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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花三十多岁了,跟男人方军外出打工,结婚十几年一直没怀上孩子,还从娘家村里带来爱花潭的秋天 赌博的恶习,花潭村女的赌博,她还是第一个。春节前几天,月花挺着大肚子眉开眼笑地回来了。
短篇小说 梁刚一天,弯弓正在他的大棚番茄田里打药,月花的婆婆麻娘跑到他身边。麻娘说月花忽然喊肚子痛,正在地上打滚,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千万不要有闪失。弯弓连忙发动田头的电动三轮车,到了县医院一检查,月花怀的不是人,是一串肉葡萄。早就怂恿儿子离婚的麻娘一听,向术后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月花脸上啐了一口,喊了声妖精,丢下新农合本扬长而去,再没跨进医院一步。
月花人长得像一朵花,村里的女人们在暗地里也说她像花一样招蜂引蝶,弯弓发现跟月花在一起,心里说不出的舒坦。月花住院时,他上午在田里忙活,吃过中饭就开着电动三轮往医院跑,为月花打饭,端屎倒尿,还从银行取了存款,垫付医药费。
月花出院回村,弯弓再没见到她,听说麻娘对月花没有好脸,方军也打电话说要跟月花离婚。过了一个月,弯弓看到月花出现在她家的菜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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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以前,弯弓还不叫弯弓,叫张志义,高中一年级学生。阳春三月的一天,他和同村的一伙少男少女在花潭里洗澡。人们知道,他从小爬高上低就像一只猴子,他们怂恿他爬上河边一棵站在地上要手搭凉棚才能望到梢的大青树上掏老鸹蛋。他瞄了一眼,这棵大青树的枝枝桠桠上差不多有二十个老鸹窝。他先是不理他们,但洗澡的人群中,有他暗恋的春茴,春茴小她一岁,她也在大呼小叫,小脸通红。他于是就浑身湿淋淋地上岸,想向她露一下自己的身手。
那天,他刚攀登到树中央,一抬头,看到一条手臂粗、头呈三角形的黑蛇吐着红信子向他迎面袭来,他吓得手一松,一个倒栽葱从树上掉下来。后来有人说,他要是掉进河里就什么事也没有,但他不幸掉到河边女人用来捶打衣服的石头上。人是被救活了,腰却驼了。
后来,打工潮席卷到小小的花潭村。村里除了有孕在身、准备在家生产,或家里有公婆要照护的女人,有手有脚的中青年都一窝蜂进城打工,有的人家竟然倾巢而出,留下不少空屋。大哥志仁也带着新婚不久的大嫂和妹妹志红走了。妹妹进城后在一家工厂结识了广东的一个小伙子,一去不回。留在村里正经种田的青壮年男人,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一个人种三个人种的田。这年大哥大嫂回家过春节,看到累得骨瘦如柴的他,赶紧进县城,用他们打工的钱,给他买了抽水机、旋耕机。这一来,他减轻了大半劳碌,日子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他很快发现,日子变得轻松,不全是好事。每天夜里,强烈的生理欲求会毫不留情地折磨他。白天见到的年轻女人,晚上会出现在他梦里,每每醒来,他羞愧不已。于是,每夜他守着电视,看个天昏地暗,有时去小卖部打酒,把自己灌醉。
一天深夜,他发现自己中邪般地站在一户打工回来结婚的小两口新房的窗前,像偷食的狗狼狈而逃。回到家,听到有人拍打院门,拉开门一看,是月花。月花来向他借用抽水机,他二话不说,就从屋厦下扛起笨重的抽水机,月花抱起水管跟在他后面。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水很快就流向麦田。
他倚靠着一棵大水皮子树神不守舍。月色笼罩无边的田野,开裂的土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偶尔从小村传过来几声狗吠或猫叫声,猫头鹰用爪子紧攥着吱吱惨叫的耗子从他头顶的低空飞过,不远处河两岸的杂木树间,蝙蝠像黑色的雪片在纷飞。月花提着锄头去填堵了麦田的几个水口,说声要去小解,就在河边的一棵大树后隐身不见了。突然,他听到月花啊地叫了一声,他想她一定是踩到蛇了,撒腿奔过去。
自此,他像一只尝到腥的猫,一到夜里,就欲火中烧,像是要把以前的亏欠找补回来。他隔三差五找月花,都能成功。
3
这天傍晚,他把从花潭河边砍好的几百公斤白菜卖给城里来的菜贩,回家时,看到院门开着,走近闻到饭菜香,进院子,看到铁线上晾满被盖等衣物,先以为是月花,一进堂屋,他张大了嘴巴:家里像过年时一样干净。马桂花系着围腰,在屋里忙活,桌上,摆着七八个菜,这女人还倒了两碗酒摆着。
马桂花不漂亮,长得牛高马大,满头黑发,眼睛明亮。到花潭村之前,先后嫁过两个男人,她是带着两个前夫留下的两个女儿嫁给村里的黑老二的。黑老二在黑煤窑死于非命,方圆百里的男人不敢娶她为妻。
村里人办红白喜事,她是公认的牵头者,设宴的村中心的晒场上,到处都是她嘎嘎的笑声,她大碗烈酒能一口干,还像男人一样爱讲粗话,也像男人一样,歪过身子就撒尿。原来的妇代小组长外出打工,村上便让她顶替了。但马桂花像亲生女儿一样孝敬年过七旬的公婆,煤窑私下给的二十万“封口费”她一分没花,都存在银行里准备给孩子上大学花费。村里人说,黑老二死也值得了。
花潭地处亚热带气候,在河边生活的男女,守着花潭河,学会走路就会游泳。在河里泡澡时,女人穿着短衣短裤,男人大多是光屁股。弯弓成年后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的一丝不挂的女人,就是马桂花。
马桂花显然用心收拾过,白衬衣、黑裤子都是簇新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脂香,和平时蓬头垢面的形象判若两人。马桂花端端地坐着,见弯弓疑惑地看着自己,女人落落大方地说:志义,你怎么了,没有见过女人,还是舍不得请我吃一顿?我可是帮你干了大半天活了。
多年了,没有人叫他志义,几个月来与月花走得那么近,她也不叫他。他忽然有想哭的感觉,喉咙哽咽地叫了一声大姐。
什么大姐大妹的,别像棵树一样只会干站着。女人抬起酒碗:来,我们一口干。
两人碰了一下碗,都一口把满碗酒干了。
女人又把两人的酒碗倒满,往他菜碗中挟了一大块腊肉,自己也把一大块塞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咽下,才又说:他妈的,你这酒真来劲。
两碗酒下肚,弯弓满头满脸的大汗。女人说,他妈的,这天热得要命。边说边脱了衬衣,上身只着一件短小的内衣。弯弓一抬头,女人两大只葫芦样的乳房赫然在目。他有些坐不住了。女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哈哈大笑过,举起了酒碗:来,来,干了。今天晚上我做一回你的女人。守活寡的日子真不是人受的。
在他没有月花之前,在那些长得似乎永无尽头的夜晚,他想过村里所有的年轻女人。石榴、玉花、小杏、红英……唯独没有想过马桂花。
女人从院里抱回了早已晾干的被褥,进里屋三下两下铺好,把自己脱个一丝不挂躺下,对他一招手。事后,女人露出少女般撒娇的笑容,在他怀中叹了一口长气,说,现在我们花潭村,简直像个死村,除了几个撒尿会淋湿鞋子的老男人,只有你还是一个男人。
这晚,他又与月花亲热,把从马桂花身上学到的招数使了个遍,月花说:老天,你怎么变得像黄色录像里的男人?
4
太阳照样在花潭河谷升起。这天早晨,弯弓到河边洗漱后,准备下地,村里挂在一棵大树上的大喇叭忽然响起来。他感到有些奇怪,多年来,村里除了有人家办红白喜事,村长通知受到邀请的亲朋吃饭和召集帮忙的人外,大喇叭就几乎没响过。
大喇叭先是放了两支流行歌曲,紧接着,传来村长久违的声音:乡亲们,大家都到村部来,上级领导要来我们村检查指导工作。再通知一遍。
弯弓知道没自己的事,提着锄头出门往菜田走去,刚来到河边,便被马桂花拦住了。马桂花是小跑来的,她气喘吁吁地说:村长刚才交待,要我挨家挨户通知大家到村部集中。听说从省城东兴大学来了位教授,乡党委的张书记亲自陪着来。
他扛着锄头转身往村里走去,马桂花忙着通知其他人去了。
村部原来在村长家,后来乡上搞校点撤并,村部就设在村小了。到了那里,弯弓看到篮球场上摆着三张课桌和三把椅子,课桌上还放着几瓶矿泉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村长在以前校长的办公室埋头抽水烟,他以为村长没看见他,掉头要走,不想被村长叫住了。村长也姓张,跟他还是不出五服的兄弟。村长说,二哥,进来抽烟。村长带着村里的几个人,长年在县城建筑工地包一些工程干,他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只有村上实在有他脱不开身的事,才回村来张罗张罗。弯弓都有些跟他生分了。他接过村长抛来的烟。
他问,今天要来什么大人物,兴师动众的?
村长说,是省城大学的一位老师,要到我们村搞什么留守儿童、留守妇女调查,这人姓白,是个教授,听说很有名头。村长正说着,村里人三三两两来了,一齐站在村部的篮球场上有说有笑。孩子们在人群中打打闹闹,老人们靠着墙壁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年轻女人们聚在一起咬耳朵。
一辆吉普车直接开到篮球场上。村长连忙点头哈腰迎上去。
弯弓想不到,村长刚才说的姓白的教授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洁白的衬衣紧束在蓝色的牛仔裤头里,凉皮鞋,高个子,长头发,国字脸,大眼睛,高鼻梁,戴着一副眼镜,腋下夹着一个宽大的皮包,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
乡上的张书记介绍,白教授在花潭要呆一个星期,是要在小村作大文章。弯弓发现,张书记在介绍白老师时,村里七八个年轻女人一个个溜走了。村长用眼神和扬头示意马桂花去叫她们,马桂花双手环抱胸前,双眼发直地瞪着白教授,眼睛根本看不到村长。
他心里酸溜溜的。更让他惊异的是,几个刚走的年轻女人又前后回来了,电视上选美似的,一个比一个打扮得惹眼,一个比一个穿得大胆。弯弓看到昨天才回娘家的张小杏,大声叫着白老师,粉红色上衣短得露出大半部雪白的胸脯,不管不顾地走过去。白老师很惊讶,大声向张书记解释,说他以前在县一中当过老师,她应该是学生。张小杏一张俏脸像染胭脂,响亮地回答,我是高 68班的张小杏,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月花比张小杏好不了多少,打扮得像只花蝴蝶。见到一个长得体面的年轻男人,女人们骨头就这样轻,弯弓感到害臊。老人们也有同感;向她们翻白眼,吐唾沫。石榴的婆婆反应更明显了,孙子睡在她背上,见儿媳妇描眉画目走来,就把孩子搡醒,递给她,女人满脸涨红,掀开上衣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躲到人群后。
在人群中,弯弓也看到马桂花前几天说起的朱光荣。老人的头发全白了,眼神空洞,嘴大张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站在旁边的老伴,不时用毛巾为他擦拭满下巴的口水。
白教授说话了,嗓音有着花潭水的清亮。弯弓看到白老师的视线在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身上顾盼片刻,最后停留在张小杏那张小脸上,他充满感情地说:花潭人的精神面貌比别的小村好多了。
张书记带头鼓掌。
会很快就散了。晚上,弯弓从田里回家,又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一进门,马桂花迎了上来,高声大气地说:志义,你看我给你一个惊喜。我把白老师给你请来了,村里好多人都想请他上家里呢。你看你有多大的面子。白老师这样有身份的人都到你家,今后我看村里谁还敢对你狗眼看人低?走,进去吧,我饭菜都做好了,让你冷嘴凑热锅。
对这个女人的大包大揽,弯弓有些反感,一声不吭板着脸进了门。白老师坐在沙发上喝茶,一见他连忙起身,迎上来握手,拍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兄弟,给你家添麻烦了。
弯弓只好强作欢颜。
女人说,上午村长交待我了,要好好招待人家白老师。白老师到哪家吃住,乡上每天补助五十元。我就建议他上你这儿来了,还借来一张折叠床,放在你的房间。
白老师长相文弱,酒量却很好。三杯五盏下来,虽面红耳赤,话却越说越风趣了。让弯弓舒坦的是,白老师跟马桂花一样也叫他志义。正吃喝着,马桂花的婆婆上门来了,说是孙子伟伦刚从学校回来,要她回家。马桂花好不扫兴,只得走了。
马桂花一走,白老师跟弯弓再喝酒,喝多了,话也就直率起来,他说我今天已经在你们村做了些调查,情况不乐观。
弯弓听不懂什么叫做不乐观,看着白老师发愣。
白老师起身从沙发上拿起黑皮包,摸出几张纸条说:我今天发给村里的女人,要她们把自己的愿望写出来,你看都写些啥?弯弓伸头一看,六七张纸条只有两张写着字,一张是杨桃写的,说她生了两个女儿,男人打她,想生个儿子,白老师能不能帮她找个生儿子的偏方。另一张纸条写到:白老师,我请求你今晚到白天我们交谈的那棵大柿树下见面。要是你不来,我会一直等到天亮。我相信您不会让你的学生空等一夜。
白老师笑问:你说我该去吗?
弯弓一句话不说,进卧室里找出一个应急灯递给白老师。
白老师大笑,摇晃着站起来,走了。
白老师一走,他就魂不附体,自有了月花和马桂花,夜游的老毛病不治而愈,现在好像又发作了。他草草收拾碗筷,抄近路赶到村头。在离那棵大柿树不远处的灌木后站定,看到一个人影伫立树下,缕缕香气随风飘来。白老师提着应急灯,朝树下的人走过去。
把灯关了。小杏说。
灯关了。
我带你去一个背人的地方,好说话。
小杏带白老师去的地方并不远,在河边的一堆麦草前。
他藏在一棵大树背后看。
星光,草香,水声,啊,夜色温柔。白老师说。
白老师,当年我可是一中星星文学社的骨干会员,真怀念那些写诗的日子。
为什么没有上大学?记得你成绩不错。
高考那几天我一直发高烧,考砸了。
哦。
我喜欢你。白老师。
沉默。
我结婚三年了,男人在家的日子加起来没有一个月。
对不起,今晚我喝了太多酒。
好闻,我爱闻,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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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白老师都在弯弓家吃住,白天,他在村里找年轻女人聊天,到学校找留守儿童谈话,晚上回来,跟弯弓和马桂花一起吃喝。马桂花收拾好碗筷回家时,差不多凌晨,还有人约白老师出去。
这天,天气炎热,鸭子泡在河水里半天不上岸。白老师把调查对象请到弯弓菜田的大棚里。大棚在一棵柳树下,傍着河,比村里清凉。弯弓在田里忙活,后来下起雨来,想进棚避雨。走到棚前,把眼睛凑近,朝棚的缝隙张望。看到里面的女人红英白衣黑裙,衣着光鲜,神情激动,白老师表情严峻,不时往摊在膝盖上的大笔记本上画上几笔。
红英最后说,长年累月没男人,心像被狗咬似的空。
弯弓知道,红英的两个孩子在县城读书,男人在外面打工,留下她在家里照看两个刚六十出头的公婆,公婆身体都好,做饭、养鸡、喂猪样样能干。四亩水田八亩山地,红英都去镇上找人来干活,种完收完,就闲着生闷气。
晚上,村里几个年轻女人也到弯弓家,来找白老师。
她们穿扮一新,散发着香气,有说有笑,像出嫁前的少女。马桂花露了一手:在生鸡血里放进大把蒜泥,用筷子搅拌均匀,又撒上些烧辣椒面、花椒面、食盐、味精。白老师问这是什么菜。马桂花用筷子挑了一点在他嘴里,说,这叫辣百旺。白老师巴哒着嘴,点点头,说,这味道真是说不出的鲜美。
马桂花向白老师表功似地说:这几个女人都是正经女人,我能把她们都集中到这里可不容易。平时,公婆恨不能把她们装在口袋里,就是大白天,也像防贼一样提防着她们。今晚,我是以妇代组长的身份去通知她们,说白老师要向大家讲孝敬老人的道理,老家伙才松口的。
女人们都连连点头。白老师表示感谢。菜端上堂屋的红椿树桌:清汤鸡、手巴掌大的老腊肉、一大盘腌得红白分明的鸭蛋、还有白菜、青辣椒。席上,经白老师倡议,女人们个个开杯畅饮。弯弓家养的十几只鸡快杀光了,挂在墙上的腊肉也所剩无几。月花对他爱理不理,他还是兴奋,拿出主人的派头,笑容满面地劝酒。
白老师是中心人物。他口若悬河,神采飞扬,大谈农村现状后,从手机上调出一首诗,印证自己的观点。他说这首诗的标题叫《后面》,是他学生写的。小杏双颊红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白老师容光焕发的脸。白老师起身,抑扬顿挫地读这首诗。
要是你真的进城
就告诉我的儿子一声
说我的腿脚一天比一天不听话了
去潭里提一桶水
要歇三回五回
而我家的井早就不出水了
养的鸡也不爱下双黄蛋了
你告诉他,家里的田地都荒了
而我连锄头都拿不动了
你要让他相信他妈说的是实话
要不他会说在方圆十里
所有的山我都爬得上
也没有让一寸土闲过
一个村的人,这你可以作证
跟他说他寄回的钱我没使一分都好好为他藏着
等他回家盖新房
他爷爷和他爹的坟也该加些土了
你千万不要告诉他
村里的夜变长了
……
弯弓看到,有人在门前探头探脑,还传来老人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他知道老人们是来监督儿媳妇的。白老师解释诗歌,投入地讲着,门外再没有人影人声。白老师讲完,屋里鸦雀无声。
白老师举起酒碗说,我不该讲沉重话题,来自罚一杯。女人们不出声,无动于衷,这诗她们听懂了还是不懂?反正弯弓自己是没有听懂。
6
有女人的夜晚,弯弓觉得时光像雨季的花潭河水,流得很快。
月花以前,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两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委身于他。月花不正派,马桂花年龄比自己大很多,又怎么样?村里正派女人多的是,年轻女人也有,有谁正眼看过自己?自己又不是白老师,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这样的日子,他很满足,每天一起床,他就
盼着天黑。但不敢相信的是,石榴会投怀送抱。石榴是他接触最多的女人。石榴多年跟着男人在外打工,去年初生了个
儿子,石榴就留在村里了。她一边喂孩子,一边和婆婆经营村里的小卖部。小卖部二十平方米,烟酒糖茶酱醋油、日用百货、药品应有尽有。弯弓是老主顾,经常跟石榴见面。
六十岁一过,石榴的婆婆开始吃长素,张口闭口五戒十善,初一十五还到离花潭十几里的清风寺敬香,有时马桂花也会和她一起到寺里给她故去的三个男人作一些祭祀。石榴的婆婆一年四季衣着寒怆,如一只饥寒交迫的老麻雀。为人又爱斤斤计较,村里很少有人愿意搭理她。弯弓与她打交道,还是最近两年。
弯弓有闲的时候,会到菜田河边钓鱼。往往他将鱼钩丢下河不久,石榴的婆婆就来了,像只老猫一样坐在他身旁,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紧盯着河里的浮标,还一边跟弯弓说着话。在村里,她家的小卖部可以说是一个新闻收集中心,也是一个新闻传播中心。
村里平常到哪家人的母猫一次生下三只白得没有一根黑毛的小猫,离奇到有人穿儿媳妇的花裤衩这样的事儿,弯弓都能从她嘴里听到。到收杆时,弯弓总会大方地送几条鱼给她,喜得老人一脸是笑,连声叫他大侄子。一天,当她接受了弯弓送她的一条大鱼后,弯弓恶作剧地笑问:你爱吃鱼?石榴的婆婆惊得差点摔下河,却双手紧紧攥着手中的大鱼。老人说,阿弥陀佛,你可别乱说,鱼是给石榴吃的。石榴吃了奶水旺,好喂我孙子。
这天,陪弯弓钓鱼时,杂七杂八说了半天,她提到月花跟村里几个老头每天打麻将赌博的事。说她手气还不好,欠了人家好几千块啦。石榴婆婆的话让他心一沉。后来见到月花,他说起这事。月花反问,谁瞎说的?老家伙好色,盯着我的胸脯看,我把牌换了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能赢我。
这晚,月花来他家,忧心忡忡地说:我俩的事被石榴发现了。
在村里,月花和石榴处得像姐妹。
月花低下头,半天才说:方军嚷着要跟我离婚,但一日夫妻百日恩,过几天我就去找他。
石榴怎么办?
你去找她吧,只有你能封住她的嘴巴,我为你们穿针引线。
他低声叫道,我只跟你好!
月花说,前年,石榴的男人张国文在商场打工,捡到一只金戒指,值三千多块钱呢,过年回家,他把金戒指交给了石榴。哪有不透风的墙,全村人都知道这事了。我发现,她像男人一样在裤子上缝了一个表包,把她的宝贝藏在里面。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他打断她的话。
你把她的戒指偷了。
偷了干什么?
你这个笨蛋,要是她男人知道戒指丢了,还不把她吃了。她呢,只好再原样买一个,可她把自己卖了也难凑三四千块钱。
见他还是听不懂,她叹口气:你是村里一个老单身汉,她开口向你借钱,你可借这个机会逼她上钩。她上了你的贼船,自己不清不白,还有脸把我俩的事说出去?
没心没肺的月花这样有心计,他感到有些吃惊。
月花开始行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气炎热,蝉声如雨,河谷一丝风都没有,他正在田头树下睡觉,被她推醒了。他偷偷摸摸地向蛤蟆潭走去,隔着树丛,月花和石榴正在洗澡。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那棵大水皮子树下,从一堆衣物中,毫不费劲地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天刚黑,月花就来了,他把戒指交给她。月花如获至宝地捧在手中,看了又看,还试着戴在自己手上,向他炫耀。他说你一定要把戒指还给人家,她说自有分寸。他要跟她亲热,她笑着拒绝了,说不能留在这里,石榴今晚一定会上这里的,说不定已经在路上。
7
月花刚走,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紧张得把拖鞋穿反了,拉开门,是石榴。
石榴望了门外一眼,确定没有人跟踪,回身把门关上。他的心跳动起来,她红肿的双眼,还有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神情,让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得手。
他不冷不热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灯光下,石榴嘴唇颤抖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个村的人,有什么事你就说吧。他满不在乎地说。
我来向你借钱,四千块。石榴啜泣起来,扑通一声跪到他身前。
眼前发生的事,他从没想到。
女人拉着他的手站起来,紧紧地抱着他:大哥,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她年轻俏丽的面容,丰隆的胸脯,匀称的腰肢,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奶香,让他一下子亢奋起来。
完事后,石榴平静多了,她说,实话告诉你,我的身子除了国文,从没让另外的男人碰过,你可要帮我啊。
我明天去镇上取钱。
女人在他脸上亲一口说,娃娃要吃奶,婆婆会找的,明晚我再来。
弯弓没有食言。次日一早,他发动电三轮,去镇上的农村信用社取钱。路经张家小卖部时,看到石榴,鸣了一声喇叭,她满面通红。
天黑,石榴来了,他指了指桌上的钱说:昨晚你没有说什么时候赔我。
石榴惊恐不安地睁大眼睛。
他上前抱住她。
石榴走后,他兴奋得无法入眠,村里的男人都外出打工,自己享受这份三宫六院的艳福,真好。他忽然想起白老师,不禁脱口而出,啊,夜色温柔!
8
整整一星期,弯弓一边在河谷里的大棚里搭架子,一边想心事。
月花从他手中拿了戒指后,再没光顾过他,他感到很奇怪,几次到她家的田地看过,没见她,石榴也不见。马桂花隔三差五来,给了他不少安慰。
这天,他忍不住,去张家小卖部买东西。石榴见他,神情紧张。弯弓打了一大桶酒,买了两包盐,一包味精,又买了几瓶鹌鹑蛋罐头,喜得石榴的婆婆满脸是笑。他晃了晃提在手中的鹌鹑蛋罐头,轻声说:晚上来吧。石榴不出声,他便定定地站着,她只好点头。
晚上,石榴来了,亲热后,她躺在他怀中,说用四千块从县城一家金店买到了一模一样的戒指,一颗心总算放下来。
他装作无意中提到月花,说她借走一个喷雾器,也不送来还。石榴一脸惊讶:她还清了欠人家的三千多块赌债,已进城去找老公方军了。
他暗吃一惊,这才明白月花的真正用意,她是想要钱哪!
但想到有了石榴,他还是很得意。石榴走后,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的腰杆变直了,就像电视上的天安门仪仗队员一样挺拔。
这晚,石榴又来,脸像月亮一样惨白,挂着两行清泪,上下牙打战。她说:大哥,我怀孕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捂着脸小声啜泣。
他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说:你要我怎么办?我只有去县城打胎。他默默进里,拿出一沓钱来,这是他三亩白
菜的全部收入,三千多块。女人接过钱,揣进怀里,走了。他的心空了,觉得石榴变得像天上的月亮一
样远。
几天后,在钓鱼时,他听村人说,石榴进城进货不小心滑倒在地,掼得鼻清脸肿,一个人在县城医院住了三天才回村。
一天,看到她一人守小卖部,他去买东西。石榴脸白如纸,见了他像耗子见到猫一样发抖。他悄悄把这星期卖菜的一千多元钱递给她,她一脸冰霜地拒绝了。
这晚,马桂花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新衣服上门来,上床发现他不行,马桂花没有责怪。三天后马桂花又来,精心做了一大桌好菜,吃喝后,对他使尽温柔,一口一个志义,他还是不行。
马桂花忽然说起石榴的事。她说前几天石榴在县城摔伤,跑到黑诊所医治,流了满床的血,要不是黑诊所将她转到正规医院,怕是不能活了,真是万幸。
他面如土色,双眼发直,一下子坐起来。马桂花狐疑地看他好一会问,你怎么了?你走吧,他说。马桂花一怔:走就走,有本事你永远别想。
女人一边穿衣,一边骂骂咧咧。
收拾好,马桂花突然一声冷笑:你跟石榴勾搭上了?她贪图你的钱跟你上床?不要脸的东西!
9
弯弓想不到,马桂花又来找他。
大半个月来,他把全部精力都花在承包的五亩菜田里,除了回家取粮食和到小卖部打酒,吃住都在大棚。这天一大早,太阳像燃烧的火,看样子要下暴雨。他开足旋耕机的马力,想在大雨来临前将一大片菜田翻犁完。轰鸣的机声中,泥块像排浪一样翻滚。他隐隐听到有人在叫,志义。抬头看,竟是马桂花。
马桂花满头大汗,看样子是跑着来的。她一把将旋耕机熄火。说,志义,以前我们就是有杀父母的冤仇,今天也要放到一边。村长今天不在,我以妇代小组长的身份,以一个大姐的身份,求你赶快跟我走。他望着她:出什么事啦?
马桂花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朱光荣老人在河里淹死了,现在大半个身体还泡在水里。请你去把他捞上来。
三天后,朱光荣当教师的儿子赶回村,吹吹打打、像模像样地把老父亲送上山入土为安。
花潭的秋天说来就来了。
河两岸,树木还像夏天一样郁郁葱葱,零星种植的几片稻谷黄了,主人们都弯腰忙着割稻。弯弓也在其间,稻田是马桂花家的,她家有四亩稻。朱光荣的丧事后,经村长说和,弯弓与马桂花已经到乡民政所领取了结婚证,决定在春节举行婚礼。
把最后一把稻子割下后,弯弓和马桂花坐在河边歇息。
弯弓说:几年前我一个人一天割完两亩稻,天都还没黑。
马桂花扑哧一声笑了:我现在才发现,你这腰弯得好,天生适合割稻割麦!
弯弓捏了一把马桂花的屁股,也笑。
责任编辑 张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