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时刻

2015-12-16 23:11朱文华
躬耕 2015年9期
关键词:时侯二弟儿女

◆ 朱文华

1

离仲秋节还有16天的那个下午。

我有个午休的习惯,可不知为何这个午觉怎么也睡不着,就早早到了办公室。天很阴沉,有浓厚的乌云在天空堆放,且有丝丝的秋风摇曳着树影,星星点点的小雨敲打着玉兰树叶。下午两点刚过,老家的二弟打来电话,问我有空没?我说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说,因为我知道,老家只有母亲病重时才肯打来电话,而且每次电话母亲都不让打,怕耽误我工作。

二弟在电话那头轻轻地说,妈心脏病又犯了,刚到医院抢救。

此时,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总在半空里,象某片乌云,飘飘悠悠,飘得我心神难以安宁。我一边给妻子和儿子打电话,让他们做好回家的准备,一边把电脑里母亲的照片往盘里复制。这是我春节在家给母亲照的,其实我是个很懒散的人,不善操心又不善料理,可这个春节我非常想给母亲拍几张照,仿佛不拍将会留下永久的遗憾。

车在回家的高速路上疾弛,路边景物被飞快甩过,我不时给二弟打电话问讯母亲的情况。

妈,您一定要好起来,我知道您总是惦记儿子,儿子的心已经在您身边了!

2

这是一家我很熟悉的医院,母亲病重时经常来这里救治。我走进抢救室时就见到母亲身上插满了各种输液管、输氧管和各种测量心电、血压、呼吸的连线,这一切仿佛一道道网线把母亲牢牢捆绑,使母亲在挣扎中发出无奈的呻吟,脸色青紫。我轻轻走到母亲跟前俯下身子轻轻地喊:“妈!”母亲答应了一声。母亲听力一直很好,大脑也一直很清醒,只是眼睛由于白内障去年开始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已经看不清人了。以往回家很远处叫她老人家一声她一下就知道是大儿子回来了,可这回显然母亲没听清我是谁,我又叫了一声,说是您大儿子回来了。母亲颤颤地说:“是华回来了?”说着母亲就哭了:“我怕你见不到妈了。”

我趴在母亲病榻前,拉着母亲那只没有输液的已经很干瘦的手,母亲写满了岁月、沧桑、坚强、劳累和痛苦的脸上渗着细微的汗渍,可她的手却很凉。我的眼眶盈满了泪水:“妈,儿子一定陪着您把病治好回家!”

3

母亲以往犯病住院总是不让弟弟们告诉我,说我端人家碗,受人家管,怕误了我的公事。正因此我一年很少回家,也正因此我在外10多年间每个春节都要携妻儿回家陪父母过节,想以此弥补对父母的缺失。然而,子女对于父母的缺撼,是用任何办法能以弥补得了的吗?

可这个春节有些异常,过完节我准备走的时侯母亲显然很不舍,很不想让我离开她老人家,仿佛此去就再难见到老娘了,但她依然又担心误了我的公事,她就是那样在舍与不舍的复杂中煎熬。我读懂了母亲的心,也不知是什么力量的驱使,我紧紧抱着母亲,母子的头紧贴着,我感到那样塌实,如同儿时被母亲暖暖地抱在怀里一样,那时我痛哭了,是我长大后第一次抱着母亲痛哭。我说“妈,我以后常回来看您。”母亲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也就是今年我真的比往年回家的次数多了许多,而每次离开母亲时她总那样不愿让我走,走了她又总那样嘱我多回来看她,就像这个春节里我非常想给母亲拍几张照,仿佛不拍将会留下永久的遗憾。

难道这是母子之间的某种感应吗?还是母子之间的某种约定?

4

我的眼睛牢牢注视着母亲头顶上方的电脑屏幕,屏幕里检测心率、血压、呼吸、心肌的波线剧烈地波动着,一会儿跃上颠峰,一会儿跌入低谷,像一条条长长的蚯蚓在黑暗的迷途中忙乱地穿行。看着这没有规则的波线我束手无策,我为不能为母亲减少痛苦而痛苦。母亲在不停地喘息着,而此刻,母亲于我,只要波线还在跳动,就是母亲对儿子的最大安慰。

二弟说,妈现在比刚来时好多了。听了这话我心里有了稍许的平和,但这平和稍纵即失,因为对一个年老多病,体质孱弱的老人来说,心脏病的多次复发将意味着什么。我找到母亲的主治大夫问讯情况,大夫说老人心脏病多次复发而导至心衰,同时诱发肺功能衰竭及整个内脏严重受损,我们会尽力的。我的心一阵颤抖。

我牢牢握着母亲的手,似乎从未有过的责任,也似乎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大人,一个家长,那么强烈地想承担起什么。“妈妈,您一定要挺住,儿子相信您一定能挺住,您不整天想让儿子守在您身边吗?此刻儿子正守着您,由儿子为您撑腰。”

5

我对两个弟弟说,夜里我一直陪着妈,你们替换着陪。

这个晚上我和三弟陪,我们租了折叠竹床放在母亲病床头的空隙处。夜里,母亲有了一点好转,母亲一天没吃东西了,我问母亲想吃点什么?她说什么都不想吃。我说要不喝点奶吧?她想了想说行呵。我和三弟忙取出一盒纯奶加热,然后倒进碗里,然后给母亲一勺一勺地喂。妈妈,您用您的奶水把我们喂养大,又不知多少次一勺一勺地喂我们吃饭喝水,而我们能做的却仅仅这些。

不知怎的,母亲夜里总是拉肚子,小便,而她喊的时侯往往已经大小便过了,衣裤也就弄赃了,三弟就把母亲抱起来,由我来为母亲擦拭。母亲就总是自责:我这老没用的东西,总给你们找累缀。母亲这话总让我心里一阵阵的酸楚,妈妈,您的儿孙哪一个不是您从小擦屎刮尿长大的?您老了,您不能动了,您的儿子仅仅能为您做这一点点您又何必自责?母亲这辈子就这样,自己宁可为别人做许多许多,却总怕给别人找来一点点的麻烦,包括她的儿子,也许这就是伟大母亲的天性。

6

于是我常想:每一位母亲,很可能都是一部无比神圣的史诗,不仅把你带进一个纷繁的世界,而且教给你在这世界生存的法则和永恒。也正因此,每每看到母亲,就觉着她满身沉重地写着密密麻麻的生活真谛和密码,这密码需要她的儿女用一生去破解,也许儿女们像母亲一样到最后的时刻方能读懂母亲密码的深刻内涵。这样想着的时侯,我的心里总是游弋着既颤颤悠悠又沉沉甸甸的复杂情绪。

7

第二天,妻子去买回“尿不湿”,对两个弟媳说:把妈的裤子换了,这样妈躺着也舒服,我们擦换也方便。这无疑是个很好的建议。

可这天夜里我和二弟陪母亲并给母亲擦换的时侯,母亲坚意要我把她裤子穿上,无论我怎样劝解哄导,她总是不肯,我没有听母亲的话,这是我最后一次没有听母亲的,母亲无奈总是长长地叹息,而这恰恰又成了我永远的心结。

母亲虽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而且常年多病,可她一生勤劳、刚强、干净、整洁、严谨、节俭。 直 到 母亲走了以后我才 愰 然 明白她为什么非让我把她裤子穿上不可,她是不想这样走啊!第三天晚上8点左右,原本好转了的母亲突然病情加重,心率加速到150多次,血压急剧上升,嘴唇和脸色青紫,呼吸十分困难,没有牙齿的牙床不停蠕动。看着母亲难受的样子,我的心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妈妈,儿子多想为您分担一点痛苦啊,哪怕是一点点。我赶快叫来了医生,医生和护士有条不紊地紧急抢救,直到深夜仍没有多大好转。我趴在母亲身边,握着母亲的手静静注视着痛苦的母亲,她已经倦曲成一小团缩在被子里面,汗水从她冰凉的脸上渗出。妈妈,难道儿子这次回来竟是我们母子的决别吗?我不敢想象。

8

这一夜母亲是那样地安静,没有叫疼,没有要解手,没有呻吟。凌晨3点以后,心率有所下降,青紫的脸色也开始回转,我还以为母亲转轻了,可没想到她老人家正一步步离开她的儿子,离开这个世界。5点多的时侯,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她没有应,我又重重地喊了两次,她仍没有应,我好像知道了什么,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就让二弟叫来了医生,医生看了看摇摇头,我不忍心,我认为母亲还有希望,她不可能离开我。7点多,母亲真的到了弥留之即,我肯求母亲能宽恕我:原谅我吧母亲,原谅您的儿子20多年没能守在您身边,更没能为您做些什么,如果这两天的陪伴能减轻您痛苦和恐惧、能让您安慰将是我最大的满足。我决定趁母亲还有一丝呼吸让她回家,同时让儿子到相馆为她老人家扩洗遗像。在我们要把母亲抬上救护车的时侯,我拉着母亲的手说:“妈,我们回家!”母亲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嘴张了张。

2009年9月21号,农历8月初3,星期一,8:10分,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这天清晨,天空特别晴朗,朝霞把远山近树和高高低低的建筑染得彤红。

在医院里,我陪伴着母亲走完了她三天三夜的生命最后里程。

9

是父亲和两个弟弟把母亲送到医院的,以后父亲就没再去医院了,他很担心这次将是母亲难以挺过的劫难。父亲看我这样把母亲带回家十分悲伤,痛哭流涕。母亲患有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最后的10年里生活难以自理,我远在他乡,尽管两个弟弟多次要求服侍他们,可父亲执意不肯,父亲一生为人忠厚,耿直倔犟,勤俭持家、从不求人。父母是不愿拖累儿女,父亲说:你两个弟弟都很忙,再说,我们岁数老了,吃饭和年轻人吃不到一起。这便是父亲的理由,而真正的原因可能是父母之间的一种默契,是做儿女的难以读懂的默契。10多年父亲为母亲做饭端饭甚至穿衣,无微不至,方圆10多里都知道是父亲延续了母亲的生命,就连妻子也多次说父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男人!他的事迹真的可以感动中国!我们做儿女的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也为没能尽到儿女的职责而愧疚。

10

妈妈,儿女们给您穿衣服了。我跪在地上,母亲的头躺在我的怀里,泪水在我眼眶蓄得很满很满,妻说,别把泪水滴到妈身上了。我轻轻地、轻轻地抱着母亲,妈妈,儿子是在您的怀里长大的,您现在躺在儿子的怀里,您能听到此刻儿子剧烈跳动的心吗?妈妈,您一生勤俭,没穿过什么好衣服,现在我们给您穿新衣戴新帽了。您在医院就要穿衣服吗?现在我们给您穿得整整齐齐,您好上路。

母亲一生78年,年轻时的母亲那样刚强能干,从早上睁开眼一天就不会闲了,而且总要忙到深更半夜,于我记忆最深的就是深更半夜的机杼声和那片昏黄的煤油灯光。那时我们一家甚至我们的亲戚穿衣服都要靠母亲做,一到农闲季节,母亲就架起织布机,呱哒哒、呱哒哒地织个不停,每当我半夜醒来洒尿总见到一盏昏暗的灯光将她劳苦的身影圈得实实在在,或是纺线或是织布,或是缝补衣服,她就那么不停地缝补着漫长的岁月,缝补着一个家庭的温暖,缝补着许多亲情的温馨。也许是过度的劳累,母亲最终患上了类风湿性关节炎。父亲常常为给母亲寻医求药东奔西跑。母亲尽管做不了繁重的活,但做饭洗碗喂猪等家务活仍然是她一人承担,直到她终于站不起来。后来,我常因没能减轻母亲的劳累而自责和不安。

11

母亲是那样地安祥、平静,仿佛刚刚睡下。妈妈太累了,不能惊醒她老人家。看着安祥的母亲,让我突然想到了20年前,那时我还在老家县城上班,那天下班回家,见母亲从乡下来,坐在家门口睡着了,和此刻一样。母亲身边有一袋大米,还有一袋干酸菜,春天的阳光很柔和,照着熟睡的母亲,她似乎从来没这么安稳、恬静地熟睡过,她知道我爱吃酸菜,看着那干酸菜,我仿佛看到了母亲佝偻着身子,满脸是汗,在一片汪绿的菜地里薅菜的情景,然后又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拣净,洗净,再放进锅里煮熟,倒进缸里投酸,晾在太阳下面晒干。母亲在为儿子做这一切的时侯那苍老多皱的脸被汗水画出许多惊叹号。

这样想着,我禁不住痛哭,“妈——”。可是母亲再也听不到儿子喊“妈”了!儿子再也不能喊“妈”了!

12

在母亲走后的第六天,凌晨开始,天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由小到大,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心想:妈妈,您就是走后也还在为儿女们着想啊!

母亲去医院的那天到她再次恶化,天一直阴雨不断,最后一天雨大而且风急。但母亲弥留的那个早上,天是那样的晴朗,朝霞那样艳红。照本地风俗,三天下葬,这几天内要报庙、送行、选址、挖墓穴、出灵、下葬等,从下葬的这天下午开始,三天里还要为母亲圆坟、捂火,在母亲的坟茔旁边,第一天一堆,第二天两堆,第三天三堆,把麦秸点着,堆上湿柴树枝冒出滚滚浓烟。而这几天,天都那样的好,就在这一切做完的第六天,下起雨来,难道这是老天的照顾?还是母亲的疼爱?

我不知道。

第七天是“一七”,我要告别母亲了。吃过早饭我们来到母亲坟前,放鞭、烧纸,我长跪在母亲坟头一边为母亲烧纸一边说:妈,家里困难,您一辈子很少花钱,现在好多了,可您却走了,您到那边就别再苦自己了,别舍不得花线,您有三个儿子,我们会经常给您纸钱的,没事儿的……妈,您安息吧,儿子会常回来看您的!

此时,有一阵轻风扶过,卷起几片纸灰,我知道,那是母亲对儿子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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