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有出生的前两年,南同蒲铁路线东边的南无村和几个邻邦村子的干部找到公社,反映娃娃们去铁路线西边的联合学校上学,路远不说,横穿火车道太操心了,轧死谁家的娃娃都不行,要求公社在铁路线东边再办一所学校。公社同意各村派出义务工,把南无村和后洼庄交界的坟地推平,盖一座八年制新学校。学校是建成了,为了就近挖土打土坯砌墙,生生挖出一条大沟,下过几场暴雨,沟里存住了一人高的水,娃娃们放学后偷偷游野泳,淹死好几个。为了和铁路西边的联合学校有区别,这个学校被命名为“团结学校”,把各村上过高中的“文才子”集中起来当老师,联合学校一个姓林的副校长被派来当团结学校校长,一干就是十几年。娃娃家在团结学校可以从幼儿班一直上完八年级,只是一起哭闹着进了幼儿班的同学有百十号人,一路上到八年级就剩下了十来个,对付着初中毕了业就老大不小了,该婚的该嫁的就那么回事,三十亩地一棵苗儿培养出个高中生,到了儿还得回来当老师。村街东坡下老德福的闺女珍儿上了个大学回来,穿着白底蓝花的连衣裙在村街上走,背后婶子大娘都飞白眼儿,为老不尊地打赌猜那女子裙子底下有没有穿裤衩儿。
团结学校刚办起来的时候,从各村抽调干净手巧的妇女轮流到学校食堂给老师做饭,一天记八个工分,一个工分七毛钱,做三顿饭能挣五毛六,还管吃喝,婆娘们都抢着去,庆有妈是干部家属,人长得精神穿戴也比一般家户好,经常被村里派去团结学校做饭。庆有上学后,学校早有了专门的厨师,他妈还是隔三差五做点好吃的到送到学校去,在教室玻璃窗外面探头探脑,班主任每次都叫住庆有妈,说庆有调皮捣蛋老闯祸,林校长要亲自和家长谈话哩。庆有妈当着班主任的面唾沫横飞地骂儿子几句,转脸就喜眉笑眼地去校长办公室谈话。庆有念书念到五年级的时候,村里的婆娘们才发现他和林校长越长越像,活脱脱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庆有妈再夹着个头巾裹的包袱出村往团结学校方向扭,背后的白眼儿和闲话就像田野上的蜂飞蝶舞一样热闹起来。村子里还有个爱往团结学校跑的婆娘就是铁头妈,铁头妈有点胖,可是南无村最白的女人,比部队营房里的干部家属还白嫩一些,外号叫做“头道面”。铁头爸是个豁豁儿,城里的医生叫“兔唇”,铁头也是个豁豁儿,和他爸一样,不一样的是他爸的豁豁儿和人中对齐着,他的豁豁儿有点偏,而且不太容易看出来。铁头爸的外号就是“兔娃儿”,铁头就世袭了他爸的外号,课间十分钟的时候,天平的弟弟天星板着脸走到铁头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抬头望着天,铁头眨眨眼问天星:“你看什么?”那个家伙就一本正经地说:“月亮出来了。”铁头看半天说:“我看不见呀,白天怎么会有月亮?”天星眨眨眼睛,仿佛百思不得其解地撂下句:“没有吗?——没有月亮的话,兔娃儿从哪里跑下来的?”大笑着就跑,铁头在脚下拾起块半头砖跟在后面撵,嘶叫着,用袖子抹着飞溅的眼泪。铁头弟弟可不是个豁豁儿,这让铁头爸很骄傲,虽然铁头弟弟越长越和庆有像弟兄俩,他也不在乎,铁头弟弟不叫铜头,叫“文明”,村里人都说这个名字是林校长取的,铁头爸也不在乎那个,他坚信老二有了这个名字,注定将来是个大学生。学书和庆有住在村南,铁头和文明家在村北,学书几乎没见过铁头爸几回,见的时候也是铁头爸赶着大车像夸父追日一样在大路上呼啸而过。
团结学校最叫学生害怕的不是林校长,是八年级的班主任郭老师,郭老师的两个闺女秀芹和秀芳都在七年级,和庆有、铁头是同班,但郭老师从来不让秀芹和秀芳叫她妈妈,让她们和其他学生一样叫郭老师。郭老师最叫学生害怕的是她长着两道和男人一样的扫帚眉,只要那两道扫帚眉倒立起来,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就想上茅房。她和外村嫁过来的庆有妈、铁头妈不一样,她是本村的姑娘嫁在本村,晋南老话说“好女不出村”,说的是模样儿标致的闺女早早就会有人家相中,郭老师两道扫帚眉,左边的鼻翼还有一颗大痦子,却也因为有早当家的美名和联合学校高中生的文凭嫁在了本村,男人还当过村干部。郭老师这辈子最不能见的人就是庆有妈和铁头妈,她对她们熟视无睹,对她们的儿子下手最狠,庆有和铁头挂着花回到家,问清是别的老师打的,庆有妈和铁头妈从不善罢甘休,一定要打上老师的家门去讨个公道;问清是郭老师打的,不但当妈的不替儿子去出气,当儿子的还要接着受亲妈的皮肉之苦。所以庆有和铁头七年级辍学回家务农,当妈的没有多说话,心里还着实松了一口气。郭老师在南无村的十字路口提起庆有妈和铁头妈,眼睛就会眯起来,鼻翼上那颗痦子像只黑蜘蛛一样在半边脸上乱爬,但她不像村里婆娘通常做的那样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她是个文化人,光明磊落地大声宣布:“那是两个狐狸精,全都是卖×的!”高门大嗓正气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