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华
那板仓山水,不嗔不怒,不忧不喜,静如处子般,默默守望在那里。
午觉方醒,忽接友人电话,说七月板仓,温润如玉,那山水景观,煞是撩人。哪曾有半分犹豫?我一边整装启车,一边呼妻唤女,便开始了这场说走便走的旅行。
自皖西南梅城出发,前往板仓,过了那千年古镇源潭,车向北行,沿途皆是山路。山路左盘右旋,右峭壁,左悬崖。忽而右盘左旋,左深涧,右苍林。惊险的盘山路,引得妻女惊叫不绝。烈日当空,七月流火,那车窗外面,火风灼面。
轿车沿着山路,逶迤疾驰。一个时辰后,已葱茏跃上四百旋,再回望山下,那些个青瓦白墙小洋楼的山里人家,三三两两,皆散落在青山绿水的烟火人间了。而我们,已然置身于飘渺的霞宫仙阙。
彭河街是条秀气玲珑的山里集市,老人们坐在树荫下,吸烟闲谈,那宠辱不惊的神态,如桃源中人。我放慢了速度,生怕小车穿街而过的喧嚣,惊忧了小街的慵懒与宁静。
出了街市,却见道路的右侧,静静卧了座小石桥,桥上苔痕点点,古朴沧桑。桥头的指示牌,将我们引入一条峡谷,行不多时,只见峰峦如聚,一弯山道,托出座山门,远远望去,那质朴的门上头,墨绿的“板仓”二字,与山色相映成趣。这藏在深闺的山水,在千呼万唤后,终于褪下了神秘的面纱。
果然,弯道过后,却见群峰奔涌,翠绿环合,当中捧出块平地,一座古典素雅的板仓山庄,便闪现在我面前了。
山庄倚山临河而建,俯栏而望,那河中山石,或大或小,或圆或方,胡堆乱砌,任性倚卧。河水自山间冲锋陷阵而来,撞在石上,如铁骑突出,战鼓齐鸣。继而,水帘飘落,滚珠溅玉,汇成一汪碧潭,那潭水清澈无瑕,碧透见底,鱼儿蝌蚪,相互嬉戏,虾兵蟹将,虎视眈眈。妻女见状,哪还按捺得住?一片欢呼雀跃声中,早扔了鞋袜,拾级而下,一径奔河里去了。
山庄一角,有座凉亭,朱柱黛顶,亭亭玉立于晚风中。我停好车,漫步行至亭中,坐了片刻,只觉山风习习,清凉宜人,又看那四围山色,果真神清气爽。不一时,暮霭降临,周遭虫鸣啾啾,溪水潺潺,真不枉了亭上“听溪”二字雅韵。又坐了一时,步行出亭,回头一望,那亭子的飞檐翘角,早隐在暮色里了,势若乘夜飞去。
正斟酌间,远远听得人欢马叫,却是友人一众,游了一下午的山水,至暮方归。众人累得东倒西歪,见我孤家寡人,莫名站在庭院夜色里,皆笑得前仰后合。妻女在溪中听得欢笑,舍弃了那些个虾啊蛙儿的,裹着一身山泉,手脚并用,爬上岸来。
大家说说笑笑,进了餐厅。山庄早备下了河鱼野味,腊肉醇酒,满满叠了一桌。友人盛情举杯,说:“为表歉意,明儿一早,哥几个瘸着腿,陪你再去山头走一遭。”众人一齐哄笑,一时觥筹交错,尽兴方散。
板仓的夜,清幽恬静,月华如昼。唯有啾啾虫鸣,淙淙山泉,只在枕边徘徊,一宿未歇。
次日天方破晓,妻女尚在酣睡,我悄悄起床,潜步出了山庄大厅。瞬时,晨风扑面而来,满山满岗的虫儿们,唱得正欢。那西山顶上,轻云淡雾间,悬了一轮圆月,似含羞欲去。稍顷,东山顶上,霞光万丈,一轮朝阳,正喷薄而出。一时间,东边日出,西边月圆,这壮丽的奇观,让我不禁喝彩一声。群山默然无语,似是见怪不怪了。
又观赏了一时,却哪见友人们的动静?我暗自寻思,这帮大嘴吃货,累了一天,睡得正沉,期待他们践行昨夜的诺言,岂不指望水中捞月?
计较已定,我独自出了院门,沿着河谷,朝山上走去。那河心的石头,奇形怪状,半浸水中,哪块都让人赏心悦目。山风缕缕,沿着渐行渐窄的水泥路,轻舞飞扬。山路两旁,有几户农家,窗扉紧闭,犹在梦里。
穿过农家院落,行不百十步,却见一摞大青石,棱角分明,顺山壁而生,豆腐块儿也似,层层叠叠,直透山顶。看崖边有块木牌,上面分明写着“仓门石”仨字。我心中一动,默念了声,芝麻,开门吧!
漫步过了仓门,路越发窄了,那路旁缓坡上,茶树葱郁。这山间的绿茶,云遮雾绕,清新芳香,却是山民们待客坐谈的必备佳品。
正张望间,见前面卧了座吊桥,这桥悬在涧上,两边厢用铁丝绳网住了。我漫不经心而来,哪知深浅?大咧咧踏了上去,才迈出两步,桥身却摇晃起来,我吃了一惊,踅了回来。定定神后,退后几步,深吸口气,脚尖点地,不顾摇摆,冲了过去。到了对岸,回头看时,那木桥犹在涧上摇摆哩!
又行了一段,却见一洞,这洞穴浑然天成,宽敞阴凉,能容纳数十人,看那文字介绍,方知古时有位状元,因母病重,便弃了官位,携母隐居于此,一心为母治病,后人便将这洞叫了孝子洞。我且行且思量:名利场上,最是诱人,今日谁还能如那孝子一般,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呢?
不觉过了孝子洞,眼前已是一片原始森林了,那葱翠的树木,盘根错节,遮天蔽日,偶有几粒阳光,勉强透过层层交织的枝叶,漏了下来,斑斑点点,照在青苔藤蔓上。脚下的路,却似巴蜀栈道般,又仄又窄,只能紧贴崖壁而行了。
眼见山高林密,浓荫如盖,心下不由打起鼓来,正犹豫间,耳畔忽听泉水叮咚,如鸣佩环,那颗好奇心,不禁又被撩拨动了,循声走了一段,原来是个石潭,那泓潭水,映在林间,分外碧透。皆说板仓好山好水看不足,真个名不虚传。赞叹未绝,又见一潭。两只石潭,一样的清亮,一样的无瑕,我独自寻思,莫非是对姊妹潭?一抬眼,却见标牌上写着:双龙潭。心下不禁哑然失笑。
双龙潭那翻腾的碧浪,叮咚的乐章,一扫我心头惶惑,我抖擞精神,迈开阔步,复向前行。远远却见前面的河谷里,雾霭蒸腾,莫非遇见了那传说中的瘴气?我心下一惊,脚步不由慢了。离那雾气愈发近了,隐隐却听得阵阵轰响声,如鸣钟磬,忽地心念一闪,我迈步疾奔起来,才转过一道山弯,只见一道瀑布,挂在对面的悬崖上,如从天降。好大一道瀑布,挟风裹雾,凌空直下,摔在石上,飞溅出万千朵浪花,我一时看得呆了。
青山不墨,千秋画卷。流水无弦,万古琴音。我坐在瀑布对面的山路上,歇了半晌,只是观赏不足,再次起身时,啁啁啾啾的虫鸣声渐渐稀了,鸟儿却叽叽喳喳亮开了歌喉。行不几步,却见那道瀑布上头,又叠了一道瀑布,两道瀑布,一样的惊艳,一样的壮观。这就是板仓,以它那目不暇接的景致,强烈撞击着你的视觉,直至你心悦诚服。
这美轮美奂的画面,直让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又歇了片刻,喘息方定,一抬眼,忽见上头,又叠了一道瀑布,我的心一下揪得紧了,似此下去,这瀑布可有尽头了?幸而路旁,木牌上的“三叠泉”仨字,才让我悬着的心放下了。
越过泉顶,回头再看那三道瀑布,一叠一叠,如潮似浪,奔下涧去,势若万马奔腾,那经久不息的轰鸣,直让人心胆俱裂。
激流飞瀑,犹在眼前,山路忽而平坦了许多,我这才舒了口气。走了一早晨,惊喜交集,这才觉得热了。不远处又见一座索桥,卧在深涧上,这回我学乖了,轻迈碎步,果然平稳踱了过去。
山势渐陡,燥热愈盛,无暇多想,我脱了T恤,搭在肩上。这深山的清晨,绝无人迹,莫说赤膊,便是裸奔,也无人喝彩。
我赤膊前行,山势愈陡,才行数步,见个标牌,“东仓绝壁”四字,赫然其上。刹那,我吃惊不小,猛一抬头,却见一座绝壁,横亘眼前。这绝壁高约百余米,雄关当道,磅礴峻峭。莫说凡人,便是山鹰也难飞越,非怪此地又叫山鹰崖呢!
路旁有棵苍松,虬枝峥嵘,我将T恤系在上面,赤手袒胸,登上台阶,台阶笔陡,势如天梯。我吸口凉气,攀梯而上,到了中途,方觉额头背心,已冷汗涔涔,回头一望,见那丛林幽谷,深不见底,一时天旋地转,赶紧闭了眼晴,歇了片刻,一鼓作气,爬上崖顶。崖顶有一石凳,我一屁股坐了上去,气喘如牛。
壁顶山色,别有一番风味,只见丛林茂密,苍翠欲滴,阳光透过树梢,照得林间斑驳陆离。又见岗上,台阶绵延不绝。我暗暗思忖:那飞流万丈的香果树瀑布,怒号悲吟的红河谷,或许离得不远了吧?有心前往观赏,又听说板仓的林莽深处,金钱豹时常出没,专吃那落单的旅客。犹豫片刻,还是转回身来,小心翼翼下了东仓,从松枝上摘了T恤,循着原路,一气儿奔往山庄。
乍出了原始丛林,顿觉眼前一片金光灿烂。仓门石旁的那几户农家,皆已打开了大门,那屋顶之上,晨炊的残烟,袅袅将散。一位长发的村妇,捧了只瓷碗,正坐在门前吃饭。我扇着膀子奔过,那女人猛然见了,惊得站起身来,我跑到拐角处,回头一瞥,她犹自盯着我的背影看哩!
友人一众见我进了餐厅,大声招呼道:“喝粥喝粥,喝完了领你上山。”我捡起个馒头,堵住了他的大嘴。
回城的车上,我回头凝望,那板仓山水,不嗔不怒,不忧不喜,静如处子般,默默守望在那里。耳畔的风,轻轻拂过,似在问讯:“何日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