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
人是一棵草(外一篇)
农夫
农夫,本名胡学龙,1963年出生。有文字散见于《长江丛刊》、《美文》等报刊。
十年一荣一枯,一棵树消失了;百年一荣一枯,一个人消失了;千年一荣一枯,一个村庄消失了;一年一荣一枯,一棵草消失了;一日一荣一枯,日子消失了。
“人就是一棵草。”走累了的老汪背靠凉山亭的一棵苦楝树脚坐下,抚弄一棵狗尾巴草。“天旱无露水。”老汪又对狗尾巴草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山羊吃草,狼吃山羊,老虎吃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毛虾,毛虾吃草蠓,大官吃小官,小官吃百姓,百姓吃草。老汪这样想的时候,一丝苦笑就在嘴角停住了,思想也停止了步伐。老汪从怀里掏出一个锈铁烟盒和一叠纸,捏一撮烟丝,抽出一张纸,卷起了一根烟棒,狠命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呼出来,空气立马弥漫出一股麻油香。老汪的烟是自产自销的,在炮制烟丝的时候,加了少许麻油,说这是享受人生。“烟草逝去了,消失在空气里,人逝去了,又消失在哪里呢?”老汪轻轻地扇了自己一嘴巴,“这臭嘴。”
老汪每天早晨天刚麻亮就起床,喂了猪圈的猪,放了鸡笼的鸡,点上灶火,烙了一块面饼,卷上雪里蕻腌菜,从屋后吸一壶泉水,就翻过凉山,进城“打兔”。所谓打兔,我还真说不出一个确切的定义,我想到了守株待兔这个词,宋人守树桩待的是兔,今人老汪蹲路边,待的是工。进城打兔的人很多,有手艺的人写上字板,如电工、装修、水暖、灌煤气等放在身边,静待雇主召唤,老汪没手艺,总是先站在有手艺的人身后,如果有手艺的人接到一个大活,需要下手,就跟老汪谈好工钱,请老汪去帮忙,第二天老汪可以不用再蹲马路了,但这样的好运气不多。如果在中窑候不到雇主,老汪就跑步赶到上窑,老汪知道:起晚的狗没屎吃。脏活苦活累活,老汪都不怕,就怕没活做,哪怕是一块钱的活,都抢着做,老汪说这多少是个进项,总比放空(方言:找不到活路)强,怕苦怕累怕脏,怎么能活人呢?
老汪将一根烟棒吸完,像往常一样脱了脚上的草鞋挂在苦楝树杈上,再穿上解放鞋,从苦楝树下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又深吸一口气,将麻绳在腰间缠好,拿起扁担,从容地下山了。不怕过头骂,就怕无心话。因为刚才想到“人逝去了,又消失在哪里呢?”就决定在下山的路上唱首歌冲喜。老汪一男声一女声地唱起来:
男:喝你一口茶呀,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爹妈也,在家不在家?
女: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我的那个爹妈也,已经八十八。
男:喝你二口茶呀,问你二句话,你的那个哥嫂也,在家不在家?
女: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我的那个哥嫂也,早已分了家。
男:喝你三口茶呀,问你三句话,你的那个姐姐也,在家不在家?
女: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我的那个姐姐也,已经出了嫁。
男:喝你四口茶呀,问你四句话,你的那个妹妹也,在家不在家?
女: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我的那个妹妹也,已经上学啦。
男::喝你五口茶呀,问你五句话,你的那个弟弟也,在家不在家?
女: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我的那个弟弟也,还是个奶娃娃。
男:喝你六口茶呀,问你六句话,眼前这个妹子也,今年有多大?
女: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眼前这个妹子也,今年一十八。
哟咿哟也咿哟哟也,眼前这个妹子也,今年一十八。
老汪唱完,觉得自己太有才了,这感觉很爽,嗓子就有些痒,又唱道:
姐在塘边洗衣裳,
郎在山上打稻场,
郎打三下望望姐,
姐洗三下望望郎,
下下打的空稻场。
老汪的歌声,引来了路上人的围观,城里人像看新奇一样地望老汪,老汪有些不高兴,冲着人群喊:“望什么望,看新奇,看古怪么?”人群便訇然大笑。“笑什么笑?你们的女人唱什么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那是爱么?那是偷哩。”老汪本想说那是偷人哩,但老汪把人字咽回去了。老汪不想惹麻烦,他是来做工的,不是来招惹是非的。
老汪今天的运气不好,在中窑路边蹲了一个小时,无人问津,他就跑到上窑,在路边待到八点,仍是无人搭理,他又赶到陈家湾广场,想在那里碰碰运气,见一伙打兔的在路边打字牌,赌红金龙烟,单倍一根红金龙,双倍二根,四倍三根,八倍四根,有一个输了烟的“兔友”喊:“老汪,我让你来。”老汪回道:“不来,今天又要放空了哟。”独自一人靠在广场的香樟树脚下打瞌睡。人虽在睡,但思想在飞翔。老汪与一个官人吵嘴,老汪说:“我不要你为我服务,你别祸害我行不行?”官人说:“你这怂人。我治不了你?”老汪一直对官人耿耿于怀,因为老汪是被官人治理得打兔的。
老汪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他原是武汉市的工人,1960年在武汉饿饭,没忍住,听信领导动员回老家种自留地,就再也回不去了。这就是命!命是什么?命是官方规划的人生。
老汪30岁前的人生是叫生产队队长规划的,队长叫他上山,他不能下湖。队长叫他锄草,他就不能薅田。
老汪40岁前的人生是叫村主任规划的,分田到户时,你种萝卜我种姜,哪样赚钱种哪样,老汪自己规划自己的人生只有5年,老汪种糯谷,酿糯米酒,酒纯香而绵长,后劲有力而不打头,老汪成了万元户,日子过得舒畅。5年后村主任说要调整农业产业结构,要老汪将稻田挖成鱼塘养鱼,将山地改种白菜,又说要发展订单农业,订单没弄来一张,却把老汪殷实的家底弄垮了。
老汪50岁前的人生是叫镇长规划的,镇长说要办乡镇企业,大力发展集体经济,在老汪的菜地开了一个口子,办煤矿。煤没挖出来,掏出了几大堆黑土,井下抽出来的黄水把村里的水井污染了,也把稻田污染了。倒是几堆黑土现在派上了用场,镇上几个煤贩子把黑土渗到煤炭里,运到电厂发电。镇长后来又说大交通促进大发展,要举全镇之力修路,摊派了老汪一个月的劳工。路修好了,镇里又规划做集镇,名曰建设新农村,老汪花5000元买了120平方米的宅基地,在镇上建了房子,老汪又重操旧业,办起了酒作坊,老汪想这次应该可以安身(安居乐业)了。
老汪60岁的人生,是叫县长规划的,县长把老汪的三亩八分田规划进了工业园,做工业强县,要招商引资办企业。村主任找老汪征地,说土地补偿费、劳动安置费每亩23000元。老汪没同意,老汪说你卖给我的地是120平方米5000元,我一亩地就值330000元。老汪又说:退一步说,你们把我的地征去了,每亩卖240000元,不是把我的30年土地承包经营权也卖了么?这权利是我的,你们怎么能卖呢?上面能大过中央么?三十年经营权是中央定的。村主任说:这是上面的政策,我是落实上面的政策。你这怂人,尽扯歪理,还想反天?老汪说:我老了,人歪了,但理没歪。你们把我的田地都弄去了,给我七万来块钱,物价每天都在飞涨,你们叫我一家老小都吃风屙屁啊!老汪不肯在征地协议上签字。村主任说:你敢不签?我捡根草你接到(民俗:双方抖狠的最高形式)。望着村主任蔑视的眼神,老汪接过村主任递过来的草,大喊一声:我就不签。
老汪将接过来的那跟草放在堂屋的条桌上,用供祖宗牌位的香炉压好,自言自语:没有王法么?老汪没签字,但这田地也没法种了,工业园建设将水系破坏了,老汪想种田,晴了三天,田变成了地;老汪想种地,下了三天雨,地又变成了田。最后是老汪的儿子解了围,老汪的儿子在征地协议上签了字,拿上七万块征地款去城里付了商品房的首付。儿子叫老汪跟他一起到城里去住,老汪说:我去把你那四五百块钱吃了,汪耕以后拿什么去读书?老汪心里跟儿子算了一笔帐,儿子打工每月2000元,还房贷1500元,付物业水电煤气卫生费500元;媳妇细莲打工每月1400元,交孙子汪耕入托费400元,寄400元养乡下二老,家里只剩下600元。老汪又说:我老了,没跟你留下什么,只要我能动,我就与湾里的人一起去打兔,你别担心我,将来死了,你把我的骨灰洒在凉山亭那棵苦楝树旁,沃那片狗尾巴草。你将来发达了,有闲钱,把那棵苦楝树那片狗尾巴草保护起来就行了,现在的墓碑不是我们穷人立的。算是遗嘱吧,你去上你的班去。
“快滚。”一个城管队员走了过来,踢老汪一脚;“这草皮一万多块钱一平方米,你要是把这草压死了,你赔得起么?”被踢醒的老汪只得站起来立马滚蛋。翻凉山时,老汪又靠在苦楝树脚下歇一口气,卷了一根烟棒,吸了一口,对狗尾巴草说:草与草的命也不一样啊。
下山,进屋,生起灶火,老汪将条桌上的香炉移开,拿起村主任朝他斗狠的那根草掂了掂,一头钻进灶下(厨房)将那根草扔进了灶膛里。
四顾山村有个古晓峰,晓峰不小,是个县官,属牛B插根针型的人物。四顾山人通过仔细考察和研究分析,集三代村“两委”集体智慧,一致认为做过县委书记的古晓峰宅院的二块青石是个宝物。说这二块青石经日月之华照,集阴阳之精气,有了灵异。村党支部提议,村民大会通过,确定这两块青石为村级保护文物。于2004年12月8日立了四顾山村一村级文物保护警示牌,要求大家好好珍惜。
古书记门前的二块青石,一块呈口字型,一块呈品字型躺在宅院的桂花树下,大小如一个椅子头(方言:没靠背的椅子),如此而已。
晓峰读私塾时,经常将朝阳的朝字念成上朝的朝,多次受过先生的体罚,但晓峰就是改不过来,有一次先生也念错了:朝(chao)阳啊朝(chao)阳,日落西山……学生哄堂大笑,气得先生举起戒尺照晓峰的头刷去,晓峰的头立马起了一个疱,这个疱一直伴随晓峰至退休。
晓峰经先生打一戒尺后,辍学了,但晓峰并未弃志。每天吃完饭,就坐在口字型的青石上蹭屁股,蹭一下,背一句唐诗,蹭到1956年,晓峰将唐诗三百首背得滚瓜烂熟。晓峰的母亲桂花,兴奋得泪花闪闪,她为自己生下这样一个伟大的儿子而兴奋,一笔勾销了对晓峰不知蹭破几十条裤子的怨恨。桂花的理解给予晓峰极大的安慰和鼓励,后来晓峰一边蹭石,一边背毛主席著作。桂花找来公社蹲点干部王书记,让王书记听晓峰背毛主席著作,王书记听完说:奇才。
1958年中秋夜,晓峰到他亲娘(方言:岳母)家过中秋去了,桂花一人站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望着晓峰蹭过的青石,见一股幽幽之气慢慢升腾,先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揉了一下眼睛再看,这股气还在升腾,这股气钻进桂花树里,猫了一下,又从桂花树钻出来,倏地钻进了她的鼻腔。桂花的脑海里倏地冒出了一个念头:我也蹭一下青石看看。桂花坐上品字型石头,她屁股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再蹭了一下,似乎找到了感觉,屁股有点痒,还有点舒服。桂花站了起来,重新坐好,屁股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心里说我儿子还真会享受。再蹭了一下,屁股便有痒酥酥地感觉,不由自主地双腿夹紧青石,加快了蹭的频率,也加大了蹭的力度,嘴里也“哦、哦、哦”发出轻喘之音。那夜凑巧王书记路过这里,用手电筒一照,见桂花的脸艳若桃花,双唇微张。就问:你病了么?桂花“哦、哦”二声,就倒在了王书记怀里。
重阳节,晓峰被提到公社办公室做了文书。
国庆节,晓峰和王书记在公社值班。晚上,王书记交待晓峰守好电话,说自己到下属各单位巡查下。脚随心走到了晓峰家的院子,见桂花在青石上蹭,走上前去轻轻地扶起了桂花,顺手往青石上一摸,青石湿溜溜的。桂花说:王书记你好坏哟。王书记用嘴堵上了桂花的嘴,吱唔了一声:露水好重。
王书记回到公社值班室,晓峰说:王书记,你皮鞋上有尘土哩。便蹲下去,用袖子擦去了王书记皮鞋上的尘土,王书记摸着晓峰的头,说:好好干。
1959年元旦,晓峰升任为公社党办秘书。
端午节,晓峰新婚。王书记吃完喜酒,拉着桂花的手,指着二块青石说:你家有风水哩。
贺喜的人散去,桂花对晓峰说:把你媳妇艳子也带去蹭一下,你蹭你的石头,艳子蹭那块石头。
学着晓峰的样子,艳子屁股在青石上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再蹭了一下……桂花就“哦、哦、哦”……地大声叫了起来,这叫声把晓峰骇住了,他走过去把艳子扶起来,用手摸了摸石头说:石头是光滑的,你叫什么?感觉不对劲又嘀嘀一句:石头哪来果(方言:那)多水。桂花娇声道:露水重哩。
中秋节前,桂花到街上卖菜,碰见了王书记,王书记对桂花说:我可能要调回县城了。桂花幽幽地问道:你不视察一下蹭石么?王书记回道:中秋节来,晓峰值班。
中秋节,桂花在青石上蹭了一个时辰,就喊艳子:艳子,艳子,你也来蹭一下,等会王书记要来视察了。
王书记视察完毕,对桂花说:还是年轻人水多啊。
国庆节,晓峰办了一期庆国庆的黑板报,并写了一首诗在黑板上:人民公社是我家,党是我的妈,中午能吃上白米饭,晚上还有面煮粑(方言:米糕),王书记是个好领导,社员的生活如芝麻花。王书记看了黑板报,又摸了一下晓峰的头,说:好好干,你有文化。这首诗后来被文化站的老曹谱了曲,交晓峰在公社宣传队领唱。公社宣传队唱了一个月,就把王书记唱到了县委书记的位置。
1960年元旦,王书记在百忙之中,再次来四顾山村视察了蹭石,这次当着桂花的面表扬了艳子,说艳子的蹭石技术比桂花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夜10点,王书记派秘书带吉普车把晓峰接到了县委机关大楼,王书记在县委常委会议室,对晓峰说:你把毛主席著作背一遍。晓峰背完毛主席全部诗词又背老三篇,王书记示意晓峰停下,然后对全体常委说:全县除了古晓峰能这样熟读毛主席著作,还有谁能?他不当党校校长,谁当?
县委常委们抓了抓脑壳,一致同意古晓峰任县委党校校长。
1965年,王书记又来四顾山村视察了一次蹭石,古晓峰任了县委办公室主任。
1970年,王书记来四顾山村调研,住在晓峰家一月有余。年底,古晓峰升任县委副书记。
1980年,王书记来四顾山考察,古晓峰升任县委书记。
2002年,县委拔了20万元,修通了到四顾山村的水泥路,赢得四顾山村民的交口称赞。
2003年,古书记自己出钱,改造了老屋,改造后的老屋犹如纪念馆,古书记指示,老屋作为四顾山村文化活动室,并向文化活动室捐赠了1000册图书,其中有古书记的专著《风雨岁月》500册。捐赠仪式上,古书记高度评价了二块蹭石的价值。一是文化价值:这二块青石不是一般的青石,是二个字,叫大家想想是两个什么字?见大家答不上来,古书记说一个是凹字,一个是凸字,大家一看,还真像,就长时间热烈地鼓掌。二是医用价值:谁要有痔疮,在这二块青石蹭一下,包好。不相信,你们可以蹭蹭试试。
不久,县城有位女副科级干部得了痔疮,在凸字青石蹭了几下,不仅痔疮好了,还升为镇长。
今年十一长假,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去瞻仰了蹭石,非常遗憾的是:我没得痔疮。
责任编辑:陈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