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卡在《007》和《火星救援》之间,《一个勺子》的上映确实就像个“勺子”。在西北方言里,“勺子”就是“傻子”。但这部电影是今年绝不应错过的一部国产片,它照见了中国人当下慌乱的内心和已经布满裂缝的价值标准。
到底怎样算作是痴傻,怎样算作是聪慧。有时,这不是智力范畴内的问题,更多的时候被用来描述一种处事法则。很多词汇的概念与含义,一旦到了中国就需要重新翻译,最终滋生出一种别具特色的潜含义。中国语境当中的执着和较真,通常被人讪笑作痴傻;而狡黠和圆滑则被赞美为聪慧。你看,有时候,褒义与贬义,在中国的标准暧昧而游移。
所以,当你叫一个人傻子的时候,就有了复杂的况味,它夸赞了一个人,本分、老实、值得信赖,但同时也辱没了一个人,因为他愚钝、笨拙、不谙世事。很多事在中国需要按照潜规则去做,按照明规则去说。这是生存之道。
陈建斌饰演的拉条子,就是一个不懂得生存之道的人。他生存境况的困窘,来源于他总想把明规则和潜规则彻底打通,变成一条规则,把明面上说的话和暗地里做的事统一成一套系统。但他所处的环境,每个人都有两套语言法则,两张面孔,两套价值体系,根据所遇到的情况,随取随用,用后即抛,毫无心理负担。但拉条子不行。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傻子才只会使用一套系统。
《一个勺子》中的每个人物都处于一种似是而非的精神状态中,看似朦朦胧胧,难得糊涂,但实则精明透顶。对于生活,他们只攫取自己需要的、对自己有利的那一部分,而对于实用性之外的一切,高于生存和物质哪怕一厘米的东西,他们都尽力避之不提,视而不见。这群人明哲保身,得过且过,绝不多嘴多舌,从不追根问底。
《一个勺子》剧照。
比如村长,一个看人下菜碟的典型,对于是非曲直,他不太关心,关心的是是否对自己有利。他在羊圈门口指着拉条子说,“你卖人呢?”但你很快就会发现,他指责的其实不是这些,重点在于“你还独吞” 。再比如,那个派出所民警。她就在那间几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就坐在椅子上,这是个有趣的象征,她是固定的、雕塑化或者吉祥物化的、无实用性的,一种txt格式的存在,而不是可以运行的exe形式的存在;再比如大头哥,只看重利润、资源和人脉,其他的都像个笑话,他富有但仍然焦躁、恐慌,他的财富并不稳定,内心更无处安放。
而全部这些人,都是空心化的,大脑被自我取缔了。而那个乡村小卖部的老板,一直在念叨着“人生就是这样”。这句哲学版片汤话成为了那些人的座右铭:想不清的不想,接纳,顺从,从中寻找利益。这就够了。
对于他们来说,嘴是用来吃肉的,最好少说话;脑子是用来算计的,最好少思考。所有人都弃绝了精神,只供奉肉身。但拉条子做不到。
最可悲的是他的老婆金枝子。她没办法彻底弃绝人性中的光芒,有时甚至比拉条子还要善良,但她也没办法彻底变成和拉条子一样憨直,她接通了世俗,但又无法彻底世故。用哪个标准要求自己都于心有愧。更何况,她还有一层本能的母性。
《一个勺子》的故事发生地被设定在乡村和县城的结合点,中国社会转型期完美的横截面,这里的一切都粗粝、现实、不加掩饰却又充满矫饰。在这个人类史上前所未见的转型期中,人们在里面你争我抢,耗尽了人性中一切温润的部分。拉条子家里那群呆萌又肮脏的羊成为了这群人最好的镜像。每个人都在迷途。
当价值标准变得混乱,你很难说到底谁愚笨谁聪慧。你说拉条子傻,显然他是善良,但你说他精明,他又过得如此不堪;你说那些空心人傻,他们又在生活里游刃有余;但你非说那些人聪慧,他们又永远无法抬头看天。这一点最悲凉,一个扭曲的环境中,价值标准会变得混乱,人们为了活着,像一摊污水一样可以随意迂回,因时就势,以求得自保和利益最大化。最终,我们加害于他人又反过来加害了自己。每个人都冲着别人喊傻子,每个人也都听到别人喊自己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