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会

2015-12-09 16:19肖世庆
鸭绿江 2015年10期
关键词:厅长会场领导

肖世庆

在省城,东三洼子是一处不祥之地,谁都不愿意和那个地方发生联系,尤其官员们,更忌讳提它。哪次出省城办事,他们宁肯绕道走河东屯,多走十公里,从那里上环城高速,也不肯从东三洼子路过。省城人的嘴里如果冒出“你去东三洼子了?”或“你去东三洼子吧!”会被当成对对方的不敬或冒犯,是在诅咒对方,是凶险的预言和彻头彻尾的居心不良。

所以,当姜厅长对杨欣华说,老杨,你下午替我去一趟东三洼子时,杨欣华的心咯噔一下子。去那儿干什么?他问。他的呼吸开始困难,感觉不舒服。尽管姜厅长在修辞上采用了“替我”的字眼,有求他帮忙的成分,杨欣华还是不情愿,不买账——凭什么呀?他愤愤不平,心里反驳道:去这种鬼地方你让别人替,你他妈到北欧五国考察怎么不让人替?

这只是潜台词。表面上杨欣华和颜悦色,十分谦和、驯顺,看不出他心里不痛快。

姜厅长说,省委和省政府在那儿召开省直机关领导干部廉政警示教育现场会,要求各厅局派一名主要领导参加。我下午有点急事——

我不是领导,更不是主要领导,我去合适吗?杨欣华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对执行这项客串任务的不满和对目前身份的不满。

姜厅长好像没听出杨欣华的话外音,只顾说:办公厅的通知说梁副省长亲自到会,省纪委和监察厅的领导也都出席,这个会挺重要的。

挺重要你自己不去?这还是潜台词。杨欣华心里别扭,嘴上却重复说,我不是领导,我去不合适。又说,这么重要的会议——哎,二老板季厅长在家,你让他去吧。

这次姜厅长听进了杨欣华的话,他沉吟片刻,说:这种会议,不用深说你也知道,让谁去不让谁去,说道挺多。老季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时候让他开这种会,他会有想法的。

我就没有想法了?这时杨欣华皱起了一张黑脸,似在抱怨,也像在开玩笑。办公厅的会议通知要求主要领导参加,我去冒名顶替,让人认出来不好。

去吧,去吧。大老板见怪不怪地拍拍他肩膀,说,会场二三百人呢,谁认识谁?

怎么不认识?杨欣华较起真来,说。梁省长就认识我。你忘了?“5·12抗震救灾捐款动员大会”,就是他把我撵回来的。

那是你撞到枪口上了。大老板当然记得那一次,于是笑起来,说,梁副省长当时还是政府秘书长。这一次不同了,当副省长了,他肯定不会亲自把大门,你放心去就是了。

话说到这份上,杨欣华不好再推诿,而且时间也不允许。从厅机关到东三洼子有一个多小时车程,路上还可能堵车。牢骚归牢骚,单位的事情却是马虎不得。

杨欣华从办公室要了一辆车,带上《会议通知》就上路了。

《关于召开省直机关领导干部廉政警示教育现场会议的通知》是省委办公厅发出的明码电报,并非门票,杨欣华带不带上无关紧要。然而,有过一次在会场冒名顶替被撵走的教训,凡执行类似开会任务时,这种《会议通知》杨欣华是一定要随身携带的,否则他心里就不托底,坐在会场里犹如混进剧场蹭戏蹭电影的逃票者,提心吊胆,总觉着随时都可能被人发现,被清出会场。所谓一朝经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是省里在政府会堂召开“省直机关支援汶川‘5·12地震抗震救灾捐款动员大会”,灾情严重,举世震惊,上级要求各厅局的主要领导到会,以示重视。偏偏那时他们厅的领导班子内部也在闹“地震”,大老板姜厅长和二老板季副厅长,因为新建办公楼的招投标问题闹翻了,在党组会上互相拍桌子,公开闹分裂。领导班子一二把手不团结,对部属们来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幸运的是,在这场灾难降临之前,杨欣华的职务晋升命令就下来了,他由人事处长晋升为副巡视员,职级由正处级擢升为副厅级。虽然属非领导职务,但工资和待遇提上去了,加之人人都想为汶川灾区人民多分担一份苦难,当办公室主任老古把《会议通知》交给他,说大老板有令,让你替他参加省直机关抗震救灾动员大会时,杨欣华想都没想,就接受了任务。

说是想都没想,实际上当时他心里也是画了一个魂儿,脸上浮现出一个“问号”:大老板和二老板不在状态,不是还有三把手、四把手吗?为汶川地震灾区捐款这么大的事,头头们一个也不去,派我这非领导干部到会,不怕耽误事吗?老古当然读懂了杨欣华脸上的“问号”,便酸溜溜地和稀泥:领导都忙。非常时期。派你去你就去吧。我想去领导还不让去呢。不够级呀!

职务晋升时机关里搞民主测评,老古比杨欣华少了两票。否则,替头头们“钻锅”的差事将是老古,而不会是他。说不定,派他替老板们开会的馊主意就是老古出的,这事他干得出来。

那天省政府会堂大门前戒备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会场大门下面的台阶两侧各站着一列武警,颇有救灾如救火的临战状态,气氛紧张又肃穆。杨欣华跟随步入会场的领导干部人流,亦步亦趋,拾阶而上,最初并无异常。走到剧场门口时,杨欣华的眼前一闪:大门口两侧各站了两个一米八九个头的礼仪兵,大盖帽,大马靴,自动步枪的菱形刺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寒光闪闪。个个目光炯炯,威风凛凛,刀斧阵一般。杨欣华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无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腿肚子发木,脚下步幅便不协调了。不免左顾右盼,磕磕绊绊,在见多识广、无动于衷的领导干部群里显得另类,形迹可疑。

就在杨欣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即将混进革命队伍的瞬间,靠大门右首的礼仪兵一支胳膊劈下来,像一道绿栏杆横在杨欣华面前:“请出示证件。”

如果杨欣华老老实实把随身携带的工作证掏出来,事态或许不会恶化到糟糕的程度。然而,神差鬼使,一时间他突然心态失衡,上来一股倔劲。谁也没出示证件,你都放进去了,凭什么单单让我出示?心里这么想的,嘴上就这么说了。

礼仪兵不和他啰嗦,一个立正,做出一个规范的礼让手势:“请您让开通道。”叫杨欣华靠边站了。

杨欣华正要和他理论,门旁边闪出一个秘书模样的人,把他拉开,说你过来,过来!梁秘书长要问你话。

这时杨欣华才看见,省政府秘书长梁永印也站在会场大门口,两手卡着腰,神情焦躁,火烧火燎的样子。

“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是地矿厅的。”

“地矿厅?”秘书长上下打量他,“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杨欣华心想坏了,秘书长把我当成上访的了吧?人怕急。一着急,杨欣华突然想起身上还带着那份《会议通知》,连忙掏出来,和工作证一起呈上去。

“地矿厅……”秘书长看着《会议通知》和杨欣华的工作证,眉毛拧得更紧了,厉声问,“姜丰怎么没来?”

“姜厅长下午主持一个重要会议,脱不开身。”杨欣华撒了个谎。他也不知道大老板姜丰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来开这个会。

“什么重要会议有这个会议重要?”梁秘书长火了,“汶川大地震,抗震救灾工作是当务之急,书记、省长今天都到会。各主要厅局会上要自报认捐指标,你一个小人事处长能当场定这么大的事吗?”

杨欣华冒汗了。他的“工作证”还没换,职务一栏标注的仍是小“人事处长”。但他不是因此冒汗。地矿厅是省直机关里的“肉头户”,这么大的灾情,省里下达的认捐指标肯定少不了,他虽然比“小人事处长”大一点,却也无权定夺此等大事。早知道会议如此重要,说什么也不能替大老板来堵这个“枪眼”啊。可是,既然来了,还得硬着头皮把戏唱下去,不能半途而废,回去不好交代。

“秘书长,这个事我们做得是不对,我也不应该来。”杨欣华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并表态道,“不过您放心,会上省领导定下我们厅认捐多少,我可以把指标带回去,向厅长汇报——”

“那不是费二遍事吗?”梁秘书长没说脱了裤子放屁,但比说了更令人下不来台。他把卡腰的右手向台阶底下猛地一挥,“你马上回去!姜丰来不了,也要来个说话算的。就说是我说的!”

毫无商量余地。杨欣华只好灰溜溜打道回府,换回了真命天子姜丰。

“省直机关领导干部廉政警示教育现场会”的会场设在省第二监狱和省女子监狱中间的一片开阔地上。这里原是东三洼子的一块农田,由于夹在两座现代化监狱中间,乡里就没有人愿意承包,更没人愿意前来耕种,这片地便一直撂荒。

东三洼子早年是省女子监狱所在地。前几年,第二监狱也从省城搬迁到东三洼子,地点就选在女子监狱的对面。两座监狱门对着门,它们中间的这块地就成了不毛之地。现在,这块不毛之地上竖起了一块巨型黑色大理石碑,碑上象征性地搭着一块红绸子,碑面森然镌刻着一行魏碑体大字“省直领导干部廉洁从政警示教育基地”。石碑后面临时搭建一个主席台,梁副省长等与会领导都在主席台上站着,与台下的厅局长们面对面。

由于是露天会场,而且在东三洼子,会场的安保措施便显得可有可无了。只见几个交通警察在会场外疏导、指挥车辆停放,会场周遭插着一圈彩旗,前来接受警示教育的领导干部都站在彩旗圈里,像看露天电影似的,与大自然作亲密接触。

杨欣华的担心全无必要了。会场不仅没有人把门,而且根本就没有门!这使他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进入会场有彻底解放如鱼得水之感。但他觉得还是大意不得,谨慎地将自己设定为一条黄花鱼,尽量溜边、靠后,不和主席台上的梁副省长直接打照面,以防万一。

主持会议的监察厅长宣布了会议的议程:先由省纪委书记和梁副省长为新落成的“省直领导干部廉洁从政警示教育基地”揭碑,然后参观第二监狱的监舍设施,最后在基地多功能报告厅听服刑的腐败干部现身说法,做忏悔发言,接受警示教育。

原来,露天会场进行的只是个程式化的揭碑仪式,重头戏在后面,在多功能报告厅里。一听说还要进报告厅,杨欣华的心又悬起来。报告厅是有门的,肯定会有人把门,即使梁永印不把门了,难保不会有别的领导在会场门口一夫当关。而且,与会者还要在门口签到。签到更是件麻烦事。他是替大老板姜丰参加会的,签名自然就要签姜丰的名,会前办公室的老古向省委办公厅报的也是姜厅长的名字,两者必须一致才看不出破绽。任副巡视员职务后,杨欣华的一项主要工作便是替领导们出席各种会议:总结表彰会、形势报告会、经验交流会、誓师动员会……直至最高级别的省委全委会,他都冒名顶替去参加过。他不打怵开会,打怵签名。替哪个厅长开会,他就得签哪个厅长的名字,进入会场后,坐在摆放这个名字标牌的座位后面,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多小时里,理论上他已经不是他了,而是姜丰或别的什么厅长。

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真的很难受,尤其对杨欣华而言。别人顶替领导干部开两会,最初会提心吊胆,但过了个把小时就会慢慢释然了,没准还会心生客串一把领导的过瘾心态呢。杨欣华却不然,他坐在领导座席上的两个多小时,是一次漫长的心理煎熬和对灵魂的摧残。因为,名签上本来就应该写着他的名字,他杨欣华本来应该名正言顺地坐在自己的名签后面来开这种领导干部会议,而并非像现在,只是一个冒名顶替者。

五年前,老厅长奉调赴京到部里工作前,曾向省委建议,将厅属省地勘研究院的院长杨欣华提拔到厅领导岗位,先任副职,历练三年五载后,再委以重任。这个人我看了十年,谈话时,老厅长对主管干部工作的省委副书记说,此人的作风比较踏实,有基层工作经验,而且业绩突出,有创新精神,人也正派,使用起来比老季强。老季即二把副厅长季明理。这就等于把二把手顺理成章接班的人事安排给否了,老厅长向省委建议的日后接班人是杨欣华。这种跨越式的人事安排在中国特色的官场上并不多见,除非顺理成章的接班人是稀泥巴——糊不上墙,或者,半路杀出来的黑马过于出类拔萃,超级优秀。

地矿厅的情况属于前者。季明理这个人——怎么说呢,你看不出他有太大的毛病,却也说不出有太突出的缺点,是万金油或温吞水干部。这样的干部,凑付当个副职还可以马马虎虎混,任正职则要影响全省地矿战线的发展,说不定会贻误战机。老厅长深谙在全球资源匮乏的大背景下,地矿厅长对于全省的国计民生举足轻重,才在履新之前向省委破格推荐了杨欣华。

杨欣华知道自己半斤八两,他不是黑马,连黑骡子都算不上。顶多是头黑毛驴。对,他就是一头毛驴。老厅长向省委推荐他,委实是出于晚年诸葛亮式的无奈。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

杨欣华原是矿务局二大队的大队长,矿务局和地质局合并时,两个单位的中层干部在一起开会,研究、探讨合并后如何应对市场经济条件下地矿领域内日益剧烈的行业竞争。杨欣华在会上介绍了二大队闯市场的经验。矿务局二大队的经验,被杨欣华概括为一句话:推你下水,不给救生圈,淹死拉倒。

这句话是老话逼上梁山或破釜沉舟的现代版,意思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矿务局二大队各分队就是这么被杨欣华推下水的,不仅没有淹死,依靠求生本能在市场经济的海洋里扑腾,最终都活了下来。老厅长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大会小会总挂在嘴边,成了新组建的地矿厅人人耳熟能详的口头禅。很快,杨欣华就被老厅长“推下水”,调到全省地质勘探的先头部队、当时的老大难单位地勘研究院去了。杨欣华在研究院扑腾得不错,不仅没被淹死,反而带着已经奄奄一息的研究院在水里凫上来了,活得挺滋润,成了省地矿系统的先进典型。

但后来省委没采纳老厅长的意见,而是采取了折中方案:季明理原地不动,将一个地级市的市委书记姜丰调来,任厅长。杨欣华调入厅机关的实权部门人事处当处长,同时任党组成员。老厅长和季明理一比一战成了平局。

老厅长不肯罢休,在部里不停地向省里和厅里替杨欣华鸣不平,还说,如果厅里不用这个人,我找机会把他调到部里来。到时候你们可得同意放人啊!省里自然不愿意给上级部门造成不爱惜人才的印象,便破格多给了地矿厅一个副巡视员的职数,为杨欣华安排了一个副厅级的非领导职务。

而这时,离老厅长进京整整过去了三年。如果老厅长的建议能被省委采纳,杨欣华这时候完全可能成为地矿厅的一把手,至少,不会只是一个冒名顶替者。

杨欣华仿着大老板的笔迹,在签到簿上签下“姜丰 省地矿厅 厅长”及电话号码,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套会议文件,本能地朝多功能厅门口瞅了瞅。没看见梁副省长,却意外地看见了梁婷。

梁婷混在一拨媒体记者里,手里抓着一份会议的新闻通稿,一页一页地翻看,一绺头发耷拉下来,她顺手往头上捋,一下就看见了杨欣华。

咦?梁婷脸上掠过一丝意外,稍后,又是一丝尴尬的惊喜,老杨你怎么在这儿?

哦,我来开个会。杨欣华支吾着。他不想看见梁婷,尤其不想在这种场合见着她。你怎么样,别来无恙吧?既然看见了,就不得不寒暄几句。

别来无恙,别来无恙。梁婷显得有些忸怩,脸居然还红了,讪讪地,啥时候离开研究院的?

去年。杨欣华本不想和这女人搭讪,既然她这样问了,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回答:后来我调人事处了,你不是知道吗?

知道。梁婷的脸更红了,绞着指头。那以后,咱们……不是失联了吗?哎,你还是那个手机号吧?

没变。杨欣华无心恋战,又急着入场,和她草草闲聊几句就向多功能会场走去。

还好,会场门口没有把门的。

两个全副武装的狱警押着一个在押犯走上主席台。在押犯刚从监号里提出来,身穿肥大的蓝白道囚服,脚上铐着镣子,稀里哗啦地走到讲台前,垂头站定,狱警一边一个站立在两厢。其中一个指一下凳子,示意犯人可以坐下。但犯人没坐。一个狱警掏出钥匙,为犯人打开手铐,犯人低低道一声:谢谢政府。然后,从囚服兜里掏出一份发言稿,凑近话筒,抽抽鼻子,木然念道:

“今天,我怀着万分悔恨的心情,在这里向到会的各位领导做忏悔发言。”犯人停顿下来,又抽抽鼻子。“我叫谭庆春,捕前是省地税局副局长。我因贪污受贿,腐化堕落,违犯了党纪国法,成为人民的罪人。”这时,犯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面部肌肉发生痉挛,继而脸型扭曲,黯淡无神的眼里挤出了一大串泪水。但他没哭出声音,只哽咽几下,抽抽噎噎念下去。“本来,我现在应该坐在台下,和各位领导一起接受反腐倡廉警示教育。可是,现在我却站在台上,向大家忏悔我犯下的罪行,成了名副其实的反面教员。在座的有我过去的老领导,老同事,回想起我在您们的领导、支持、帮助下,从一个基层税收专管员逐渐成长为一名地、厅级领导干部,却经受不住金钱、权力、美女的诱惑,一步步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沦为阶下囚,我愧对领导,愧对同事,悔不当初,追悔莫及……”

杨欣华不认识谭庆春,但知道这个人。在省城,这个姓谭的曾一度炙手可热,是实权人物。他兼任过日进斗金的“省东方证劵公司”董事长,案子就是在证劵公司犯的。连贪污带受贿,他一共捞了九百多万。这些钱大多花在女人身上,鼎盛时期,他身边的女人据说有一个加强排……“谭庆春案”已结案好几年了,在全省几乎家喻户晓,省纪委和监察厅联合发了通报,各大媒体也多次报道,是个老反面典型。出席现场会的这些领导干部对他的案子虽然记忆犹新,反复打过烙印,却丝毫没表现出老生常谈的厌倦情绪。相反,各厅局的一把手们都听得很投入,很专注,比听省委书记、省长的报告还凝神屏息,聚精会神。杨欣华知道,现场起码有一半的人和谭庆春打过交道,有过交往,有的可能十分熟悉。目睹这样一位熟人、同僚在台上声泪俱下忏悔罪行,他们心里作何感想呢?杨欣华看看左边的国土资源厅厅长,又看看右边的商业厅厅长,这二位一个神情凝重,摇头叹息,一个埋头在笔记本上匆匆记着什么。不免感叹,大老板和二老板真该来听听这个会,有好处啊。正想着,无意中发觉会场侧旁的记者席上有人向他悄悄做手势,仔细一看,竟是梁婷。梁婷扬着手机,小幅度轻轻摇晃着,示意他接收短信息。杨欣华掏出手机,在收件箱里检索。

杨欣华想起来,这种会议,会场的手机信号已被屏蔽了,发什么短信!他朝梁婷摆摆手,示意自己什么也没收到,便关了手机。

梁婷的手机号码,在杨欣华的手机里已经删除了,即使收到她的短信,他也不知道是谁发的。她这个人也几乎在他脑子里被完全删除。

杨欣华在脑子里一共删除过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前妻,一个就是梁婷。这种删除并非自然而然、逐渐淡化掉的在印象的消失,而是有意为之,像点击鼠标右键删除垃圾文件一样的刻意操作,快刀斩乱麻。

认识梁婷时,杨欣华和前妻的越洋离婚手续还没办,不过,那时他已确知这婆娘肯定不能回来了。打八刀是早晚的事。所以,那时梁婷发短信约会他,他几乎没犹豫,就给她回了一条冯小刚贺岁电影片名:不见不散。

他这样回复有缘由。梁婷长得有点像《不见不散》里的徐帆,但比徐帆丰满、圆润,不是柴火妞。第一次见面时,他们谈得最多的就是这部电影。梁婷到地勘研究院采访他带队在大柏树沟勘探金矿的详细过程,采访要结束的时候,女记者话锋一转,说,可以问一个您个人的问题吗?可以。杨欣华欣然应允。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一个风华正茂的单身女记者题内或题外的采访要求。他也一样。

您在大柏树沟里和掘进工人一起摸爬滚打,常年不着家,后院——梁婷俏皮地指指身后方向,不起火吗?

杨欣华会意一笑。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实话实说道,早就起了。火已经蔓延到美利坚合众国。

哦?梁婷聪明,虽然意外,仍不失风雅地问,具体在哪座城市燃烧?

洛杉矶。他刚刚收到前妻的律师从美国发来的离婚函件,地址就是洛杉矶。

你去过那里吗,洛杉矶?女记者的眼神忽然飘闪起来,神思飞扬的样子。

没去过。杨欣华的情绪相反,他纠结于离婚函件中一款难于接受的条件:离婚后,孩子的抚养权归女方。本来,大柏树沟勘探出的金矿矿脉冲淡了这片阴影,被梁婷的采访又勾出来了。

我去过。梁婷合上笔记本,关了录音笔,兴致勃勃。是跟我爸去的。去的时候,正赶上冯小刚他们在那儿拍电影。我还到片场看过热闹。当时不知道拍的是什么。后来电影上演了,才知道拍的是《不见不散》。葛优和徐帆在酒窖喝醉了的那场戏,我就在片场......

不知梁婷的节外生枝是生性使然,还是有意为之,《不见不散》的话题正中杨欣华的命门。那些日子的班后,他没事就一遍一遍看笔记本电脑里下载的电影《不见不散》。边看边艳羡不已:妈的,我咋遇不上李清这样的老婆?都在洛杉矶扎根了,还坐飞机跟着刘元回国……

都是过来人,经过几次的“不见不散”,加之梁婷的美貌和主动、大方,那一次在“大长今”韩式料理的小包房里,他们除了没脱衣服之外,把在衣服外面能办的事儿都给办了。梁婷是急性子,采访急,写稿子急,男女间接触急,进入实质性磋商就更急。“大长今”式的约会进行了七八次后,她就一再问他和那个女人离婚的越洋手续什么时候能办?如果他这边的代理律师不接洽的话,她可以通过报社政法部替他找一个接洽的……

不过,那几次“大长今”式的接触隐约使杨欣华感觉,梁婷更急的似乎是他的住房补贴款什么时候下来。按照省里的惯例,厅局级干部职务晋升后,省财政会补贴一笔改善干部住房条件的经费,外地干部提拔进省直补贴25万,省直干部就地提拔补贴15万。杨欣华的地勘研究院属省直事业单位,他一旦提拔为副厅职级可享受15万的补贴款。一些有油水的省直单位还有土政策:无论就地提拔还是外地调入,厅局级干部晋升的房补一律享受25万。不足部分由本单位补贴。这意味着,杨欣华晋升为副厅长,将有25万元的房款合情合理地收入囊中。

25万,加上我们俩的积蓄,我再把我的两室一厅卖了,差不多有80多万吧?梁婷偎在杨欣华的怀里,用她的纤手扳着杨欣华的手指头,一笔一笔算账,贴着杨欣华耳朵说,我已经跟小韩屯的书记说了,让他给我们留一套别墅。

话别说得那么死。杨欣华的鼻子拱在她浓密的黑发里,嗅着,一边说,万一点儿背,我的事秃噜了,煮熟的鸭子飞了呢?这当然是玩笑话。那时,他要进地矿厅领导班子,先任副厅长,后当一把手的消息,在地矿系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不许你瞎说嘛。梁婷两条丰腴的胳膊攀上来,搂住他的脖子,粉脸和酥胸都堆在杨欣华面前。更摄人魂魄的是,她的双唇迎上来,直抵杨欣华的嘴唇……幸亏杨欣华的脑子还清醒,热吻之后没有得陇望蜀,关键时刻刹住了车,否则,他和这个女人真说不清楚了。

记者的消息都灵通,单身、漂亮的女记者尤甚。姜丰调任地矿厅长的消息,是梁婷告诉杨欣华的。老杨,你知道吗,姜丰要到你们厅当厅长了。手机里,梁婷的声音竟带了哭腔。到底怎么回事呀?

姜丰?万山市委书记?杨欣华那时只注意提防季明理,没想到从万山市杀出来个姜丰。你消息准确吗?

省委书记都和姜丰谈话了,消息千真万确。梁婷叹了一口气,说,他可比你年轻啊,才44岁,没过青年领导干部的杠杠。

梁婷了解的信息够细的,新厅长多大年纪都了如指掌,看来,她对杨欣华最后能不能当上正厅长很在意。万万没想到的是,杨欣华连副厅长也没当上。

官场上的事情犹如盛夏时节的天气,刚刚还万里晴空,一点云彩丝都没有,天头好得让人心里痒痒,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一片乌云,劈头盖脸就是一场暴雨,将人浇得失魂落魄,躲都没地方躲。杨欣华被淋湿时,曾想到梁婷那里躲一躲。电话打过去时,她好像正在外地采访,没说上几句话。只说回省城再和他联系。看样子,他挨浇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杨欣华土命人——心实,收了电话等着梁婷回来和他联系。可是,一直到他在人事处上班了,才等来她发的一条言不由衷的短信:祝贺履新。你新官上任,以后就不多打扰了。

这时杨欣华才大彻大悟,煮熟的鸭子真是彻底飞了,连点汤都没剩下。如果拟提拔的厅长职位是只鸭子,那梁婷就是盘子里的汤汤水水,鸭子没了,汤将焉附?对官场上的男人来讲,职权比什么都重要,职权一旦没了,魅力自然也就没了,女人就不会“多打扰了”。

仕途不顺加上情场失意,一度令杨欣华备受煎熬。想来,杨欣华遭遇的还只是场小雨,只是被淋湿一点,很快就晒干了。与之相比,台上谭庆春遭遇的就是一场冰雹了。

谭庆春被判无期徒刑,与省里其他犯案的腐败官员一起都关押在这里服刑。很难想象,一个曾经显赫、体面的高官一旦成了阶下囚,和社会上的盗窃犯、抢劫犯、杀人犯、强奸犯之类渣滓关押在一起,一样戴镣铐,一样穿囚服,在监舍里坐井望天,度日如年,强烈的反差,天壤之别的失落,当事人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台上的谭庆春比“进来”之前消瘦了许多,佝偻着腰,胡子拉碴的……杨欣华不由暗忖,任是什么人,都不能犯法,犯了法可就不是人了。

“是地矿厅姜厅长吧?”

杨欣华正听得入神,想得入境时,有人拍他肩膀。扭头一看,一位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在过道外边示意他出来一下。

杨欣华心一沉,暗道:怕啥来啥。我露馅了?一边嘀咕,一边离开座位,跟拍他的人向外走。快走出过道时,看见坐在媒体记者席上的梁婷老熟人似的朝他笑着点点头。杨欣华没意识到她的这个点头后来对他有多么重要,并没对梁婷报以应有的回应,只含蓄地咧咧嘴角,就从她面前匆匆走过去。

“姜厅长,我们是省纪委纪检三室的,想找你了解几个问题。”

会场外,迎面站着另一个人,和带他出来的那个人一前一后,对杨欣华形成夹击之势。

看来他没露馅,但面临的局面比露馅严重得多——这种时候,这种场合,省纪委的人单调“姜丰”出来,“了解几个问题”,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杨欣华正考虑如何应对,拍他出来的那个人说:这里说话不太方便,咱们出去找个地方。说着就推他往外走。杨欣华知道这时候得说实话了。

杨欣华说,对不起,你们搞错了,我不是姜丰。

怎么可能?拍他出来的人戏谑地一笑,颇有经验地与“纪检三室”对视一下,二人把目光聚到杨欣华身上,几乎异口同声:刚才还是,这一会儿就不是了?

我真的不是姜丰。说着,杨欣华在身上摸索能证明自己真实身份的证件。糟糕的是,他走得急,只顾了拿上那份《会议通知》,忘了带公文包。他的身份证和工作证都在包里。

我——杨欣华慌手慌脚地掏手机,说,我,我给单位打个电话。

打什么电话?拿来!“纪检三室”一把夺下他的“苹果3”,塞进自己的公文包里,声色俱厉地说,不许耍花招,老老实实跟我们走!

无奈,杨欣华只好被他们裹挟着向多功能厅外走去。走着走着,他站下说,不让我打电话,你们可以给姜丰打呀,他可以证实我是谁。然后,他说出姜厅长的手机号。

打就打。“纪检三室”冷笑,用手机拨打了他报的号码,先听了一下,然后将手机凑近杨欣华耳朵。手机里是女话务员客气而刻板的录音: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他疑惑地看看“纪检三室”。对方的手指点了点腋下夹的公文包。他刚刚被没收的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纪检三室”似乎很有耐心,大有让“姜丰”把花招全部耍尽的度量。

情急中,杨欣华又报了一个手机号码。这是我们厅二把手季厅长的手机号,他也能证明——

季明理刚被我们的人带走,双规了。是他交代你在这里开会。“纪检三室”板着脸说,否则,我们还找不着你哩。别磨蹭了,走吧。

我不是姜丰!这时杨欣华真的慌了。尽管他不是姜丰,但他证明不了他不是姜丰。虽然终究会被验明正身,但当临时替罪羊的滋味也不好受。给我们单位办公室打电话!找老古,他是办公室主任。杨欣华近乎绝望地又报了一个号码。

事不过三啊。“纪检三室”还是很耐心,拨通了那个号码。喂,是古主任吗?我想找一下姜厅长。啊?你再说一遍——“纪检三室”把手机移到杨欣华耳畔:“姜厅长在东三洼子开警示教育现场会,您是哪位?”

杨欣华怒不可遏夺下手机,大吼:老古你说的什么鬼话!是我!是我在东三洼子会场开会!

杨副厅您别急。老古神神秘秘地小声说。我刚从机场回来,送大老板上飞机,他不是要去北欧五国——

老古话没说完,手机被“纪检三室”夺回去,杨欣华怔在那里,没与他争抢。老古的话使他顿生疑窦。姜厅长的北欧之旅定的是下个月,莫非——

你们净瞎耽误时间,他奋力一挣,企图摆脱他们的控制。你们要找的人可能已经跑了!

是吗?“纪检三室”他们一边一个扯住杨欣华。放心吧,有我们在,你跑不了。

我跑什么,是姜丰……

杨欣华几乎是被拖下了台阶,拖到了一辆标有“检察院”字样的蓝白道桑塔纳轿车前。

我不是姜丰,真的不是!杨欣华挣扎着,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想起坐在媒体席的梁婷,用脚蹬住轿车门框,叫道:会场里有人认识我,她能证明我是谁!你们到媒体席问一下一个叫梁婷的省报女记者。她能说清楚……

危急关头,梁婷替他解了这个大围。“纪检三室”从会场出来时,连连摇头,哭笑不得地埋怨,这事闹的。杨副厅长,你早提梁记者,不早就完事了?

是副巡视员,不是副厅长。杨欣华郑重地纠正道。梁婷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纪检三室”嘿然一笑,你俩的事,你自己问去——对不起了啊!撂下这句话便上了车。蓝白道桑塔纳绝尘而去。

杨欣华也不想进会场了。这场虚惊搞得他挺疲惫,也很委屈。他发誓,以后坚决不替什么人开会了,尤其是这种性质的现场会!远处停车场的司机见他出现在会场门口,缓缓把车开过来。

“杨巡,会开完了?”

“还没。厅里出事了,咱俩先回去。”

司机是个老同志,恪守“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的职业道德,没发问,只把轿车开得飞快,箭一般驶离了东三洼子,朝着通往环城高速的干道奔去。

快进入市区时,杨欣华在车上收到一条短信:“欣华:今晚有时间吗?7点钟在老地方(大长今),不见不散。回复我哦。梁。”他先是删除了这条短信,想了想,又将刚刚开机的“苹果3”关掉。自语:看来,我的手机该换个号了。

这时,司机可能实在憋不住了,试探着问:“杨巡,厅里到底出啥事了?能不能透露点儿。”

“用不着透露。到机关你就知道了。”杨欣华瞥了一眼司机,接着又瞥了一眼,擂自己的脑门说道,“我咋把你这司级(机)干部忘了呢,你就可以证明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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