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震
10月10日,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火车站附近发生连环爆炸,造成近百名无辜平民丧生,两百多人受伤。尽管恐怖活动在土耳其历史上屡见不鲜,但造成如此规模伤亡的并不多见,一些国外媒体甚至将这次恐怖袭击称为“土耳其版9.11事件”。十几年来已趋于平静的土耳其最近频频发生恐怖袭击,究竟是其加大反恐力度后“引火烧身”,还是近年来在国际反恐问题上“走钢丝”失手造成的“玩火自焚”?
安卡拉爆炸案发生后不久,一些土耳其官员和媒体就指认“伊斯兰国”为幕后凶手。尽管这一指控还未能被完全证实,但土耳其当局与“伊斯兰国”之间的“暧昧关系”已经结束则是不争的事实。
在“伊斯兰国”问题上,土耳其长期采取“不战不和”的政策,这种态度正是其矛盾心态和骑墙立场的鲜明体现。近两年来,土耳其不仅拒绝美国和西方盟友要求其开放军事基地、加入打击“伊斯兰国”联盟的请求,而且对于关闭土叙边境、阻止“圣战”分子流入叙利亚和伊拉克战场的建议也置若罔闻。土耳其当局最初甚至不愿称“伊斯兰国”成员为“恐怖分子”或“极端分子”,并辩称很难鉴别来土耳其旅行的宗教人士和试图参加“圣战”的穆斯林。于是,来自全球各地的大量极端分子取道土耳其进入叙利亚和伊拉克战场,甚至一些“伊斯兰国”成员也在土当局默许下借境进入叙利亚,以打击叙北部地区的库尔德人武装。此外,土当局还默许了边境地区与“伊斯兰国”之间的走私贸易和物资流通。据外媒报道,高峰时期土耳其每天从“伊斯兰国”进口4000吨石油,使后者每个月可以从石油走私贸易中获得1500万美元的收入。
对于土耳其的暧昧立场,西方国家领导人一方面极为不满,比如美国副总统拜登去年10月在哈佛大学的演讲中就指责土耳其的行为导致反恐形势恶化;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投入大量资源劝说土耳其加入打击“伊斯兰国”联盟,或者至少提供一定程度的帮助,比如接受叙利亚难民、开展人道主义援助、允许五角大楼在其境内对叙利亚温和派进行武装和培训等。去年10月,在国际社会强大压力下,土耳其当局不得不允许伊拉克北部库尔德武装借道其边境地区,以解救被“伊斯兰国”围困在科巴尼的叙利亚库尔德武装。这是土耳其第一次释放出转变立场的信号。今年7月20日,靠近叙利亚的土耳其边境城镇苏鲁奇发生自杀性爆炸,造成30多人死亡,100多人受伤。这次袭击事件被认为是“伊斯兰国”发动的。有媒体报道称,当时一些土耳其库尔德人聚集在事发现场,准备前往叙利亚帮助重建曾遭遇“伊斯兰国”袭击的科巴尼。这次恐怖袭击引发了土耳其境内库尔德人对当局的愤怒和抗议,他们认为土政府压制库尔德人的努力远多于打击“伊斯兰国”的行动。三天后,土耳其政府正式表示,将允许美国和其他盟国利用其南部的英吉利克空军基地等执行对叙利亚境内“伊斯兰国”目标的轰炸行动,同时加强了土叙边境控制,并在境内抓捕了数百名“伊斯兰国”人员。不过,土耳其在“伊斯兰国”问题上转变立场的同时,并未改变对库尔德工人党的态度,而是把它们看成“同等的”恐怖组织。
土耳其当局之所以在打击“伊斯兰国”问题上推诿拖延,原因就在于“伊斯兰国”并非其“心腹大患”,真正让土耳其政府夜不能寐的是库尔德分裂组织所从事的恐怖活动。库尔德人是中东地区的古老民族,但未能在近代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目前主要分布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和叙利亚等地,土耳其境内大约有1800万库尔德人。在二战后风起云涌的民族解放运动大潮中,库尔德人也开始了追求独立建国的努力,但这种努力一直遭到周边各国的严厉压制。土耳其当局采取各种手段淡化境内库尔德人的民族意识,否认他们作为少数民族的权利,严厉镇压他们的独立运动。1974年,以民族独立与解放为主要诉求的库尔德工人党宣告成立,其最初目标是要在库尔德人占主导的土耳其东南部地区建立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大约在1984年前后,库尔德工人党逐步放弃了具有强烈理想主义色彩的左派意识形态,转而追求在土耳其、叙利亚、伊朗和伊拉克接壤的库尔德斯坦地区建立一个民主、独立、统一的库尔德人国家,实现“解放库尔德人”的目标。为此,库尔德工人党采取了暗杀土耳其外交官、炸毁土耳其在欧洲的商业利益、袭击土耳其旅游景点、绑架外国游客以索取赎金、对土政府机构实施自杀性爆炸、对土境内民用目标进行无差别袭击等暴力手段。1999年2月,库尔德工人党领袖和创始人阿卜杜拉·奥贾兰在肯尼亚内罗毕被抓获,此后库尔德工人党发动的恐怖袭击大幅减少。
土耳其民众纪念安卡拉爆炸案的遇难者。
几十年来,发生在土耳其南部的流血冲突已经造成数万人丧生。与此同时,为了打击库尔德工人党及其追随者和同情者,土耳其安全部队也摧毁了边境地区无数个库尔德村庄。埃尔多安执政后,土耳其当局承认了库尔德人的少数民族权利,并开始寻求与库尔德武装组织和解。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后,伊拉克北部库尔德地区逐渐成为一些库尔德激进组织的活动基地,土耳其军队虽然多次进行跨境空袭,但并未取得理想后果。2011年叙利亚发生政治动荡,随后陷入久拖不决的内战,靠近土耳其边境的叙北部库尔德地区出现权力真空,以叙利亚北部和伊拉克北部库尔德地区为基地的库尔德武装力量迅速增强。在此背景下,土当局2012年开始与仍在监押之中的奥贾兰等人进行和谈,试图换取境内库尔德人合作,然而和谈并未取得实质性进展。从今年7月开始,土耳其政府恢复了对库尔德工人党的军事行动,后者也开始了相应的恐怖报复活动。
对于土耳其政府左右开弓同时打击“伊斯兰国”和库尔德工人党的新政策,多数国际观察家并不乐观,普遍认为这是一个很容易“失控走火”的复杂博弈。土耳其采取如此高风险政策,其实是其自相矛盾的利益诉求使然。事实上,这些自相矛盾的诉求也是土耳其反恐过程中的沉重“包袱”。
首先是地缘政治的包袱。为了推翻叙利亚阿萨德政权,遏制什叶派势力在周边地区的扩张,土耳其不可避免地会借助包括一些极端组织在内的叙利亚反对派,这正是土耳其此前在“伊斯兰国”问题上采取骑墙政策的根源所在。参与打击“伊斯兰国”虽然可以巩固土耳其与西方国家的联盟关系,但也可能招致猛烈的恐怖报复,并将失去影响叙利亚乃至伊拉克局势的一个重要筹码。其次是反恐战争的包袱。迫于国内外各种压力,土耳其政府最终做出了打击“伊斯兰国”的决定。但是,土耳其政府在此问题上依旧面临困局。一方面,土耳其政府和西方国家一样,需要借助叙利亚和伊拉克的库尔德武装打击“伊斯兰国”势力,同时平息国内库尔德人对于土当局无法保护他们免于恐怖袭击的担忧;另一方面,土耳其政府仍试图借助“反恐”名义打击库尔德工人党,反对外部力量支持库尔德武装。这说明土当局对于库尔德武装在打击“伊斯兰国”过程中可能会尾大不掉心怀警惕。最后是“阿拉伯之春”带来的包袱。“阿拉伯之春”发生后,土耳其一度欢呼雀跃,希望通过向外输出自身的现代化模式来扩大影响力。于是,土当局一改鼓吹多年的“零问题”周边外交,转而不遗余力地谋求推翻阿萨德政权,试图在地区格局大动荡过程中获得更大发言权。但土当局显然低估了阿萨德政权的生存能力,同时又不得不提防阿萨德政权倒台后叙利亚北部库尔德地区“独立”的可能性,以及跨国活动的库尔德武装和伊斯兰极端分子。多重利益诉求导致了土耳其许多自相矛盾的政策,并由此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土耳其与“伊斯兰国”及库尔德工人党作战;库尔德工人党则与“伊斯兰国”及土耳其作战;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盟国与“伊斯兰国”作战并支持库尔德武装。
从目前来看,土耳其反恐前景将主要取决于三个因素:一是土耳其当局的库尔德政策,如果土耳其政府坚持放弃此前的和解政策,那么未来双方爆发新一轮冲突绝非遥不可及或危言耸听。二是叙利亚和伊拉克库尔德地区的发展前景,随着俄美等外部大国对于库尔德武装打击“伊斯兰国”的倚重和支持,土周边地区库尔德人实现更多自治或走向事实独立已不可避免,这势必会对土境内的库尔德人产生影响。三是“伊斯兰国”的发展前景。“伊斯兰国”已经成为国际社会的共同敌人,一旦它在国际社会合力打击下失势,不仅能够实现地区和平与稳定,还将大大减少国际社会对库尔德武装的依赖和支持,并有助于土耳其解决境内的库尔德问题。但是,这很可能也意味着土耳其推翻阿萨德政权、寻求地缘政治和教缘政治平衡努力的失败。反之则不然。在上述三个因素当中,即便是土耳其对于库尔德人的政策,也已经不可避免地受到越来越大的外部影响,而后两个因素更不会以土当局的意志为转移。
公开加入打击“伊斯兰国”联盟是土耳其反恐政策的一个重要转变,但这种转变到底能走多远,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如果考虑到已有上千名土耳其公民加入了“伊斯兰国”,而且有关武装分子可以轻易地以难民身份混入土耳其境内,加入国际反恐联盟未必等于土耳其已经做好了承受恐怖报复的准备。就此而言,土耳其在“伊斯兰国”问题上的政策或许仍存在不少变数。对土耳其当局来说,中东局势的剧烈变迁既带来了机遇,更潜藏着极大风险,只有合理应对,才能通过反恐有效地维护国家利益与战略安全。任何投机取巧或一叶障目的短视做法,都可能会陷入“走火失控”的战略困境。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西亚北非研究中心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