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阅微(四篇)

2015-12-09 16:31半夏
鸭绿江 2015年10期
关键词:牛虻蚜虫蚂蚁

半夏

虻·牛虻·《牛虻》

虻与蝇、蚊是挂角亲,同属双翅目。食虫虻,又叫马蝇,有一个感觉,凡种名前加一马字定义,那虫便“马大”了,比如蜂字加了个马字做前缀的马蜂也给人凶恶生猛之感。

食虫虻体大飞行力强,算虫界魔鬼,我的镜头中有一只食虫虻捕到一只小苍蝇,然后津津有味地吸食其体液。而虻类中的水虻却天生丽质,腰身水色好,其性情便柔和很多,断无食虫虻体被毛刺的凶神恶煞样,深得吾心爱。

关于虻(音meng),我是从父亲买给我的一本小人书《牛虻》开始有印象的。《牛虻》是爱尔兰女作家伏尼契的小说,歌颂意大利革命党人亚瑟为革命牺牲生命在所不辞,她自称牛虻。小说涉及革命、宗教、牺牲等人生重大主题。前苏联的好几本著名文学作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卓亚和舒拉的故事》等都提到过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亚瑟也即牛虻。

《牛虻》中文版1950年代出版,受当时苏联文学影响的中国读者对此书无比热爱,它感染了无数如我父亲一样的年轻读者。革命者亚瑟成为那个时代在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形象之一。我看的是小人书,只记得亚瑟最后被处死了,他的亲生父亲大主教蒙太里尼最后一刻还梦想让儿子亚瑟放弃革命信仰。亚瑟不答应,他最后被处死,为革命牺牲了。

我去问父亲,亚瑟为何要自称流氓。我读牛虻为流氓。父亲说此牛虻不是彼流氓,它是一种专门吸食牛马血液的一种虫子,会叮得牛马遍体鳞伤,流血不止。

真正的牛虻恐怕在牧区才有,它们的野蛮难道比生猛的食虫虻还凶?我还没拍到过牛虻,但关于牛虻倒知道些传说:从前有一个国家为了嫁祸邻国,使了个阴招——把大批患有传染性贫血病的马匹集中赶到两国的界河边。马的传染性贫血病严重暴发时可造成马匹大量死亡。这种病的传播主要是由牛虻通过吮吸马血,将病马的血带到健康马身上造成的……

食虫虻长相粗野,体被刚毛,特别是在它的头脸部,在它那双视力很好的大复眼周围更是毛戗戗的,这是为了防止猎物挣扎而损伤它的眼睛之故。捕捉到猎物后,它们把强腐蚀性的消化液注入到猎物体内,把猎物消化成液体后再吸食。食虫虻的野蛮特性,使它们成为虫界中的幽灵和真正的流氓。一些恐怖片、电子游戏中也常用食虫虻的形象作为模型来塑造角色。

与蚊子一样,吸血的多是雌虻,它们要保证营养,负责产卵繁殖下一代。然而,据研究食虫虻的专家说,雄虻会积极捕猎食物然后当“彩礼”奉献给它心仪的雌虻。

食虫雄虻的这点铁血柔情倒令我想起《诗经》国风里的《野有死麇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古时男人猎捕到了獐子或麂子之类美味猎物后,会割下一块好肉示好美人,用白茅草包裹了,送给心爱的女人食。古时男人示好女人这本性倒与食虫虻有一拼,简单直接。

不问人间世情,去到虫界,我发现虫性堪比人性,区区小虫与诗经时代的单纯人类真是惊异地相似,那点心机一看可破,但却朴素可爱。

苏武牧羊 蚂蚁牧蚜

哪跟哪啊?东扯西拉!拿古时有节之士苏武与蚂蚁划等号?

不是!我只是大脑在换制式,这轨接那轨,有点跨界,又没彻底切换掉从前的模式。

苏武奉命出使匈奴,被匈奴人扣留,苏武誓死不降,匈奴单于为了逼迫苏武投降,欲擒故纵放他一马,让他做羊倌,苏武不为所动,牧羊十九年,方被释回。

蚂蚁牧蚜,怎么回事?

蚁族越来越令我敬佩了。

牧羊人放羊是生产关系,人的目的是喝羊奶、吃羊肉、取皮毛保暖。人呢,护卫羊群,赶走狼的侵扰捕食。羊儿温顺,并不晓得人给予它们的自由最终是利己。

蚂蚁放牧蚜虫其实与人牧羊多少有些相似。蚜虫是虫虫里的弱小种族,营群居生活,以集体的力量抵抗外来侵扰。蚜虫吸食植物的汁液养活自己,吃饱后会排泄分泌一种含糖的蜜露,蚂蚁爱糖,几只工蚁便结伙共同来放牧聚居的一大群蚜虫。它们爬上爬下忙碌着收集搬运蜜露回巢。为此:蚂蚁补偿蚜虫,它们负责为蚜虫驱赶天敌,比如瓢虫。蚂蚁力大无比,它可以拖走几倍于它体重的瓢虫。而瓢虫在蚂蚁的攻击下自以为聪明地装死,本来瓢虫有翅可飞,可轻意躲开,傻瓢却吓得只会支出装死那招,这时区区一只小蚁拖了它就往巢穴跑,我曾经正好从蚁口里救下一只黄巧缘瓢虫。

蚂蚁与蚜形成共生关系,双赢。与人放羊不同的是,蚂蚁并不是圈养蚜虫,蚂蚁不会将蚜虫请到巢穴里细心照顾,准确地说应该是蚂蚁跟随蚜虫,将蚜虫分泌的蜜露搬回巢穴。蚂蚁最终会像人杀了羊取皮食肉那样把蚜虫扛回蚁巢与众蚁分食么?我认为不会,因为蚜虫的繁殖太快,老蚜没蜜露产出了,一代代小蚜们在成长,新的蚜虫蜜露源源不断,蚂蚁不食蚜之肉,不好那一口,蚂蚁爱的是甜蜜!

蚁为典型的社会性群体,具有社会性的三大要素:同种个体间能相互合作;具明确的劳动分工;在蚁群内至少两个世代重叠,且子代能在一段时间内照顾上一代。

蚂蚁同时是虫界建筑大师,蚁穴内有许多功能区,这些功能区各有用处。其中蚁后的分室最大。沙漠中有一种蚂蚁,建的窝远看就如一座城堡,有几米高。那些窝废弃之后,就会被一些动物拿来当自己的窝。蚁穴的底部是给蚁后住的,蚁后的任务就是吃、养生、交配、生孩子。蚁窝牢固、安全、舒服,道路四通八达。蚂蚁窝还有一些储备食物的仓库,里面通风、凉快、清洁干净,冬暖夏凉,食物不易坏掉。那些牧蚜工蚁运回的蜜露点点滴滴存储在这样的地方吧?

蚁族伟大,其集体精神的价值可以跟苏武在异国他乡孤独守节相提并论么?似乎不能,但他与它们都了不起!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

最近,在野外常见蜾蠃(音guoluo)。蜾蠃一般很活跃,飞来飞去没一刻消停,它又太过敏感,很难拍好它。它们活跃的这一季,我只拍得较满意的一只,这全因为它正专注而沉醉于享受一份大餐,它刚刚捕猎到某种昆虫之幼虫。仔细瞧,那小虫刚刚遭受了灭顶之灾,头部被弃之一旁,而丰满多汁的肉身正被捕猎者专注地品尝。

若我对虫界之杀戮事件不忍看便有东郭先生之嫌了。看它进食处——那只夭折的小虫,正是蚕食它栖息的桑树叶片的元凶呢!一物降一物,自然界有自我生态平衡的机制和法则。

夜晚是我拿着放大镜灯下研究昆虫的业余时间,节假日所拍的虫虫在这时被分门别类。昆虫的分类实在太难了,有时体格外观看起来一样的虫虫,某处有个小斑点,触角的节数多少不同,颜色不同,它们就是完全不同的种。有些种,翻遍身边所有资料都查不到,只能粗略判断其属什么目。据专家说昆虫分类到目到科已相当了不起。只讲一个数字,你就知道虫虫分类有多难!单是一个鞘翅目的甲壳虫目前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十五万种以上。内地与台湾虫界专家的分类在目与科的类属上不矛盾,但称呼叫法却不大同,我开头提到的那只体色红、黑、褐色相间的蜂一看便知其属胡蜂科,这于我没问题,但我有时死钻牛角尖,穷究起来非要对它们做终极分类鉴定到种、名时,就常常是头拿棕叶包着——大了!这次运气还好,费时不多,我便从台湾专家处得知它是蜾蠃亚科的“丽胸蜾蠃”,内地的图鉴里就叫它胡蜂科的土蜂、细腰蜂等。

真得感谢台湾专家提供了“蜾蠃”这个称呼,由此线索顺藤摸瓜得知《诗经·小雅·小苑》有诗句“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一说,啥意思呢?

诗经时代的人对自然物象有天然的敏感,严格说《诗经》里这两句话是客观的,没有错,但后代文人由此充分想象衍生出了蜾蠃收螟蛉(注:螟蛉为鳞翅目的蛾蝶之类)幼子为义子的说法。真实情况是蜾蠃的确是把螟蛉幼虫衔回其巢内了,但并非发慈悲心抚养之。

好在,南北朝时有个姓陶名弘景的大医家,此人有科学求证之精英素质,他不相信蜾蠃大公无私到自个不养子而专替他人后代负责。陶老前辈或许是历史记载有名有姓之首位中国法布尔,他决心亲自观察以辨真伪。他找到一窝蜾蠃,发现雌雄俱全。这些蜾蠃把螟蛉衔回巢中,是为自家宝贝备存食物!螟蛉绝非蜾蠃义子,它是人家的营养大餐,古代文人的妄说原来一点儿都不靠谱!后人就凭据《诗经》里的两句话,把人收养的义子称为“螟蛉之子”,这就谬之千里了。

有研究说蜾蠃成虫平时无巢,过自由散漫生活,雌蜂产卵前才衔泥建巢,蜾蠃利用空竹管、墙缝等处做巢,巢里产卵,然后外出捕捉鳞翅目(蛾或蝶)幼虫,带回巢后蜇刺其麻醉后贮于巢室内。蜾蠃卵孵化后食父母备好的食物长大。一巢常贮20~30条蛾幼虫,足够小螺蠃变蛹羽化。

聪明的农人得此启发田间悬挂竹管,诱其集中产卵集体消灭之,借以防治农田常见的螟蛉幼虫之危害,开了中国生物防治之先河,太生态了!

在研究蜾蠃时想起我曾经拍过的另一只蜾蠃,那只体色没这只漂亮,分类应该叫其黄纹蜾蠃。那天,我正好看见它搬动巢穴建材之一幕。我在另一篇文章里有记录:在一条河边散步,忽然脚前的石板地上有一物坠落的动静。弯腰一看,竟然是一只蜂,当时我只从它的细腰及体色初判它为胡蜂,现在知道它大名是黄蚊细腰蜂。它在地上拖一截干枯的小树枝,似乎要抓起它来带走的样子,那截小枝比它身体还长,我疑它的企图根本无法实现,然而我正拍得欢时它真的抓起那截小枯枝飞走了,那截小枝是它筑巢时的建材……

蝶去

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袁枚《随园诗话》里独挑了清代诗人赵仁叔的两佚句,从此便让这个赵姓诗人留下了印迹。两句妙语在我多愁善感的某时录于笔记本上,刻在心里。

风是什么?流动的空气!多么干巴的答案。赵仁叔比今人有情趣得多。

翩翩而至的蝴蝶带来了风的韵致,空气中会飞的花朵儿蝶舞出永远的神韵诗情。

“蝶恋花”是词牌名,词牌是给所写的词定个长短句的格律调子。“蝶恋花”这调子控制的情绪最能把人的心绪弄得伤感。信手拈得李清照《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李清照想念远方的爱人时已是乍暖还寒的初春,蝴蝶那时刻羽化翩翩飞?寄望吧?

这几日是恋花的蝴蝶在昆明冬天的“风烛残日”。人的老境用风烛残年比拟,羽化后的蝴蝶不到三十天的寿命用风烛残日何许差不离。

那个下午有冬天的暖阳照着,在一处“管理不善”不定时喷洒杀虫剂的野园子里我追着蝴蝶拍。黛玉葬花,我葬蝴蝶。那个下午,我把一只在公路上垂死挣扎的大绢斑蝶移到野园子一处隐蔽的杂草里安放。大绢斑蝶实在是太美了,若任它扑腾到公路中间被车轮碾死,多么残酷?我不能让它那么死。也是那天,我还在一片水塘边用半个小时的时间记录了一只黑脉金斑蝶的死。

在我的图片库里,蝴蝶拍得最好的几张都是遇见它们归西时分。这很好理解,它们的生命将油尽灯枯,它没力气飞了,会乖乖地爬伏在一处,基本不动,然后终此一生。蝴蝶生命活跃时都去恋花了,蜜蜂也有这特性,所谓狂蜂浪蝶也,那时候你撵不上它们的花心速度,等你调好焦距,它们忽地飞走了。

蝴蝶是鳞翅目昆虫,翼翅上密布很多鳞片。鳞片本身的色泽反射太阳光的角度及空气温度都会造成同一相机镜头拍出的图片呈现的蝴蝶姿色不同,这是蝴蝶的天赋,它的魔幻术。这种魔幻术很重要,它产生一种光信号,助其发情时向异性发约会邀请。无论雄蝶还是雌蝶的性器官区域都有一个非常敏感的光感受器,接受赴约信号。有意思的是,并不是所有的雌蝶都会响应雄蝶爱的召唤。一旦这些光信号遭到隔离,就意味着恋爱中断。雌蝶耍点小性子,雄蝶会一气之下再也不发第二次信号。这一点蝴蝶就很干脆,绝不像人类那么死缠烂打没完没了。在遭到女友拒绝后,雄蝶分分钟秒秒钟见异思迁,另寻新欢。哼,天下何处无芳草?

昆虫的独异本领甚或其身体构造常常是仿生科学的重要灵感来源。蝴蝶身上的鳞片曾给航天飞行器的设计师以启示。有一种蝶能维持自身体温在34摄氏度左右,它是通过调节翅膀上的鳞片位置,来改变太阳光照射在它翅面的角度的。航天飞行器在宇宙空间里飞,由于没有空气,飞行器受到强烈太阳光的直接照射。被照射的一面,温度会急剧增加,背光面又很冷,温度剧变对宇航员的身体非常不利。因此,工程师们仿造此蝶的本领,在飞行器的外表覆盖一层活动的鳞片,当它紧贴飞行器时飞行器获得的热量最多,随着鳞片竖起,获得热量相应减少。飞行器只要改变鳞片的倾斜度,就能保持恒定的温度了。

昆明的冬天花儿也常有,而飞着的蝴蝶却日见少了,就连最常见的菜粉蝶都无精打采。

此时只待明年暖雨晴风破冻后,柳絮飞梅腮红,春心动,花间再见蝴蝶翩翩飞。

如是,似可说:蝶来风有致,蝶去人无聊……

猜你喜欢
牛虻蚜虫蚂蚁
骄傲的牛虻
出生十天就当“外婆”的蚜虫
出生十天就当“外婆”的蚜虫
爱吃蚜虫的“花大姐”
死于蛛网的牛虻
死于蛛网的牛虻
死于蛛网的牛虻
我们会“隐身”让蚂蚁来保护自己
蚂蚁
蚂蚁找吃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