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诗秀
白云苍狗
◆ 陶诗秀
01
儿子的公司派他到北京工作的时候,我就跟童纾说:你带着小静,跟着一起去吧!要不小静先留下来我带,你们那边安顿好了,再接过去。
童纾说:不必了,妈妈。我跟儒颜的感情不比寻常,他不会的……
童纾,我听了太多先生到外地变节的故事。儒颜不是意志薄弱的人,但是那边的女人意志太坚强。
儒颜还是一个人去了北京。行前我交代再交代,儒颜听得大声抗议:妈妈你有完没完!我这辈子再怎么不成材,辜负童纾的事是不会做的。
儒颜走的那天,我们全家送到机场。除了我和先生、童纾、小静,我的两个女儿都去了。我一直记得,那天山城的天阴得厉害,一坨坨沉重的云像要压到头顶。
先生开一部车跟着两个女儿的车。我坐前座,儒颜、童纾和小静三个人在后座。我看着后视镜,儒颜跟童纾的手绕过小静的肩头,互相紧握着。平日嚷嚷闹闹的小静今天也都安静坐着,我转头看到,她的小手一只握着爸爸、一只握着妈妈的手。
多么融洽快乐的一家人。
02
那时,童纾家跟我们家是对门邻居,一样大小、一样格局的二十八坪房子,两扇篱笆门隔着小道对望。童纾的父母结婚多年没有生育,十多年后好不容易有了童纾,真是捧在手上、揣在怀里养大的。
邻居看着开玩笑:你们儒颜跟童纾就是这样门当户对。
儒颜跟童纾幼儿园就同班。四、五岁的孩子两个人牵着手上学、回家。那时的山城真是天天天蓝,儒颜跟童纾是蓝天艳阳下的一对金童玉女。
好多邻居看着,跟他们开玩笑:童纾,我们家小三子也喜欢你,哪天你跟他牵着手去上学,好吗?
童纾的头摇得波浪鼓般,人家再说,她就像随时会滚出来一泡泪水。
好了、好了,说着玩的。小童纾,你就一直牵着儒颜的手吧!谁也不能把你们分开的。
上了小学后,就不再牵手了。但是每天同时出门、同时回家,童纾走前面、儒颜走后面。儒颜说,男生走后面,要保护女生的。问他别的女生保不保护,他仰着小脑袋想想说:她们家不住我们的对门。
直到读了同一所初中,上下学也分开走了。偶尔童纾会跟妈妈一起来我们家串个门子,聊聊天。童纾是家里惟一的女儿,儒颜有两个大他十岁和八岁的姊姊,两个姊姊对童纾像自家的小妹妹,比爱自家的弟弟还要疼爱些。
大姊时不时耳提面命:轩弟,这么标致的童纾,你得好好照顾着,别让人家抢了去。
二姊说:抢不走的,我们轩弟也是这么出色的男生,童纾哪里舍得放手!
一天儒颜悄悄跟我说:妈妈,大姊、二姊好俗气,什么抢呀抢的。我跟童纾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眷属。
我心里感叹着:初中的孩子懂什么神仙眷属,你们将来的路可长着呢!
03
高中儒颜上重一中、童纾读重八中。两个人周末就去看个电影、吃个午餐,就这样一直维持着公式般的日子。也不是约会,就是那么自自然然,有着前世今生的默契。
两个人从大学毕业,儒颜读化学、童纾读中文,两个人顺理成章组成了家庭。
我有时想,两个孩子从恋爱到成家,怎么能如此顺顺当当呢?两人就这样共乘着一叶扁舟,在永远平静无波的长河里航行。他们怕是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但是上帝真是眷顾这一对平常夫妻,真的不让他们吹一点风、淋一点雨。
直到儒颜去北京工作。像是累积经年的风雨,骤然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毫无预警地急冲而来,冲断了他们一生的誓约。
04
那天童纾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先问:你是谁?找儒颜什么事?
我是儒颜的妻子,请问儒颜在吗?
我现在是儒颜的爱人。儒颜正在办理跟你离婚的手续,大概再一个星期,你就会收到文件,签个名就好了。
电话那头啪地挂断了。
童纾没有跟我提半个字,是小静每次用分机跟爸爸一起通话听到的。
小静边哭边说,气得话语打结:爸爸、爸爸,他……他……
我打电话给儿子,是那个女人接的电话。
我是儒颜的母亲,要找他说话。
喔!是妈妈啊!
儒颜叫了一声妈,我忽然被什么堵塞了喉头,说不出一个字,拿着话筒的手不断抖动。先生接过话筒叫了一句:儒颜……你……你……你……就挂了电话。
05
小静上幼儿园了,我跟童纾最常的活动就是逛超市,里面冷气十足、店家众多,童纾牵着我的手,边走边逛边聊天。累了就到超市里吃碗面、吃块披萨或者就是喝碗汤。
回家后我们俩跟小静玩,童纾张罗所有的家事。儒颜下班回来,也是什么都张罗好了,坐下来就吃饭。
童纾不让儒颜洗一个碗,推他出去客厅:去陪陪爸爸、妈妈,去跟小静玩。
他们从来没有另组小家庭的打算。我和先生偶尔提起来,儒颜还没说话,童纾先开口:爸爸、妈妈,除非你们嫌我们打搅,儒颜是你们惟一的儿子,就让我们跟你们住,尽一点儿子、媳妇的责任吧!
三年真是我生命里的黄金岁月,一辈子没有过那种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童纾是我贴心的女儿。
06
离婚后,童纾跟我说起,要带小静另过。我纵有万千的不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妈,我到学校教书,你们可以放心。不管儒颜要不要我,你们永远是我的爸爸和妈妈,我和小静是你们永远的媳妇和孙女。
童纾说得非常平静安详,我听得内心波涛翻涌,最终完全崩溃,泪水排山倒海滚滚而下。童纾抱着我,默默的泪水滚落下来,滴在我的肩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童纾为儒颜的背叛流下泪水。
小静悄悄跟我说:其实妈妈每天晚上都默默流泪,流到我都睡着了。不知她什么时候停止的。
我嘀咕着,把小静当大孩子般地唠叨着:小静啊!你可要做个乖孩子,听外公、外婆和妈妈的话,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才有本事照顾妈妈,记得奶奶的话啊!
小静的小脑袋点得像啄米的小鸡,嘴巴嗯嗯有声,也像小鸡的唧唧唧。
那年秋天送童纾离家。山城的秋天,一点没有秋的气氛,天空是俗气的蓝,地面是庸俗的懒散。先生开车,我和童纾、小静三个人坐后面,我特意这样安排,要跟童纾多说说话。
哪里说得出一句话!一路上我泪如雨下,卫生纸一张张撕、鼻涕一声声擤。
童纾握紧我的手:妈妈,不要难过,您永远是我最亲爱的妈妈。有时间到学校来,来看看我们,不要忘记我们母女就好。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下起雨来。先生专心开车,我专心流泪。泪水比外面的雨水还要绵密,只是没有雨水滴答的声响;我是静静地流泪。先生说:要哭就大声哭一场吧,心里会舒服些。
童纾走后,家里没有了她们母女的音容笑貌,整个家是变调的乐曲、是长期的休止符、是冬眠的洞穴。我们是住在洞穴里面一对孤独的老夫妻。
懒懒散散每天做该做的事,像机器人没有思想,一片苍白。
两个女儿周末轮流来家跟我说说话,带我出去买东西、上餐馆。她们是爱我的女儿,但是她们不是童纾;谁也不能代替童纾。
大女儿对儒颜的背叛极端生气:真不相信轩弟会做这样的事,他这辈子再难找到童纾这样的女孩子。他们从那么小不丁点就好起来的。
二女儿说话语调缓和些:轩弟应该不会这样糊涂,那个女的太……大女儿接着说:太厉害的角色吧。
07
童纾走后的三个星期,我们收到她写来的信。
亲爱的爸妈:
我和小静平安回到学校,一切都好。不敢打电话,怕妈妈太难过。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尽责,带好小静。
学校都讲好了,下学期就上班了,教我的老本行语文课。
我和小静都过得很好。
请向儒颜问好,大概我不会再跟他有联络的机会。
敬祝爸妈身心健康快乐!
永远的女儿童纾敬上
我给自己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跟童纾打电话,笑着跟童纾交代这样、那样,像我们还住在一起。我跟小静讲话,她说妈妈晚上再不哭了,每天晚上跟她一起念故事书。故事书很好看,她喜欢。
08
一场雨冲走了秋的气息,初冬来了。
儒颜来电话说,珊珊快生孩子了,是个男孩子。儒颜求我们去帮姗姗坐月子。
他的电话都是先生接的,这是长久以来,我第一次听到儒颜的声音。声音很遥远、很陌生,好像从另一个星球打来的。
儒颜说:好想念妈妈做的那些好吃的面食,小笼包、韭菜盒子、素蒸饺……说馋得半夜梦里口水都流到枕头上。
09
我们先到学校去看童纾和小静。
那是合川一所私立中学。一切真像一场梦,合川一别十几年,变化实在太大。我们还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什么都是新奇的。
以前的农村现在早迁盖成高楼大厦。童纾父母也搬去了,住五楼,三房两厅,光线明亮,厨房、卫浴都是最现代化的不锈钢器具,比我们的家要新、要亮丽。
最愧疚的是面对我们的亲家,童纾的父母,我们的老邻居。他们没有一句责问的话语,我的愧疚就更是没有休止的一天。
三天后我们飞北京,去看儒颜和第一次见面的媳妇姗姗。
一出机场,迎面的冷风兜身包裹过来,空气却是沉沉的,像长年没洗的被单,问儿子:是雾霾吗?儿子说自己习惯了,也弄不清楚是什么。
已经夜间十点多,北京的大马路还是车水马龙,热闹空前。儿子说这是五环,一环、二环更是塞车呢!
姗姗说肚子大了,不方便来接我们,这我当然理解。她肚子里是我们的长孙啊!
姗姗那天穿着件花俏宽松的棉质孕妇装,外面套着件黑丝绒坎肩外套。身材窈窕的她一点没有孕妇的臃肿。那张脸蛋不管我是多么不愿面对,还真是无可挑剔的精致。瓷娃娃般的白皙皮肤光泽润滑,黑眼珠滴溜溜的,洞彻世事一般,甜美地叫爸爸、妈妈。
那天夜里我辗转不能成眠,脑海里翻转着童纾和姗姗的脸面、身形。姗姗脸面美得照眼,要不是怀孕,身材是可以走上模特儿台面的。童纾也是眉清目朗、清丽照人,个子没有姗姗高,但是绝对不在矮人的行列。姗姗的美凸显,像光芒四射的阳光;童纾的美沉静内蕴,是静夜濯濯清华的月色。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女子,一个是现在、一个是过去,我的媳妇。
我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童纾是我亲爱的女儿兼媳妇。
10
我们就在儒颜和姗姗的小家庭住了下来。木讷的先生每天笑得嘻嘻呵呵,看着姗姗隆起的肚子,像里面藏了无尽的宝藏。
儒颜北京的家寒碜得不行。小鼻小眼转不开身。悄悄问儒颜:怎么这么小的住房?儒颜也是小声地答:妈妈你不知道,北京寸土寸金,我租这么间房子,花了薪水的四分之一呢!
姗姗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一胎政策下,只有姗姗一个宝贝女儿。
我们拜访了亲家,是非常慈祥可亲的两位老人家,身体硬朗、个性开放。亲家公更是开口、闭口笑呵呵的:我们小姗姗要当妈妈了啊!亲家母也眯着眼笑,一脸的皱褶,条条皱纹是载满了幸福的深沟。
这么幸福的老夫妻,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掠夺了另一个女人的幸福吗?
姗姗大着肚子,当然什么家事都不做,大概也做不动吧!我心疼儿子一天辛苦上班回家,虽然抢着要洗碗什么的,我哪能忍心。
一个不大的小窝,该有的尘霾、该有的油烟、该有的垃圾、该有的脏乱,一样也不少。北京的灰尘会高飞,天天飞进五楼的家,天天要打理它们的脚印足迹。
还好买菜什么的,下楼小区走几步路,也就鸡鸭鱼肉、青白菜蔬齐全。儿子中餐在公司吃,我要张罗四人的早、晚餐,加三人的午餐,每天忙得满地滚动的陀螺似的停不下来。
我怀念那三年跟童纾同住的日子,那种天天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怀念跟童纾逛街走超市的日子。
周末儒颜不加班的日子,他们俩会去姗姗的父母家,或是去外面吃个饭、逛个街什么的。那是我最轻松自在的一天。我自己坐在房间里面,打开我的小皮夹,看儒颜的全家福照片、看安静美丽的童纾、看可爱的小静,直看得眼眶发热。一抬眼,暮色在窗外游走,苍茫如浪荡的幽灵。
一个月后,姗姗给我们生了一个小孙子。先生早就取好了名字叫迈进。
为姗姗坐月子,我按照给我两个女儿坐月子一样的用心:麻油鸡、猪脚面、酒酿蛋。
怕我太累,儒颜跟姗姗商量请了个钟点工,打扫房间卫生、跑跑腿,有时陪我买菜提篮子。
姗姗抱着熟睡的迈进给我们看。先生怕她不会抱孩子会摔下来,一个一个的“小心、小心”,姗姗就笑开那瓷娃娃的脸说:爸爸,我会的、会的。
迈进才几天大,就会冲着人笑,是惊鸿一瞥的微微一笑。我不记得我的孩子们那么丁点大,有这样的表情。迈进微笑一次,先生就大笑一次。我告诫他小声点,别把孩子吓着了。先生有孙万事足,哪里记得我的话。
11
小孙子满两个月后,家里请了个全职保母。我们飞山城,先去看童纾和小静,再转道回家。
童纾问我:儒颜可好?太太对他好吗?他的儿子可爱吧?
我忽然想到,儒颜怎么就没有问过一句“童纾可好”的话,没有提过一次童纾的名字。
先生回答说:很好、很好。有孙万事足啊!
小静滔滔不绝跟我们说,她好喜欢学校的生活。六岁的小静上小学一年级了,学校的同学趣事一大箩筐说不完。
12
回到自己的家,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先生常常跟北京的儿子电话问候孙子成长的足迹,还说要建立一个网站,可以看孙子日日变换的脸面。
我跟童纾维持每周两次通话,我打去一次、她打来一次。
每次通话,童纾必然有一句“儒颜可好”的问话。她不会说“代我向儒颜问好”,就是一句简单的“儒颜可好”。问号的大框框里,充满了儒颜的音容笑貌。
13
转眼五年寒暑过去了。日子真的不经过,春夏秋冬追着赶,像《秋蝉》那首歌的歌词:“……春走了,夏也去,秋意浓。秋去冬来美景不再,莫叫好春逝匆匆……”
只是人间的四季不都是好景,人间的故事也不都是幸福欢乐。
这五年,我们每年去合川看童纾和小静,再转去北京,看儒颜和他的妻子、儿子。
童纾仍旧美丽,每次仍旧要问一句“儒颜可好”。小静十一岁了,眉眼里儒颜的轮廓更是明显。
我悄悄问过小静:妈妈过得可好?小静像个大人般想了一会儿。我说:跟奶奶要说真话。小静才回答说:还好啦!然后红了眼圈:我觉得妈妈好可怜、好寂寞。常常夜里独自翻看那本快给她翻破的照相簿,看到我,就赶快收起来。
我哽咽着自言自语般:也许妈妈该交个男朋友。说完我自己吓一跳,小静更是瞪大了眼睛,好像我是突然闯进来的外星人。
童纾还算年纪轻。三十三岁当然不是太年轻,再拖下去,就真的跟年轻错身而过,我怎么能不着急!跟先生提起这事,起先他唯唯诺诺没当回事。有一天我说:我是说真的,童纾一天没有个好归宿,我一天心里难安。我会得忧郁症的。
先生这才跟我齐心合力,要帮童纾物色一个好对象。那年回山城,我们就安排童纾跟一位李奕秋先生见面。当然告诉童纾,是我们的老朋友请客,童纾作陪罢了。
我们先跟李先生见过一次面,把童纾的情况大略说一下,也了解李先生的现况。李先生五十岁,似乎年龄稍稍大了些,但是现在男人比以前值钱。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男生追女生是天经地义的。女孩子姿色再是平常,也总有两三个排着队的候选男生。如今时代不同,女生主动追男生,像姗姗那样可怕的猎手,让男人越来越吃香。
我和先生对李先生的印象非常满意。他在大学教书,两年前太太刚去世,没有孩子、没有父母,家世清白,这样的男人哪里找?先生的朋友黄君介绍时在电话里说:奕秋是我高中、大学同学,人是再忠厚实在不过。太太过世两年多,多少人跟他介绍女朋友,他一概坚决不接受。他对太太的情意不是一般的。这次我把你们童纾的情况跟他说了,他考虑以后,回我一句话,“这样的女人不容易”,就答应下来。
奕秋对童纾真是一见钟情。黄君说,奕秋还是那句话,这样的女人不容易。他会下功夫。只是不知童纾对他是怎么看法,他们年龄到底相差了很多。我后来跟童纾明说开来,童纾一下子红了眼圈:妈妈,您这是做什么?你们不要我这女儿了吗?我永远是您的女儿,我会等儒颜回来。
我们拥抱着,大声哭泣起来。我心里泣血地叫喊:童纾啊!儒颜怎么会回来?他心里还有一丁点儿的你吗?
仅有一次,我跟儒颜提起童纾和小静。他没等我说完,转身走开,我连他愧疚的眼神都没看清楚。
14
不知奕秋下了多大的功夫,两年后童纾答应奕秋的求婚。惟一的条件是:将来儒颜回来,答应跟她离婚,让她回儒颜身边。不只是口头承诺,还有纸面存证。奕秋连这个条件都答应了。
世间就有这样的童纾、这样的奕秋,也有这样的儒颜。
那年秋天快过完了,我们前往合川,参加他们的婚礼。
合川的凤凰花还零零落落地挂在树梢,合川的艳阳还是挂在树梢之上,老高老高地散发着光芒。
算不上是婚礼,就是在餐厅订了一桌酒席,吃个饭罢了。童纾不让铺张,主人是奕秋,客人就是我们夫妇、童纾的父母,还有介绍人黄君。
餐后黄君约我们去喝杯咖啡。他手捧咖啡杯,吹吹热气说:奕秋对你们童纾真的疼爱,连童纾那样苛刻、不近情理的条件都能答应。奕秋还是那句话,童纾这样的女人不容易。这次又加了一句“我敬重她”。
15
童纾婚后搬去奕秋的家,我就不再每周打电话给她了。她起先还是每周一次来电话,后来就渐渐变成两个星期、三个星期,到后来一个月。
维持一个月一次的电话,我们讲些体己话,她告诉我一些小静的消息。电话结束前,还是那句“儒颜可好”的问话,像是永远没有删除,录音在电话线另一头的声音。
儒颜怕是早就把童纾的名字,从记忆的卡片上删除了吧!
一次我跟小静说话,问起她新爸爸对她可好。小静开心地说:爸爸对我好极了,对妈妈更好。小静加一句: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那次先生轻描淡写地告诉儒颜,童纾又结婚了。儒颜呆若木鸡般站着,好久移不动脚步,忽然像个空皮囊软塌塌坐进沙发。
我忽然看到镂刻在儒颜内心深处童纾的那尊雕像,硬生生给挖了出去。他心里的那个角落破裂了,滴着血疼痛着。
我原谅了儒颜。
16
儒颜的公司把他从北京调回重庆总公司。儒颜回到家跟我们住,一边办理姗姗和迈进的户籍手续。
儒颜上班前送迈进到学校,放学后让迈进留校一个小时,请老师辅导,他下班再去接儿子回家。
先生几次自告奋勇要接送孙子上下学。儒颜不答应,说重庆交通紊乱、塞车厉害,爸爸年纪大了,开车太辛苦。“也……也……”了半天,终于说:不太安全。
先生再是爱孙心切,也就只好耐心等着。他总是觉得跟孙子相处时间不够,一早出门上学,下午放学要跟新认识的邻居孩子玩,晚上吃完饭就要做功课。
功课不多,迈进不是很专心,拖拖拉拉磨着时间。有时还要接妈妈的电话,琐琐碎碎就到了漱洗上床时间。
不过先生只要看着孙子就高兴,眼睛跟着迈进也是忙进忙出。我整天伺候他们祖孙三人吃喝拉撒,周末还有两个女儿轮流回来,我忙得像年轻人一样,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其实我也是六十五岁的人,但是我忙得开心,看着他们一个个在我眼前,像发亮的星子晃动着,真是前途一片光明。
姗姗终于来了,那亮光更是鼓胀起来,把我们家照得蓬荜生辉。
儒颜早就另外在找合适的房子,总没有很中意的。不是价钱太高,就是地点太偏,或是学区不好等等。拖到姗姗来了,还全家住在我们家。
先生是求之不得,正好能天天看到心爱的孙子。姗姗来了叫他一声“爸爸”,他笑呵呵地像走动的弥勒佛,前前后后把他的欢笑散布家里的每个角落。
一家人和气过日子,我的心也是欢喜的。这欢喜有点像太阳被纱网过滤后的隐约,隐约的里层有童纾游动的影子。
两个女人当家的日子我不是没有经历过。以前童纾跟我营造出那样一个融洽舒适温暖的家,眼前的姗姗总也努力要递补童纾的空缺。她不会知道童纾在我内心深处,是永远无人可以替代的。
姗姗的美丽照眼,两个女儿简直惊为天人。二女儿私下跟我说:妈妈,难怪轩弟走神,我们女生也要动心的。大女儿也说:真的无可挑剔,但是轩弟有那消受的福气吗?
这话我听着,就有些不受用。这种话有多少种解释,是儒颜不配姗姗?是儒颜和姗姗的结局不会圆满?是姗姗会移情别恋?是……众多的“是”,没有一个是我可以接受的。
儒颜真的没有那样的福气。
就在儒颜的新居将要完成的前两个月,儒颜的公司把他调到成都去上班。
儒颜离开前,让姗姗考上了驾照。姗姗来了,儒颜就断续地教过她开车。儒颜教得不是太认真,姗姗学得也是可有可无,不是很积极。现在眼看儒颜要去别处上班,这才像补习班的老师认真教学,学生努力学习。
姗姗是在父母羽翼下过度保护的孩子,一旦脱离那两双巨大羽翼的庇护,倒渐渐显露出真实的自己。儒颜离家后,姗姗更是失去了最后的靠山,她几乎是三级跳地蹦跳成一个成熟的母亲、懂事的媳妇。
姗姗反应快捷,凡事不计后果,冲刺向前。说得好听是积极进取,说得难听是有些不择手段。
童纾的个性里找不到积极、进取、冲刺的字眼,她什么都是水到渠成的自然,一副小鸟依人的温柔,是如此让人疼爱。她惟一的执着是对儒颜的爱情。
17
姗姗完全代替儒颜离开后的空缺。她带我们出门买菜,带我逛街、买东西,偶尔请我们出去吃顿饭什么的。一恍神间,我几乎以为童纾又回到我的身边。那是瞬间的恍神,像一道夏日的闪电,稍纵即逝,没有带来一滴雨水。童纾是我永远的女儿。
姗姗一个人每天忙进忙出地布置新家,光买家具一项就是极端琐碎的事情。还有窗帘、地毯的选配,墙上挂饰的选购、家具摆置的安排,种种种种都是姗姗一个人的工作。加上接送迈进上下学,真够她忙碌的。儒颜一个月回来一个周末,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原来也打算把这边的房子卖掉,到成都再找房子。再一想,儒颜的公司三天两头给他调地方,总不能到一个地方,换一个房子,买房、卖房都不是简单的事。
他们最大的考量是为了儿子迈进。迈进刚刚才熟悉了学校的环境,有了几个好朋友。
这么一搬迁,虽说小孩子对新环境适应快,到底搬家不是办家家酒的游戏,是真枪实弹亲人的撤离、朋友的拆散。对一个从北京拔根移植到山城的六岁孩子,是有些不忍心的。
他们决定不搬,只让儒颜一个月单飞几次。
最高兴的是我的先生了,住在同一个城市的孙子就像是伸手可触到的宝物,不必天涯海角去寻找。
18
日子就这样像一条长河,平平静静地流着,不再有波涛起伏。
姗姗他们搬走了,我分外强烈地思念起童纾来。人是惯于递补的动物,姗姗她递补了童纾在我心里的空档。她一走出去,那空档酝酿着、发酵着,要拉童纾再回来。
有半年了,没给童纾打电话了。最后一次她来电话,说她和奕秋带小静,趁暑假去长寿湖玩了三天。童纾没有说太多,倒是小静跟我说:奶奶,好好玩啊!我坐在棕榈树下面的吊床上晃啊晃的,湖风吹着,不知怎么睡着了呢!小静停了几秒钟再说:爸爸说,下次要带我们去仙女山玩。
小静那声“爸爸”,让我百感交集。我为她有这样的好爸爸高兴,也为她失去的父亲惋惜。
那年中秋,两个女儿全家和儒颜全家都回来了,我们全家团圆。大家在外面餐厅吃晚餐,一大家人乐呵呵地谈天说地。
十五、六岁的外孙、外孙女对九岁的迈进也能接受。以前他们总想着小静,对迈进像别人家的孩子,客气里有一份疏远。都是孩子,时间很快化解了那份疏远,融合了一份亲密。
吃过应景的月饼,散席后各自回家。先生跟我两人开车回家的路上,晴空里一轮明月穿过车窗,撞进我的眼帘。山城的九月早晚有些凉意,月色显得清冷。脑海里陡然想起童纾,他们全家怎么过中秋的呢?
回到家就毫不犹豫地拨了童纾的电话。一颗心噗噗地快跳起来,有一份近乡情怯的不安。
是奕秋接的电话。他说童纾上班、小静上学去了。
他接着说:好久没有跟你们问候,倒让您先来了电话,真不好意思。你们近来都好?
还好、还好。童纾跟小静你们都好?
也都一家平安,谢谢爸爸、妈妈的关心。
似乎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奕秋思考着什么,好一会儿才说:妈妈,我这么久存在心里的话,一直没跟您说。
又是几秒钟的停顿,我刚缓和的心跳又开始“噗噗”起来。奕秋要说什么事,要这么慎重考虑?
我要谢谢爸爸、妈妈给我的晚年安排了这样幸福的生活。童纾是我见过最最善良纯洁的女人,小静也乖巧伶俐……妻子走了后,从来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好日子过。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哗啦啦”流了下来,哽咽着那句“不必……谢”的话,说不完全。
那么等童纾、小静回来,再给您打电话。对不起,让您难过了。
19
山城的冬天湿冷湿冷的,我多年风湿疼痛的膝盖,在湿冷的侵袭下,有时让我寸步难行。
那天姗姗特别买了一个全新的护膝给我。她说要带我去一家新开的餐厅吃午餐。
餐后喝咖啡,姗姗跟我说了一些话:
“认识儒颜是偶然的一个舞会上。我一眼就喜欢上他,告诉自己他是我的,我要得到他。我要用一切手段得到他。儒颜跟我说过,他跟童纾青梅竹马,感情极好,绝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她接着说:“我内心有过一番交战。追求我的男生多得不好数,数来数去,儒颜总排在第一名。结论就是:哪能这样输在另一个女人手里!那段时间,我除了对儒颜外,是个非常冷酷的女人。我的内心深处有罪恶感,有时也讨厌自己的作为,但是我别无选择。我知道对您和童纾的伤害无法弥补,我自己也受到很深的伤害。”
姗姗眼神充满歉意:对不起您,妈妈!这几年我努力重新做人,弥补过去的错失。直到儒颜告诉我童纾结婚了,我才渐渐走出那种追悔的痛苦。
姗姗眼里浮上一层泪光,明亮的眼睛有份迷蒙的朦胧。儒颜哪里能抗拒这样充满诱惑的眼光,连我都从心里原谅了她。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重新开始。一次车子的暴冲事故夺去了姗姗年轻的生命。车厂早就发出召回的警告,儒颜事忙没有留意,姗姗压根不知道有这召回事件。
跟姗姗的缘分如此短暂,来不及让我有机会,表达该给她的一份对媳妇的爱意。这悔意蚕食着我老年的身心,比姗姗的骤然离去更让我身心俱疲。
我忽然觉得自己加速老化,老得要满心悲伤的儒颜转过来安慰我。我从来不知晓,人世的变换是这样的凄凉。
山城冬天的脚步特别快,春天没怎么停步就到了盛夏。我的心境还是留在寒冬的风霜里。
忽然接到童纾的电话,非常直接地问起:妈妈,儒颜的太太走了?
电话来得突然,我有些回不过神地哑了嗓子。
那儒颜还好吗?
一阵沉默,童纾抢着说话:妈妈,你们还记得,当初我答应嫁给奕秋的条件……我要儒颜回来……
我如梦初醒,大声说:不能的,童纾,不能的。奕秋那样疼爱着你和小静。
童纾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可以给我儒颜的手机号码吗?
童纾你不能做这样的糊涂事,千万不能。
我不是糊涂,我只是没有忘记。童纾在那头大声号啕哭泣起来,从小认识的童纾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这样哭过的。儒颜背弃她,她不哭;姗姗冷酷的电话,她也不哭。是把那些委屈累积到今天,一次放肆地好好哭一场似的。
哭声里她挂断了电话。
两天后,小静来电话,带着哭腔说:奶奶,爸爸搬出去了。爸爸怎么忽然就搬出去了?
你和妈妈去找他回来呀!
妈妈说不要去找,又说合川那么大,到哪里去找;又说也许他到永川、万盛什么地方去了。最后才跟我说,我以前的爸爸要回来了。她跟我说,跟爸爸结婚的时候有过同意书。我不相信有这样的同意书,天下有这样荒谬的事情吗?……我想爸爸、我爱爸爸……我要爸爸回来……
小静也是大声哭泣着挂了电话。
20
一个星期后,我们带着迈进到合川,还有儒颜写给童纾的一封信。带迈进也是儒颜的意思,他说让他们姊弟见个面。
我悄悄问儒颜,信上写着什么,不会真要回去找童纾吧!知道自己问得蠢,也是心思紊乱,整理不了自己的话语。
妈妈,我对不起童纾一次,不会再对不起她了。她看了信,会明白的。
21
合川的天空阳光艳丽,凤凰木在艳丽的天空下开得疯狂火红。
童纾一见迈进,就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然后拥他入怀,像是离散多年的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
小静也很喜爱这位小弟弟。她悄悄跟我说:迈进长得可爱,像以前的爸爸。
你还记得以前的爸爸?
记得。但是我更爱现在的爸爸。
那么,小静,你一定要找回现在的爸爸。小静坚决地点头说:奶奶,我一定会的。
童纾看完儒颜的信,一个人关在卧室一个上午。再开门出来,她像是闭关修行过后抛却了俗世纷扰的女子。
童纾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小静,我们要去把爸爸找回来。
22
带着一张小静跟迈进的合照,我们坐上公车回山城的家。
我坐靠窗的座位,总把眼光望向窗外的白云苍狗,一朵一朵、一片一片彼此追赶飞奔。
童纾闭关出来,有些什么我见不到的陌生。在她房间不过半天时间,倒像经历十年沧桑岁月的磨砺,童纾忽然就从一个单纯的女子,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有一份洞察世事的淡定。她还是亲切地叫我们爸爸、妈妈,声音却像剥去了外衣的洋葱有些涩眼,让我想流泪。
我知道,我们再也找不回过去亲如母女的感情。
23
儒颜自动申请到美国去工作一年。他说:心里堵得慌,闷着一团火似的,到那边凉凉去。房子卖了,迈进有爸妈带着,我放心。
生命里骤然失去了照眼的阳光和沉静的月色,日子本来就没日没夜地空洞着。儒颜这一去,洞里的空气都抽离了般。
活到这把年纪,人生的路途忽然岔了路、转了弯。脑子里总盘旋着机舱外那一片片追着的白云苍狗。世事的无常原是这样不着痕迹,是永远追不到的白云苍狗。
只有迈进每天高亢的“爷爷、奶奶”,一声声、一寸寸填补了日子的空洞,唤醒了我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