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苍老疼爱我

◎阮锦和

晴好的冬日，早上的阳光并不热烈，我站在家门口张嘴对着双手呵气，试图让自己更暖和一些。对面音像店里放着儿童学习的光盘——爸爸的爸爸叫爷爷。听到这样一句稚气的童音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你那慈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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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的岁月让你的沧桑那么入骨，满脸的皱纹松垮垮地耷拉着，像一棵老树身上将要脱落的树皮。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路须要用拐杖支撑的，只是忽然那么一恍神，就看见了你弓着身子的背影。操劳了这么多年，原来你是真的老了。

大家都说你是唠叨的，不管什么事情传到你耳朵里，你都要说上半天，所以我们很多人包括家里的小孩子都不愿和你有太多的言语交流。很多时候，大家议论着，你笑意盈盈地走过来问我们在说什么，我们总是异常默契地回答：没什么，不关你的事。我看见了你落寞的眼神。可是那个时候的我从来没想过，一个老人，常常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很多天都可以不说话，这是怎样的一种孤单。我总是觉得，老人嘛，能吃饱穿暖就应该很幸福了吧。

我知道，你是爱我们的，爱自己的儿女子孙，从出生到现在，你爱到自己都老了。

你们那个时代，家里的孩子特别多，当你的儿子儿媳们为你的赡养费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当你听到你的孙子说着从他妈妈那里学来的尖酸话语的时候；当很多人都对你置之不理的时候，你依然爱着，用你苍老的容颜和多年未变的真心，深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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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常常说你好吃懒做，你却只是微笑着不言语。你是个嫌麻烦的人，奶奶去走亲戚了，你就一整天不吃饭。傍晚，奶奶一回家你就像个孩子似的说你饿了。奶奶对你总是无奈的，虽然嘴上说着责骂的话，但依然会去厨房做好一顿美美的晚餐给你吃。那个时候的你，异常满足。

很多时候你都会对我们这群孩子说：“这么多年多亏了你奶奶服侍我，要不然我这条老命哪能走到现在。她虽然常常骂我，但心还是向着我的，我知道。还有啊，你们这群小孩子要认真读书，多认识几个字比什么都好，像我们这种没文化的人走到哪里都吃亏的。”他的表情里寄予了无限希望，看着我们就仿佛看到了未来。“世上无难事，就怕用心人”这是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我一直很奇怪从小没踏进过学堂，不认识一个字的他怎么会知道这么一句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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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本来就没有为什么的吧，就像你会拉二胡一样。

你拉二胡很好听，这是从我记事起就笃定的事情。记忆里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习惯在吃完晚饭拉二胡。我不懂得怎么欣赏，也不懂得怎样去描述那种旋律的美感，我只知道很认真地去听。你拉的二胡声，像是大片草原上盛开的花，给我的童年染上了明媚的色彩。很多时候我把你当骄傲，我会像只小公鸡一样顶着鲜红的鸡冠向别的小朋友炫耀：“我爷爷可是会拉二胡的！你们的爷爷会干嘛呀！”

后来，无意间问起爸爸你拉二胡的技术是从哪里学来的，那个时候家里穷哪有闲钱去学那玩意啊？爸爸说是你自己鼓捣着学会的。我的惊讶溢于言表，要知道那个时候是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资料的。我承认你是异常聪明的，你的二胡我也有偷偷拉过，那个声音绝对比杀鸡现场好不到哪里去，但是怎么你就可以拉得这么动听呢？

脑海里总有这么一个场景特别深刻。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教我们唱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放学后我就兴冲冲地跑回家问你会不会这首歌。你说不会。我就跟你商量着，我教你唱，你再试着拉好不好？你乐呵呵地答应了。我挺直了身板把两只小手背在身后，有模有样地扯着嗓子唱起了歌。让我没想到的是，你没过多久就能把那首曲子拉得惟妙惟肖。于是之后的很多个日子，我都会得意地向大家宣称那首歌是我教会你的。

在之后的很多年，你依然会在闲时把二胡拿出来拉一拉，我们就搬着椅子凳子坐成一排很认真地听。拉完一曲，你就会咧开那张掉了好多颗牙的嘴问我们好不好听？我说：“爷爷你拉得真好听。”你就笑意盈盈地摸摸手上的二胡，像抚摸珍藏了很多年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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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相框里的老照片，有你年轻时候的样子，是笑得异常明媚的容颜。我会拉着奶奶给我讲你年轻时候的故事。奶奶说，你那个时候就特别懒，除了打渔就没别的事能让你上心了。哪里水库干了哪里药了鱼你消息比谁都灵通。你会带着你自制的鱼网走过一个又一个村，所以很多人都认识你了，甚至别人看到我的时候都会问：“你是不是那个打渔的老凤的孙女？”你看，你这么有名。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总趁你不在的时候去偷你的渔具，那根长长的竹竿顶端还有一张网，我们用它来捕蝉或者是摘别人池塘里的莲子莲花，玩过了劲头之后又趁你不注意偷偷地放回去。过不了多久你就会举着被我们弄得破烂不堪的鱼网向我们兴师问罪，脸上满是愤怒的表情，那个时候真觉得你对那些破玩意的爱比对我们的还要深。

但你只是比较较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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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之前我就见过你把不小心掉在饭桌上的菜夹起来吃，还不是一次两次，因此认定了你很脏。从小你教我的，要俭朴、要节约，可是我听不进去。后来的很多个日子，我都不用你的任何东西，甚至很少再进你的房间。

时光总是残忍的，把我们的距离拉长再拉长。小学二年级转学，上初中，再上高中，我们的见面少之又少。好不容易盼到了五、一长假，我兴冲冲地在放假前几天就开始收拾回家的东西。看见你的时候，你脸上绽着慈祥的笑，嘴角开出岁月的花。你说拉几首曲子给我听，然后就起身去房间拿二胡。二胡用一个很厚的塑料袋包着，你把二胡从袋子里拿出来的时候，我看见有一层厚厚的尘埃扑簌簌地往下落。

邻里听到二胡声也过来我家凑热闹，趁着你休息的间隙就随口问道：“好久没听你拉二胡了，拉得挺好听的。”你咧着嘴笑：“现在人老了，更懒了，平常都不太想动，如今高兴的时候就拿出来拉上几曲。”你说完目光就移到了我身上，笑盈盈地问我好听吗？我努力控制住情绪，微笑着对你说：“好听，特别好听。”你说的高兴的时候，明明就是我回家的时候。我每次回家，你都喜欢拉二胡给我听。

中午吃饭的时候，你把饭盛到盘子里，我问你怎么用盘吃饭了，你说盘子上有菜汤，用饭过一遍，不能浪费了。你还是这样，你总是这样。

你说你老了，你说你连墓地的位置都看好了，就是想再多活些时候，多看看我们这些孩子。我别过脸不敢看你，我怕你看见我眼角奔涌出来的泪。

爷爷，自你走后，我再也没听过那么好听的二胡声了。每次有卖小吃的经过，我都会在心里想，我要买点回家带给你吃，这是你最爱吃的了，突然想到你再也吃不到了，就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悲伤。

谁都曾年轻，谁也都将苍老，我们会一直这样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