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袭叙利亚：俄罗斯的理想与现实

祖立超

9月30日，俄罗斯开始对叙利亚境内的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实施大规模空中打击，叙政府军随即在俄掩护下发动大规模地面进攻，“伊斯兰国”势力在俄空袭半个月后在叙利亚开始撤退，俄军事行动取得初步成效。俄的空袭行动速度之快、强度之大、效果之明显已超越了美式空袭的历史和现实脚本。在乌克兰危机久拖不决、俄罗斯经济急剧衰退以及外部战略环境恶化的大背景下，俄罗斯对叙利亚的军事介入被视为“有进有退、软硬兼施、一箭多雕、以斗争求妥协的精细算计”。然而，俄的精细算计真能如其所愿吗？在搅动油价走高缓解经济困境、逼和美国实现外交突围以及重塑中东秩序等重大问题上，俄的空袭行动影响到底如何？这些问题比俄罗斯的导弹如何精准命中目标更能引发全世界的猜测。

油价难高 困境难解

俄罗斯经济是典型的能源依赖型经济，国际市场能源价格走势对俄经济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美欧将经济制裁矛头锁定在俄罗斯的能源产业，俄经济因而陷入严重衰退，这与过去十年油价高企时俄经济稳定增长的境况形成了鲜明对照。面对西方的经济制裁，俄不得不继续依赖能源手段化解危机，这也是俄与金砖国家的能源与金融合作取得重大进展的原因。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2014年以来国际市场原油价格暴跌与持续低迷使俄经济又遭重击，引爆了俄卢布危机以及严重的资本外流。

能源与地缘政治具有密切的关系，国际和地区性冲突都对国际市场原油价格产生重要影响。俄罗斯当前的经济局势对俄外交政策产生重要影响，通过外交、军事活动缓解国内经济压力是重要的战略选择，空袭叙利亚境内极端组织的军事行动因而被认为是俄缓解经济压力的一次尝试。依照俄战略界人士的观点，空袭叙利亚是推高国际油价、化解俄经济燃眉之急的重要举措。美欧舆论借题发挥，称俄在叙利亚搞“石油圣战”，俄以打击恐怖势力的名义出师，实际上最终要达到推高全球油价的目标，并推测出俄搅动国际油价的路径：一是空袭行动会迫使资助叙利亚反政府势力的沙特及其海湾地区盟友风险增加，沙特王室为保持对叙反政府力量的支持力度，可能放弃石油价格战，以减产推动油价回升;二是空袭增强了伊朗的影响，伊朗可能在今年12月的石油输出国组织会议上对沙特施加更大的压力促其减产保价;三是叙利亚紧张局势持续，中东地缘政治的不确定性将推升国际油气价格。

俄罗斯化解燃眉之急的期望在空袭后初步显现。10月1日至10日，国际原油价格出现上涨，布伦特原油价格从每桶47.69美元上涨到52.34美元，卢布兑美元的汇率也借势上升。然而，以目前的情况判断，俄空袭行动对油价还没有形成较明显的持续性影响和联动效应，世界能源市场对俄空袭行动的反应较为平淡。与此同时，抑制国际油价走高的一系列因素仍在发挥主导性作用：世界石油市场供过于求的状况仍将延续，当前的供需格局短期内难以逆转;新兴经济体经济疲软，导致世界范围内的能源需求降低;全球能源革命正在使传统的能源产业受到冲击。在上述背景下，国际油价走势恐怕难以满足俄拉抬国际油价的愿望。石油输出国组织预测专员9月曾预估，未来油价一年涨幅不会超过每桶五美元，到2020年或达到每桶80美元。因此，俄罗斯搅动国际油价走高缓解经济困境的期望或将落空，俄经济摆脱衰退、促进增长的目标仍然任重道远，俄经济及财政支出仍必须以当前的油价为参考。在俄对叙利亚实施空袭的同时，俄不断向外界释放经济向好的积极信号，普京总统10月13日表示，俄经济适应了变化的外部环境，最困难的时期已过。但俄实业界人士明显持不同的立场，认为低油价、国际制裁和俄所采取的干涉主义外交政策使俄经济变得更加糟糕。

逼合可期 突围不易

俄美都深受恐怖主义的伤害，反恐合作因此成为过去十年俄美合作的主线之一。长期以来，美国主导着中东地区的反恐规则，俄罗斯出于打击国内伊斯兰极端主义的需要一直追随美国的全球反恐战略。随着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在中东的急剧膨胀，俄呼吁在联合国安理会领导下对包括“伊斯兰国”在内的极端组织制定统一的行动战略，形成国际性反恐统一阵线。在俄看来，美及其盟友打击叙利亚极端组织不力，叙政府军在反恐战争中节节败退不仅将危及巴沙尔政权的稳固，而且将导致“伊斯兰国”势力向外蔓延，中亚及高加索受到波及，俄多年反恐成果化为乌有。在美国看来，俄罗斯支持并加入所谓反恐统一阵线打击叙利亚极端组织的行动，既可能导致反恐行动的主导权易手，又可能导致叙利亚巴沙尔政权受到俄更大的庇护，从而使美在叙改旗易帜的目标落空，而俄则可能得以借机扩大对中东地区的影响。

在呼吁建立反恐统一阵线遭到美国漠视的情况下，俄罗斯骤然对叙境内的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实施空袭，含有抓反恐主动权逼迫美和解、合作的策略选项。在反恐领域，俄美确实存在和解与合作的可能性：首先，俄美两国都是恐怖主义的受害国，尽管双方在中东的反恐行动存在分歧，但打击“伊斯兰国”为代表的极端组织符合俄美的共同利益，乌克兰危机以来联合打击“伊斯兰国”始终是俄美外长历次会晤的重点议题之一;其次，尽管俄在叙利亚以强势的空袭开场，但难以此为手段收场，俄军事上的胜果终将以叙利亚国内政治进程为保障，叙国内政治进程没有美俄的参与是无法实现的任务;再次，美虽然怀疑、质疑俄反恐行动的真正目标，但在美对中东保持“战略超脱”的背景下，美在解决叙问题上除了与俄合作似乎没有更多更佳选择。因此，就在俄对叙实施空袭的同时，避免俄美在叙爆发军事冲突已经成为双方关注焦点，俄美已经进行对话并取得进展。10月20日，两国就避免在叙利亚境内打击极端组织时发生军事冲突签署谅解备忘录。

俄罗斯战机在叙利亚拉塔基亚附近的空军基地集结，准备参加打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行动。

尽管俄罗斯逼美国和解与合作的目标可期，但俄通过俄美反恐合作及其后的叙利亚政治进程突破美制裁与孤立，实现整体外交突围并非易事。第一，美俄意识形态矛盾根深蒂固。美视俄为不同于己的“政治异类”，不断批评俄的民主进程发生倒退，对普京总统主导建立的国家体制持续进行施压。第二，美对俄的遏制不会放松。俄当前的外交政策被美视为“恢复帝国的冲动”，美国防部长卡特日前抨击俄在叙利亚和乌克兰的军事行动，称美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阻止俄罗斯有害的、破坏性的影响以及胁迫与侵略，北约已明确将俄作为主要的军事威胁。第三，俄美结构性矛盾突出。虽然俄在叙的军事行动使人产生了俄为世界性强国、有实力与美对抗的联想，但俄在美外交政策中早已不是平等的伙伴，俄在美眼中已经沦为“地区性大国”。美国学者肯尼曾如此评价俄的实力与地位，基于传统地缘政治理论指导的俄罗斯虽然“拿下”了克里米亚，但却在石油、金融博弈中一败涂地。以传统标准衡量的大国在强大的金融博弈面前，也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第四，叙利亚问题暂时凸显，但乌克兰危机仍是俄美地缘政治博弈的重心。“明斯克协议”为乌克兰危机的解决带来了一丝曙光，但协议对乌克兰的地缘政治走向、国内的政治架构安排未能做出明确安排，乌克兰仍将是俄与美欧进行地缘政治博弈的焦点。

中东地区由美主导的战略格局未变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在中东影响大幅削弱，叙利亚成为俄维持在中东地区影响仅存的战略要地，这是俄力保巴沙尔政权的首要原因。在叙利亚问题焦灼已久后，俄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将对扩大俄在中东影响发挥积极作用，俄始终认为维持巴沙尔政权是保障俄在叙利亚利益的关键。在俄看来，俄的空袭行动将极大地稳定叙利亚巴沙尔政权，扩大和巩固叙利亚政府的控制力，巴沙尔政府后续会巩固俄在叙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利益。除叙利亚之外，俄还在加强与中东等国家的关系，与伊朗、伊拉克签订了共同打击“伊斯兰国”的新协议，建立了联合情报中心。伊拉克政府开始将俄视为与“伊斯兰国”武装分子斗争的主要伙伴，普京出兵叙利亚的决定更是令其在伊拉克的人气飙升，甚至被形容为“什叶派的救世主”。

俄罗斯对叙利亚实施空袭及其连锁反应被西方认为是俄争夺中东秩序、重塑地区格局的手段，实际上俄单凭打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军事行动根本难以撼动美国塑造和主导的中东地区战略格局。在俄空袭、美地区领导力受到质疑之际，奥巴马回应道：“美国的领导力定义与俄罗斯不同，俄除了出兵外别无办法，且经济已陷入谷底。”奥巴马还强调：“美避免了重大伤亡并达到了目的，美国在中东仍有强大的存在，拥有最多盟国。”奥巴马的言论道破了俄无力与美争夺地区主导能力的基本现实。

美国在中东拥有强大的军事存在，与土耳其、以色列、沙特、卡塔尔建立了牢固的军事同盟关系，美主导着该地区的贸易和金融联系。相比而言，美在中东经营的深度和广度远非俄罗斯所能及，俄与中东国家的贸易、金融关系不强，仅靠军事技术贸易尚可维持，俄与中东国家的军事关系远远弱于美在中东的军事同盟体系。在俄对叙利亚实施空袭之际，美正采取一切措施削弱俄在中东可能扩大的影响：一是美国总统奥巴马承认在叙利亚的战略失败，表示今后将择优向反政府武装提供武器装备，支持其打击“伊斯兰国”武装的军事行动;二是加强与土耳其、以色列和沙特的政策协调，争取在叙利亚问题上进一步协调行动，确保这些国家继续支持美国中东政策及反恐行动;三是加强与俄的军事对抗。10月初，北约开始为期一个月的“三叉戟接点”演习，这是2002年以来北约最大规模的军演。针对俄军空袭叙利亚“伊斯兰国”的行动，北约防长会议同时决定增加军演科目予以应对。

空袭行动是俄内外兼修的政治战略

目前各方对俄罗斯空袭叙利亚的目标存在各种猜测，有加强军事存在说、有换取对乌克兰东部分离政权承认说、有迫使与奥巴马联大会晤说、有维持巴沙尔政权说、有推高国际油价说，等等。每一种猜测都有合理成分，但似乎又不能解释根本问题。实际上，俄近年来在叙利亚以及乌克兰的所作所为表明，地缘政治博弈仍然主导着俄对外政策思维，俄仍然不遗余力地在地缘政治上打造缓冲区、隔离带，防范任何对手进入其势力范围。这既是俄战略文化传统的回归，也是俄综合实力下降的必然结果，俄在全面的综合国力竞争中失去优势的情况下，只能在地缘政治争夺的个别点上奋起而为。9月13日，《莫斯科时报》出版的题为《普京在叙利亚的游戏计划是什么》的署名文章称，普京毫不关心叙利亚的社会主义，尤其因为该国政体原本不是社会主义而是典型的东方独裁专制，他更感兴趣的是地缘政治。

除彰显地缘政治思维主导俄罗斯对外政策外，俄在叙的军事行动也体现出俄对外战略与内政问题的紧密互动。根据全俄舆论调查中心的统计，俄在叙利亚的空袭行动得到了66%民众的支持。随着空袭行动的继续展开及其效果的显现，预计空袭行动将得到更多俄国内民众的支持，也将在更大程度上满足俄对大国地位的自豪感。外交是内政的延续，在经济凋敝、外交受困的情况下，俄导演的军事大戏终将服务于并作用于俄国内的重大政治议题。俄民众对叙空袭行动的支持终将转化为对普京总统及俄政府的更多认可，为即将到来的国家杜马选举和总统选举营造适宜的政治氛围。诚如俄国内媒体所言，西方制裁使经济瘫痪、卢布贬值、物价攀升，但总统普京仍然关心着个人支持率，他已经从反复的经验中学到，不时地在公众面前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特技能够保持自己的受欢迎程度。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俄罗斯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