她。两只红绣花鞋,各绣着一朵莲花和一只蜻蜓,一身红缎子戏装,托出一个苗条的身材,凤冠上蒙着红色纱巾,依稀可以看到上面缀着很多绒团。这种嫁妆都是租来的,平时戏班子拿去当戏装,谁家娶媳嫁女就去免费租借。
不知走了多远,二丫放下垂帘透过红纱巾打量我,然后掀开头纱的一角,朝我笑笑。我看到她脸上映出通透贼亮的红光,很美。你叫啥,几岁了,上学没有?我挠挠后脑勺,结结巴巴地说,俺、俺八岁了,上、上二年级了,叫、叫三毛、毛。她突然咯咯笑了一下,名字起得好,三毛毛!我纠正道,是三毛,不是三毛毛!哦,十三毛啊!我装着生气的样子,将脸朝向窗外。她竟然用红绣鞋蹬蹬我,逗你玩呢!秤钩是你啥?我慢慢转过身来,他是我堂哥,可有本事,当个记工员,光棍哩很!二丫又问,他的腰是咋了,还会直吗?我说,他当马板儿时摔着了,现在直多了,啥活都不耽误。三毛,我很爱见你,咱两以后做个“老对把”中不?我点点头。望着这张俊秀的脸,怎么也无法与那个佝偻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心里隐隐为二丫不平。二丫又问,你们九道湾闹房厉害吗?可厉害了,什么啃苹果啦,栓在一起亲嘴啦,反正乱挤乱摸……二丫伸出手摸摸我的脑瓜子,“老对把”,你可要保护我呀!我一激动,挺挺胸脯说,我会的,什么黑娃狗蛋五秃子,他们都是我的老对把,再说了,他们要不听我的,我就去叫老诰命!
大赵岗离家足足有八里地,要经过两个村庄和一个集镇,过了大沙河就到家了。噼噼啪啪一阵急响,婚车停到秤钩家的当院。我挑开前面的纱帘一看,一群人团团围着了婚车。回头对二丫说,花嫂,没事!二丫伸出右手小拇指与我拉了拉勾。狗蛋大声喊,三毛还不下来,美得你!早有几个女人把我拽下来,又爬上车篷去扶二丫。我妈把秤钩拉到车前,说,新媳妇脚不能沾地,你得把她抱到新房里。说时,二丫已经坐在车辕口,秤钩站在她面前,胳膊伸了几次也没能抱成,大家正尴尬呢,二丫低头对秤钩说,你转过身去!秤钩转过身,二丫就势往他身上一趴,紧紧搂着他的肩膀,秤钩背起她跑回婚房里。狗蛋在后面喊,嘿嘿!这才叫猪八戒背媳妇!老诰命骂道,奶奶逼,没有你爹背你妈哪会有你!
众人哄笑就往洞房里涌,四麻子挡住了,新媳妇换了鞋还要拜堂,闹房早着哩,三毛,你进去催着些。
走进屋,二丫坐在床上,正好秤钩上前揭开红盖头,嘘,女人们一阵惊呼:这是咱九道弯最漂亮的媳妇!二丫盯着秤钩从上到下看个仔细,一扭身趴在棉被上,多一会儿没有起来。几个女人坐在床头喊二丫,二丫二丫知道你困了,起来到外面拜过天地再歇着。二丫坐起身,朝大家微微一笑,整整凤冠,在女人们的扶持下走到当院。
迎门口已放了一个八仙桌子,上面摆着祖先的牌位香炉,三根香火正在冒着三缕白烟。老诰命喜滋滋地坐在八仙桌的左侧。二丫和秤钩面向众人站在方桌前,一个亭亭玉立,一个佝偻猥琐,形成很大反差;秤钩整整比二丫低一头,咋看咋像是在挨批斗!
四麻子朝老诰命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什么吉日良辰、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白头偕老之类说了一通。然后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四麻子在说到给奶奶行跪拜礼时又说漏了嘴,把奶奶说成了老诰命,人群哄一下笑起来。老诰命手指四麻子笑笑,拉过二丫的手,从斜对襟里掏出一支玉镯,慢慢给她戴上:孙女,这可是咱家的传家宝啊!二丫两眼泪花,朝老诰命点点头。四麻子又高声说道,第三项夫妻对拜,秤钩就朝二丫转过身来,二丫弯了三下腰也没能与秤钩同步。还没有等四麻子说到送入洞房,狗蛋黑娃几个混小子一哄而起,已将二丫和秤钩卷进洞房里。
婚宴开始,四五桌宴席就摆在大槐树底下。临时的大厨房就在院里,蒸炒煎炸,满院叮当乱响,香气弥漫,烟雾缭绕,一片热气腾腾气象。四麻子少不了又有一番祝酒词,他捋起毛茸茸的胳膊,一嘴的文词:适逢吉日高照,又蒙七婶的鸿福,咱老李家今年添一新人,明年将再添一新丁……望各位亲朋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不一会儿,大槐树下响起热烈的划拳声。
老李家的规矩中,小孩们是不能坐桌席的,惟独压车娃可以与新媳妇坐在一起。我虽然坐在席口的位置,二丫还是不停地探身为我加菜。四麻子端着酒杯一歪一晃地走进堂屋给老诰命和新人敬酒,脸上那几个大麻点已经染成了紫色,走到二丫身边说,妮儿,从今天起你就是咱李家的人了,秤钩能写会算,四叔最信任,你来了,咱队里的活你捡着干,谁敢给你过不去,那、那就是给四叔我过不去!二丫大大方方端起酒杯说道,二丫敬您老一杯,晚辈全凭四叔关照了!
闹洞房的重头戏是在晚上,二丫早早把我叫到跟前说,老对把,今晚你可不要离开我、要保护嫂子呀。我说,花嫂放心。还不到掌灯时分,五秃子、狗蛋、黑娃几十个人挤爆了屋子。闹得正酣时,四麻子摇摇晃晃挑帘进来了。大家说,四叔你来得好,三天内闹新房不分老少,你的节目最多,你说今晚这房咋闹!四麻子喷着酒气说,我、我是来警告你们的,少闹一会,不要过分!众人齐喊,四叔,我们不会过分!有人突然把灯吹灭了,人们就在黑暗中乱摸一通。二丫紧紧把我搂在怀里,躲在墙角,还用被子把我们围了起来。我靠在她酥软的乳房上,闻着她身上特有的香味,舒服极了。黑暗中人们抓着秤钩摸开了,摸得秤钩叽叽嘎嘎地狂笑不止。有人说新媳妇跑哪去了,大家都上床上摸去!突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扯开被子,朝我们摸来,从我的大腿一直向上摸,竟然摸到我的小鸡鸡!那人惊讶地哦了一声,我一急,使尽浑身力气猛地蹬了一下,好像蹬在那人的鼻子上,我听见那人哎呀了一声。这时,老诰命走到里房门口用拐杖敲击着墙壁,奶奶逼,谁把灯吹了?时间不早了,都回家睡去!人们在黑暗中说,七奶,让俺再玩会嘛!玩你奶奶个逼,都回家吃妈儿去!人们不敢恋战,纷纷溜出婚房。
秤钩重新点上灯,屋里已乱得不成样子。我跳下床准备回去,老诰命挡着了我的去路,三毛,你可不能走,今晚你得在这儿压床哩。我看看秤钩又看看二丫,挠挠后脑勺,七奶,我、我爱尿床。我嘴里那样说,心里其实很想给二丫睡在一起,很想闻她身上的香味。老诰命说,尿床好哇,男娃尿在婚床上那是大吉利,明年你花嫂就能给你生个小侄子了!二丫跳下床拉着我的胳膊,甩了甩,老对把,你忘了你说要保护我了?恰好我妈走进来,三儿,听你七奶的话,啊!
我妈在婚床里面叠了小个被窝,就来给我脱衣裳,我说自己脱,于是,打个挺钻进被窝里蒙着了头。过了一会儿,二丫轻轻扒开夹被单看看我,三毛睡着没有?我说,早睡着啦,二丫和秤钩都笑起来。这时,我听见窗外有狗蛋黑娃在嘁嘁喳喳说话,我掀开被单跨到床边往外看,红窗纸被他们戳成了草筛子,净是窟窿。龟儿们别走,看老子下去收拾你们!我骂着就准备下床。狗蛋喊,你龟儿怪美,给新媳妇睡一个床!我跳下床拎着顶门棍就往外撵,狗蛋们笑着跑远了。二丫又把我拽到床上,拍拍我的头说,你真是我的老对把呀!不一会儿我就去会周公了。
不知啥时间我被一泡尿憋醒了,呼隆坐起来就往外爬。依稀看见二丫和秤钩似乎还没有睡,正你一句他一句地争吵着什么。秤钩坐起来说,别慌三毛,我给你点着灯。他又从床下拉出尿盆,我半睁半闭着眼朝二丫看一眼,二丫用被子蒙着头,好像在抽抽搭搭地哭。我一边尿尿一边恶声恶气问秤钩,咋,你欺负我花嫂了?秤钩尴尬地笑笑,没有哇!等我再爬到床上,二丫猛地把我搂在怀里,满脸的泪水蹭在我脸上……
眨眼间四天婚期结束。按本地风俗,新媳妇“住四还三”,其实第四天都要回门了。不到中午,二丫的大伯就赶着毛驴车来了。四麻子少不了出面招待,我看见他时,他正往秤钩家走,鼻子上破了一块,鼻孔里塞着一疙瘩棉花,已经染成了红颜色。老诰命说,四儿,客人已经到了——你鼻子咋了?四麻子恶狠狠瞪我一眼,对老诰命说,前天喝得多了,光流鼻血。老诰命说,那今儿个你少喝点!
吃过午饭,二丫拎个红包单坐上毛驴车。老诰命拉着二丫的手交代,孙女啊,常言说得好,住四还三,越过越暄,到时候我派人去叫你回来啊!二丫点点头,忽然又从车上跳下来,三毛呢?三毛——
黑娃和狗蛋正在审问我,你小子压了三晚上床,见他们咋压摞摞没有?狗蛋十二岁、黑娃十四岁,他们好像懂了很多。我问他们啥叫压摞摞呀?黑娃朝我挤挤眼,快,新媳妇喊你哩。我转身看见她背着红包袱,像出远门的样子,鼻子竟然无端地酸了酸。二丫把一只钢笔递给我,拍了拍我的头,又伸出小拇指与我拉拉勾,转身坐上了毛驴车。她大伯“驾”一声,毛驴曳起车子吱扭扭走了。秤钩好像要给二丫说什么,喊了声,二丫!二丫没回头,他跟着驴车跑了几步,却踩了两脚驴粪。
二丫走后第三天,一大早老诰命就对四麻子说,四儿,你去把媳妇接回来吧!四麻子说,好办,我去接,还让狗蛋他爹驾车!
傍黑的时候,接媳妇的车回来了。从车上下来的不是二丫,竟是秤星。老诰命很诧异,四儿,咋回事?四麻子往碾盘上一圪蹴,呼哧呼哧猛吸几口烟,气呼呼地说,让秤星给你说。秤星抹着眼泪说,二丫说她有病了,不回来。四麻子在石磙上磕磕烟袋锅,妈那逼,她哪里有病!这家人是看媳妇换到手了,想悔亲哩!娘来逼,叫不回媳妇我得把孙女叫回来!老诰命一听,四儿,办得好,看谁憋过谁!又对秤星说,妮子,你给我听好喽,二丫不回来你就不能走!秤星瞪一眼四麻子,红着眼进屋去了。
一转眼半月过去了。其间,秤星的老公大成来叫秤星,老诰命对大成说,你要想把秤星叫走也中,得先把二丫送回来,要么你就别来九道湾了。大成走后,秤星瞪一眼秤钩,你就不会去一趟,把二丫接回来?秤钩看一眼老诰命,叹了一声,背起粪箩头走了。
夜里,秤星睡在床上光翻身。老诰命问妮子咋睡不着?秤星说,我肚子疼,得去茅房拉稀。拉去吧,不然你翻得我也睡不着。秤星出去后多一会不见回来,老诰命起床走到门口喊了喊秤星,没人应;又摸黑到茅房门口一看,没人。朝院外喊了几声也没人应,急喊秤钩。秤钩揉着眼走出来问,咋了?秤星八成是跑了,你快去撵!秤钩走后,老诰命又隔着墙头喊四麻子,四儿,起来,秤星跑了!四麻子应和一声披衣走出来问,真的?老诰命说,半夜她说要去茅房,就不见了!四麻子骂道,死妮子真是傻蛋,胳膊肘往外拐,逮回来非剥她不行!说着跑到池塘边敲响了大钟,不一会儿出来几十号人。四麻子简单安排一下,大家提着马灯,兵分四路出村了。
四麻子分析,大赵岗在西面,秤星不敢往那个方向。于是他带队朝东面河湾里找,交代大家不要声张,熄了马灯,十几丈一个人,乘着月光看,支着耳朵听。果然,有人听见河边有人呻吟。定睛一看,秤星抱着腿连声叫疼,那个男的蹲下身子正要背她走,秤星忽然见有人赶来,催他说,快跑!
原来,秤星逃跑中慌不择路,跌进水沟里崴了脚脖。四麻子本来想踢他一脚,一看她疼得呲牙咧嘴地哭,也就作罢。问那人是不是赵大成。秤星只哭不说。
老诰命看见秤星被抬回来,指着秤星骂道,死妮子,你作呀!
经卫生所刘赤脚一摸,是轻微骨折,没有大碍。秤星在床上一躺就是一月多,老诰命四处打听治骨折的医生和药方,秤钩给妹妹买膏药、熬汤药、端吃端喝。一家人围着她转,眼看就能下地走路了。秤星睡在床上很是后悔,怎能脑子一热就背离亲人呢?即使终老在九道湾也不能再伤奶奶哥哥的心了。可是,自己就此终了一生吗,那也太对不住大成了。二丫回去后一直在哭,最后不得不给秤星说了实话……所以,她与哥哥的婚姻怎么走下去?她不回来,自己和大成就没法过下去。秤星心思很乱,看一眼坐在床边叹气的奶奶。
这几天,秤钩家的事成了九道湾第一话题。二丫为什么一去不回,秤星又为啥连夜逃跑,接她的男人是谁?五秃子说,这不明摆着嘛,十有八九秤钩和二丫……他说着用手做了个龌龊的动作。有人骂他,五秃子你积点德吧!五秃子一手把我拽到人群里,哎,你们不信问问三毛!我猛地甩开五秃子的手,啥球意思?五秃子大笑,嗨嗨,三毛真成二丫的“老对把”了!
老诰命感到自己真的老了,这俩小冤家让她丢尽了颜面。你秤星怎能光想自己的事,不想想老李家咋过?秤钩是有点罗锅,但是犁耧除耙啥活都能干,上哪找这样的老实可靠的过日子人啊,这事不能光僵着……
奶,秤星叫了一声,欲言又止。咋了妮子?奶,有些事你得知道,我哥,他、他不行,二丫就为这事才不愿回来的!不行?老诰命疑惑地问,咋就不行了?秤星说,奶,你、你咋不明白,就那,给你说吧,行房!老诰命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二丫就为这?当年我给你爷结婚,头三天也是咋也弄不成,喝酒呀闹房呀,还有个压床娃睡在身边,咋会中?当时我心里也不美气,后来不就也有你爹了嘛!这没事,为这我给她说去!秤星说,二丫打听了,她知道我哥那、那是被黄脖子马踢坏了,好不了。老诰命咕哝道,唉,这、这咋办啊?
恰好我妈去看秤星,老诰命就把二丫的事说了。他婶,你说咋办?七婶,这事搁在哪个女人身上都不痛快。这样吧,等秤星好了,干脆把她送回去,一来咱也不能因为秤钩影响秤星过不成日子,二来表现出老李家的大度和诚意,见了二丫就把话说明,这种病只要去治,是可以治好的。如果将来真的治不好,是去是留任由二丫决断。把话说到这份上,我想二丫会回来的,你说呢秤星?会的会的,秤星一听,拉着我妈的手连声感谢,婶呀婶你真是我的好花婶呀!老诰命顿顿拐棍,好,只有你去跑一趟了!我妈说,咱家的事,我义不容辞!
我妈真的好厉害,她凭着伶牙俐齿把二丫和她一家人说得无言以对,二丫顺顺当当跟着我妈回来了。当然这也有我一份功劳,送秤星那天我也跟去了,我见了二丫啥也没说,伸手给她拉了拉勾,二丫眼一红,拎起包袱坐上牛车回来了。
夏天越来越热,天一热,村小就放假了。在乡下,十来岁以下的男孩可以一天到晚不穿衣裳,在村里乱蹿,可以整天泡在河里,大孩子们到深潭里逮鱼摸鳖,小孩子们在水边摸螺翅、堆沙山。狗蛋和黑娃都是十几岁了,他们鬼点子最多,整天戳逗小孩们干悬事。
5.福娃妮妮是人和雨燕风筝的结合体,头部造型来自于雨燕的形象和北京传统沙燕风筝的装饰纹饰。中国风筝年代久远,它是一个从历史中走来的天使,除了娱乐,还成功的用于军事中。中国风筝是世界文化史和科学史上的一项重大发明。很久以前,古代的科学家就已经懂得利用风筝进行科学实验,探索人类和自然的奥秘。[3]北京传统的沙燕风筝在造型上夸张了燕子展翅的动态,在形象上丰富了眼睛和爪子的形状,具有浓厚的民族特色和强烈的装饰性。
那天,我爹在粪堆旁刮锅底,刮下厚厚一层黑烟子。狗蛋问,二叔,你弄这干啥?我爹说,锅烟子厚了烧火费柴禾!狗蛋掐了一个荷叶把锅烟子包起来。我爹问,干啥用?狗蛋说,写大仿用。狗蛋包起锅烟子拉着我就跑,跑到村头小河边,冲着一群小孩们说,快快快,都上来,我教大家学驴撒欢!他给每个孩子的小鸡鸡上都抹了一层黑烟子,最后又给我也抹了抹,还往我脸上抹了几把。三毛带头,大家排着队学着驴叫在庄上跑几圈,回来我给大家发大红枣吃!于是,一群驴孩子,哞吭哞吭地叫着冲进村里。我跑到村口就拐回来了,与狗蛋一起,站在那里听着大人们的一片叫骂声,笑得直不起腰。
正好二丫从小桥上经过,看见一群驴孩子从村里跑出来,就站在石桥上看热闹。狗蛋对驴孩子们说,嗨,你们看,新媳妇就在那里,你们绕着她转几圈,回来我教你们倒立树!于是一群野驴又哞吭哞吭向桥上奔去。我一看很生气,大声喊,你们都给我回来!坏了,本来我抹了一脸黑烟二丫是看不出我的,我一喊,二丫发现是我,脸一沉,大步向我走来,我傻在那里不知所措,二丫走到我跟前时,我才抱着头圪蹴在那里。二丫一把将我拽到河边,抱怨道,半大人了还这样?撩起水给我洗去脸上的黑烟,之后又洗我的黑鸡鸡,刚洗了两下,小鸡鸡不争气地直了起来,二丫扑哧笑了,旋即陡起脸:自己洗去!我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扎了个长猛子。
一连好多天,遇到二丫我都会绕着走。
二丫回来后,一家人过得很平静,二丫也越发光鲜,并且日渐微胖。秤钩除了记工分,整天屁颠屁颠围着二丫转,做饭洗衣料理家务,几乎不让二丫插手。
一开始妇女队长喊二丫下地,被老诰命挡住了,妮子,是你四叔不让二丫下地的!妇女队长就去问四麻子,四麻子摸一下脸,不下就不下吧!其实二丫在娘家很勤快,啥农活都能干,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
不下地干活,二丫就在家纳袜底、做布鞋卖,以补贴家用。一双布鞋卖三块钱,每隔十来天,二丫就能做出来三四双,拿到姚亮街上一卖,再买些做鞋的布料,买些油盐酱醋,拎几条小鱼回来改善生活,还隔三差五给奶奶、秤钩撕块布料,亲手缝一件新衣。老诰命逢人就夸,俺这孙媳妇世上难找!
九道湾离姚亮街不过三里地,却隔着一条大沙河。夏秋水涨,人们只得多绕二里地从大石桥上走过。枯水季节,人们不必绕远,就在浅水处放一溜石块,踏着石头即可过河;过河的地方是个河湾,鱼虾爱在这里游弋,经常有人在这一带撒网、扎鳖。数十里长的宽大河滩上,长着茂密的芭茅和杨柳,一个人从这走过不免有点慌怵,总要喊几句梆子腔给自己壮胆。二丫对这条道并不害怕,有时与人结伴,大多时间独自一人唱着小曲穿过芭茅林,踩着河石走过沙河。有时还会坐在河边将脚泡进河水里看风景,甚至还敢躲进芭茅墩里去解手。
姚亮街的东台口是卖杂货的地方,大多是乡里来的新鲜货,什么瓜果蔬菜、竹筐篾篓,棒槌石臼,很全。二丫肩上挂几双男鞋,蹲在街口台阶上纳鞋底,并不看街上行人。有人看中了鞋子自然前来问价,二丫报个价,从不回口;买家接过鞋看看,针脚细密匀称,直贡呢面料,棉布衬里,一试穿舒服极了,虽有点贵,也不还价。三四双鞋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手了。
那天,四麻子在街上喝了四两小酒悠悠荡荡回来,走到大沙河时,远远看见二丫就在前面,她放着河石不踩,却挽起裤腿哼着小曲从浅水里蹚过,雪白的小腿闪着亮光,晃得四麻子心慌脑热;过了河二丫前后望望,竟然走进芭茅地里了。四麻子快步踏过河石,顺着二丫进去的地方跟进芭茅林。芭茅林实在太大,急切中,四麻子胳膊上脸上被芭茅叶子的利齿划出几条红痕,刺溜呼喇地疼。他猫着腰从芭茅墩的缝隙里四下看看,没有任何动静,忍不住小声喊了一声,二丫,你在哪?这时,头顶上忽然落下一层黄沙,仰脸看时又眯着了眼睛。四麻子大怒,大声骂道,妈逼,谁撒的沙!天上飞下的黄沙并没有停歇,哗啦哗啦一直在散落,四麻子只得半闭着眼,匆匆走出芭茅林。赶紧跑到河边冲洗眼睛。多一会才能睁开眼,便坐在路口。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二丫能在里面待多长时间!一直到太阳偏西,也没见二丫出来,难道是我酒醉看花了眼?这时,一个打鱼后生唱着梆子腔从茅林拐弯处走过来。四麻子上下打量他一眼,那后生朝他笑笑,一边张网一边问四麻子,老哥等人呀!
四麻子瞪他一眼,站起就走。到家时,却见二丫在自家的院里,一边纳鞋底一边给他老婆聊天。他揉揉眼问,二丫,你今天上街没有?二丫朝他笑笑,摇了摇头。四麻子挠挠头上留下的沙子,嗨,真是见鬼了!
于是,四麻子在河湾见鬼的事传开了,很多人都不再走那条道了。二丫似乎不在意,仍然独来独往。老诰命就告诫她,妮子呀,你也别走那条道了。二丫笑说,奶,没事,我喜欢清静。
早上,老诰命突然发现一个惊天的喜讯,二丫怀孕了!
二丫正换衣裳时,老诰命走进来说,妮子,今天外边凉得很,要穿厚点!二丫转身问,起风了吗?老诰命忽然眼一亮,紧走一步,抚着二丫的肚子,呀、呀,妮子,你啥时怀上啦?二丫腼腆地笑笑,奶,你看你……老诰命喜得哎呀哎呀直搓手,奶真是老糊涂了,你个子大又穿的厚,我这个老接生婆咋也没看出来!从今天起,咱集也不赶了,卖鞋咱也不做了,安生在家静养!妮子,几个月了?二丫扭一下身子,俺也不知道。傻丫头哇,你啥时间没来红了?二丫笑着摇摇头。老诰命在二丫肚子上仔细摸摸,这么大了,哎呀哎呀,四五个月了,我的天啊,一对傻孩子,这个秤钩也不告诉我!
老诰命强行将二丫摁到床上,就卧这别动,奶给你端鸡蛋糕去。走出里房门,老诰命想,不对,他们结婚才四个月,哪来恁大的胎儿?难道是我没摸准?
老诰命将一碗鸡蛋糕放在床头,热着呢,傻妮子,来让奶再给你看看。老诰命让二丫睡平,又仔仔细细地在她肚子上足足摸了两刻钟,又将耳朵贴在二丫肚子上听听,弄得二丫出了一身冷汗。末了,老诰命直起身,扳着指头算算,直直地看了二丫一阵。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外面。
秤钩恰好从外面回来,老诰命压低声音,傻小子,你媳妇肚子大了你知道吗?秤钩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老诰命拧着秤钩的耳朵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给她睡成没有?秤钩疼得呲牙咧嘴地大声说,哎哟,奶,见天晚上都给她睡呀!
二丫在里屋听见秤钩说话,叫道,秤钩,你把我的夹袄放哪去了,来找找。老诰命不得不松了手,秤钩噌地蹿到里屋去了。
刚十一月底,一场大雪就铺天盖地而来,沟沟坎坎成了一马平川。放学回来我们打了一路的雪仗,一个个都成了小雪人。走到门口,二丫看见我一身的白雪,脸冻得紫红,就喊我进屋暖和暖和。走进屋,二丫解下围巾先把我身上的雪辍辍,又抓着我的两只冻僵的手塞到她的棉袄里。我有点不好意思,手往外抽,二丫摁得紧紧地说,别动!我问,七奶呢,二丫说,受凉了,喝了姜糖水在床上发汗。
恰好这时我妈出来找我,二丫喊,婶,三毛在这儿,进屋烤烤火吧。说着,就到院里柴垛上拽棉柴。我妈赶紧跑过来,边跑边说,二丫,不用了,你这么笨哒哒的,雪地可要小心!
棉柴垛很结实,二丫手抓棉柴一使劲,脚下一滑,一下蹲了个仰面朝天!我和我妈慌忙跑到二丫跟前,二丫脸色惨白,一手捂着肚子,疼得打蹴,身下已经出血。我妈吓坏了,赶紧撕着嗓子喊秤钩。正好秤钩就在隔壁四麻子家算账,听见喊声与四麻子一起跑过来。四麻子一看,对秤钩说,快,叫牛板儿,套车上公社医院!
二丫到医院第三天,剖腹产下一个男婴,秤钩喜得合不拢嘴。村上人都说,秤钩怪能干,真是好人有好报啊!老诰命听说后大笑了一阵,接着连声咳嗽,直咳得两眼发直,喘不过气来。
大雪刚化,老诰命就有气无力地催秤钩快去大赵岗报喜。
我妈愧疚极了,她一直都在秤钩家,一边伺候二丫和孩子,一边伺候老诰命。她抹着泪对老诰命说,七婶呀,要不是二丫为我和三毛生火取暖,哪有早产这一说?好在医院现在真先进,这孩子命大,真是七婶你的福气呀!老诰命张张嘴,又是猛咳一阵。
孩子十二天了,是吃喜面的日子,今天二丫娘家人要来送米面。
在九道湾一带,谁家女儿生了孩子,族家和亲戚都要给孩子买点东西,集在一起送到婆家去。一看米面挑子多少,就知道娘家亲戚族人是多是少。
一大早,四麻子就开始张罗,谁去村西接喜面挑子,谁陪男客,谁陪女客,一应安排停当。老诰命在里屋听得很清楚,一翻身,像要下床去,却被一口痰憋得直瞪眼,我妈赶紧给她拍背,多一阵才缓过来。
村西早已聚了很多人。小晌午间,远远看见米面挑子过来了。一共四个米面担子,走起来扁担都是忽闪忽闪的,挑子看来不轻。打头的是个高大后生,挑着两只圆形红漆盒子,其它三个挑子都是柳条箩筐,上面各遮着一块红布。五秃子领着几个接挑子的壮汉赶紧跑过去,双方一阵谦让,接过客人的挑子。挑子在前面走,四麻子在后面陪着客人边说边走。四麻子突然指着一个高个子后生说,我看你咋恁眼熟啊,你是不是在沙河湾逮过鱼?小伙子笑笑。二丫的二叔说,这孩子是二丫的表哥,叫留柱,爱逮鱼。喏,就是他大姑的孩子。二丫她大姑笑笑,这孩子还没对象呢,他四叔,若有好头可给咱娃给说个媒!四麻子头一抬,那还不好办!留柱长这么朗利,还愁找不到对象?哎呀,他四叔你不知道,相了好几个都不如意,唉!留柱瞪了他妈一眼,妈!
四个挑子摆在当院,好大一片,女人和孩子们呼啦围过来。二丫大姑来到二丫的房间里,扒着孩子的襁褓一看,孩子正噙着奶头吃奶,十分惊奇地说,这孩子白白胖胖哪像个早产儿,简直就是一个过月儿!
我妈走出来点验米面。两架红盒子像俩个蒸笼,红盒子一共四层。打开第一层放着几样儿童的玩具,什么响棒槌、万花筒、布娃娃、银脖圈、银手镯什么的,然后是一层挂面,一层鸡蛋。每个鸡蛋上都贴一个用红纸剪成的小梅花,挂面上则贴着个红封条,非常好看。掀开红布遮着的箩筐,除了挂面、鸡蛋,都是些孩子的小衣服,小帽子,小鞋子、小兜肚。我妈点一样,大声报一样:玩具十件;银脖圈一挂;银手镯一对;小褂子五件;小童鞋十双;小帽子十顶;小兜肚六件……人们点着,赞叹着,看,人家老赵家多大方,亲戚也多,二丫真有面子!直到四麻子喊请客入席时,才算点完。
我家和四麻子家安排的是男席,女席就在秤钩家的堂屋。秤钩和四麻子三个地方跑着给客人倒酒。席间,二丫的大姑说,孩子该有名了,常言说得好,有名有姓活百年嘛!说话间,西里间的婴儿突然哭起来,一阵高过一阵。二丫大姑笑说,看,孩子也要名字哩!有了名字,我回去也好给他姥爷姥姥回话了。我妈说他老奶病了,名字得让她给起。二丫大姑说,哦,咱看看七婶去。
于是,俩人端着酒杯来到老诰命的床前。老诰命合着眼,呼吸急促。我妈说,七婶,她大姑给你敬酒呢!二丫大姑凑近她身边说,七婶,祝你健康长寿啊!老诰命白眼珠翻了一下。二丫大姑又说,您老给孩子起个名吧!老诰命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就、就叫秤锤吧……说罢又连声咳嗽,一口痰憋得她又翻了一下白眼。
我妈赶紧给她一手拍背一手揉胸,二丫大姑伸手为她掏痰,手指刚插到老诰命嘴里,老诰命翻她一眼,一口咬着了她的食指,鲜血立即从老诰命的嘴角流了出来,我妈慌忙使劲掰开老诰命的牙关,二丫大姑的食指已被咬掉半拉,握着手指妈呀妈呀地直跳!我妈还未及回过来神,老诰命嘴一合,呼噜一声咽气了!
人们一下子乱套了,秤钩扑到老诰命身上大哭起来。留柱和几个小伙子顾不上米面挑子,背起他妈就往姚亮街跑。二丫哭着跑到门口,哀哀地哭喊道,大姑……留柱哥!
四麻子瞪一眼二丫,走进里屋拽起秤钩,哭啥哩,这是喜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