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洛根(William Logan,1950— )是美国当代诗人、批评家,现任佛罗里达大学英文系创意写作科教授,共著有十余本诗集和六本批评文集,其中《未知疆域》(The Undiscovered Country, 2005)曾荣获全美书评界批评类书籍奖(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 in Criticism)。洛根推崇遵循格律、音韵章法的创作方式,对于自由体诗歌和试验派则多有不满。类似偏好在他本人的诗歌创作中也有所体现,他善用格律严谨的传统诗体,题材选择也大多限于严肃的文史素材,但从这些形式的束缚和看似枯燥无味的知识中,洛根却能提炼出一番趣味,譬如《艺术村》便是借一个假想的聚会场所,调侃西方美术史上的著名画作及画师。
国人有句俗语叫“物似主人形”,各路画卷所展现的,正是世人对其背后作者的解读,因此《艺术村》里诸幅画作间的交流议论,实则是近些年来美术批评史的一个缩影。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已誉满数百年,不知多少学者试图从其一颦一笑来还原画家执笔时的心态与艺术理念,只是各种观点层出不穷,想要“全面地展现”怕是永不可及的目标。《大碗岛上的星期日下午》(1884)是法国画家乔治·修拉(George Seurat)的点彩派画法名作,画中的塞纳河岸是当时巴黎出名的烟花之地,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看似身份不俗,但猴宠和鱼竿却暗指上流社会的淫乱不堪,难怪呈现其景的画作也不免沾染了注重仪容的习惯。伦勃朗(Rembrandt van Rijn)的《夜巡》出现了不少身穿护胸盔甲、头戴羽饰帽的人物,而且类似装束也常在他的其他画作(譬如多幅自画像)中出现;造成该特点的原因不外乎画家癖好与着装习俗这两条,且后者明显更为合理,不过在大众看来,才子的风流轶事总比正史更为有趣,再严谨的名画也难免沦为闲碎的聊资。风景画与肖像画的抬杠更像是因审美观差异造成的欣赏者互相看不对眼;《格尔尼卡》的傲慢做派也颇符合大众心目中毕加索的桀骜不驯;而拍卖市场不断刷新的高价则令那些画作自个儿也心颤不已。这几幅画作的举止无不暗示着普通民众对于艺术的理解往往只能停留在表面:或是偏执地赞此贬彼,或是不懂装懂地只认嚣张派头,或是干脆将其俗化为各路钱财的一场斗法。
洛根的主业是文学批评与创作,能写下此番对于美术界情况的洞察,除却触类旁通的领悟力外,也与他本人的批评生涯脱不了干系。尽管他的文评常年在各大期刊上发表,论著也屡屡入围各种奖项,学界中人对于他深邃洞见的敬仰并不能抵消他们对其尖酸刻薄的反感。《板岩》(Slate)杂志曾经说过洛根是“美国诗歌界中最可憎的人”,并非全无道理,因为他对于不太欣赏的作家作品常不讳讽刺挖苦,言辞偏激几近人身攻击。所幸瑕不掩瑜,即便诸多学者不能苟同他的某些观点,洛根的秉直坦诚、精辟透彻还是为他赢得了应有的声誉。因为不论是何种艺术,批评家们的费心分析总逃不过各执己见、人云亦云、化雅为俗这几条定律:对于达·芬奇、伦勃朗等古人的评鉴永远做不到面面俱到、句句实情,抽象派画作根本没几人真心欣赏,却被吹捧上天,反倒是一些公认的佳作沦为了市场交易的媒介。洛根爱憎分明的批评方式,想必是存了要清扫劣质诗文并为他所认定的佳作正法的心思,不过聪慧如他,定也是晓得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俗理,自己看不惯的那些诗人既能销路不错,与自己品味大相径庭的读者便不在少数。如此看来,《艺术村》中的种种滑稽情景,便是道出了洛根的一丝尴尬:当人们对于艺术批评的关注已远远超过了艺术品本身,那么后者存在的意义便成了前者的附庸;按理说以批评为生的洛根不但是这些纷争中的佼佼者,还是令其愈演愈烈的助推力,不过他显然对于这般湮没了艺术价值的口舌论辩不甚满意,可又无法脱身。沉于此道却又知其不妥,这大概就是洛根站在文学批评界的巅峰所感到的无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