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吐蕃和南诏的制盐技术比较分析——兼论吐蕃东扩之原因

2015-12-08 21:38李何春
关键词:盐井盐池南诏

李何春

(广西师范学院政法学院,广西南宁530001)

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到吐蕃占领“昆明池”①吐蕃时期的称法,定筰、昆明,均为现在的四川盐源县。的这五千多年的历史进程,是青藏高原远古人类不断进化的过程,在这漫长而又艰苦的过程中,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任乃强先生在研究羌族源流时曾颇有见地的指出盐在人类向文明社会发展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食盐、石器和火是古老民族战胜自然界的三大法宝,任何民族文化的诞生区,都离不开有便利的食盐供应条件,支持羌族发展繁荣的宝物是食盐。②任乃强:《羌族源流探索》,重庆:重庆出版社,1984年版,第14、37页。这也成为古猿人进入澜沧江流域的昌都一带的主要原因,这一带的“盐泉在昌都东北,藏名‘察零多’,从古以来就供给麻康、察雅、贡觉、同普、囊谦等地区人民的食盐”③任乃强:《羌族源流探索》,重庆:重庆出版社,1984年版,第14页。。

7世纪是吐蕃、唐王朝和南诏国不断发生政治博弈和文化碰撞的重要历史阶段,吐蕃东扩和三者在川西的军事角逐打破了原有的族群分布格局,一定程度上增进不同族群之间的互动和交融,促进了藏彝民族走廊的形成。7世纪中期或早些,吐蕃已经进入到“昆明”一带 (今四川境内的盐源县),为了争夺这里的食盐发生了“昆明池”之战,然而人们对唐时期吐蕃境内的制盐技术知之甚少。较为明显的是,南诏、唐王朝和吐蕃三大势力不断在盐源一带进行军事角逐,不仅涉及各个政权的疆域管控,同时涉及到利益的争夺和战略的部署,因为通过掌控盐这一特殊的资源可以钳制对方。本文以吐蕃在7世纪前后东扩的历史过程为线索,分析唐时期吐蕃和南诏国制盐技术的不同之处,以及二者在文化碰撞之后带来的可能性影响。

公元7~9世纪,吐蕃政权统领了青藏高原的大部分地区。到松赞干布统治时期,“由于地盘扩大,部落增多,偏安雅鲁藏布江江南的雅隆河谷已经不能适应这种发展的需要。所以,他首先采取的措施就是迁都。把原来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宗教中心由雅隆河谷迁往雅鲁藏布江以北的逻些河流域,即今拉萨之地。”④应民:《吐蕃史》,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70页。一个政权建立之后可以朝四面八方进行扩张,但为何吐蕃政权选择的是东进?这是必然,还是松赞干布政权的随意选择?石硕认为吐蕃政权向东发展有3个重要的因素:即地缘性因素、文化相容性因素和中原文明的凝聚力因素。从地缘因素上看吐蕃政权的北面是高原,南面是谷地,东面是峡谷。西面和南面是平均海拔在6000米以上的喜马拉雅山脉,北面是海拔在6000左右的昆仑山脉,因此吐蕃的南、北、西三侧都限制了其向外扩张。东面虽然是峡谷,但是有天然的三大河流,成为了自然通道,便于居高临下,轻而易举进入川西和云南地区。①石硕:《西藏文明向东发展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15~145页。而且在吐蕃东扩之前,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大河谷已经形成古老民族迁徙的古道,这为吐蕃南下提供了便利。不可否认地缘性和文化相容性以及中原文明的吸引力,都对吐蕃东扩有一定的影响,但是笔者认为吸引吐蕃东扩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往东可以获得各种资源。吐蕃使臣仲琮曾对唐高宗说道:

吐蕃居寒露之野,物产寡薄,乌海之阴,盛夏积雪,署毼裘。随水草以牧,寒则城处,施庐账。器用不当中国万分之一。② 《新唐书·吐蕃转》,卷二一六

气候恶劣,资源匮乏,导致吐蕃向东掠夺各类资源,这些资源有可能是矿物、盐、茶和粮食等,其中又属盐是重要的资源,这种推论美国学者查尔斯·巴克斯在论述吐蕃和唐王朝之间的关系时同样提到过:

吐蕃朝云南西北方向的扩张,其范围殊为广远,勇猛推进,其势汹汹。吐蕃与这一区域诸部族在人种,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基本一致鼓励了他们吞并此地的野心。更为重要的是,吐蕃和唐朝一样清楚地知道,这一区域拥有财富和资源,并想掠为已有。可能吐蕃最想得到的基本资源是盐。在纳西族与藏族历史关系研究嶲州西南的边界地区,也就是今天云南境内的一些地区有大量的盐矿。尽管当时煮盐的技术尚比较原始。强有力的证据表明,吐蕃已占据了当地盐井中的一个,其位置就在唐代有名的昆明县 (今四川省盐源县,不能与今云南省的省会昆明市相混)。这一盐井为吐蕃据为已有。当然,为维持对这一地区的统治,吐蕃进行了拼死的争斗,直到后来它在这一地区的整个统治全面崩溃。③ (美)查尔斯·巴克斯:《南诏国与唐代的西南边疆》,林超民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4页。

这一观点不无道理,有学者同样指出:“自吐蕃势力进入麽些人所居住的地区后,双方难免发生基于利益和资源的冲突,这比较突出的反映在双方争夺盐池的战争上。”④杨福泉:《纳西族与藏族历史关系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页。笔者在研究过程中也逐渐认识到吐蕃和滇西北制盐区域之间有密切的联系,川西一带丰富的食盐一度成为吐蕃争夺的对象。

“昆明池”即古代的“定筰”,唐代以后称为“昆明城”,《旧唐书》和《新唐书》中称之为“盐井城”或“盐川城”,有学者将 “(乾元二年)(759年)冬十月丙寅,仆固怀恩引吐蕃兵二万……甲申……剑南严武奏收吐蕃盐井 (川)城”⑤《旧唐书》,卷一一本纪第一一中的盐井城误判为现在的芒康县盐井。⑥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四川省考古研究院:《西藏自治区昌都地区芒康县盐井盐田调查报告》,《南方文物》2010年第1期。定笮这一地名在汉代已经出现,而且当时已产盐。《汉书·地理志》中定筰县属越巂郡,设有都尉,为的是加强盐业管理,所以有“出盐,……都尉治。”《华阳国志·蜀志》中写有定筰县“出盐,……汉末,夷皆固之,张嶷往争。”表明当时争夺盐权现象已经发生。《三国志·蜀志·张嶷传》中同样说道“定筰出盐,而夷徼久自固食。嶷率所领夺取,署长吏焉”。

尽管吐蕃境内的藏北一带产湖盐,但一方面是这里的湖盐先得满足藏北大部分农牧区对盐的需求;另一方面因藏东一带属横断山脉,峡谷纵深,道路狭窄且危险,也不利于盐从藏北向藏东长途运输;因此生活在西藏东部的诸多部落食盐殊难获得,加之技术落后,导致食盐严重供给不足。面对食盐消费人口的增加,而吐蕃盐业生产规模又不大时,吐蕃需要重新调整盐业生产和需求之间的关系。可采用的方法有3种:一种是改进制盐技术;二是推动盐业管理制度;三是寻找新的盐业资源。然而,从吐蕃境内的制盐技术来看,不仅落后,而且很难改进;盐业管理制度上吐蕃一直处于非制度化阶段,难于突破,于是选择第三种方式可能性更大,即通过战争获取新的盐业资源。鉴于上述情况,吐蕃在唐王朝和南诏国接壤的“昆明地区”⑦即上文提及的川西盐源县一带。进行抢夺盐池,原因是该地带属吐蕃、唐王朝和南诏国三大势力的缓冲带,权力控制相对薄弱。

学者认为吐蕃势力应该在7世纪70年代或者更早一些顺雅砻江流域南下,可能在高宗后期已经控制了昆明 (盐源)一带。①赵心愚:《纳西族历史文化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91页。需要提及的是在7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吐蕃势力已经深入到西洱河,时间上不会晚于公元664年。②赵心愚:《吐蕃入滇路线及时间考》,《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即吐蕃向东发展过程中,可能同时选择南诏境内盐业相对发达的地区作为军事进攻对象。从《旧唐书·卷八·本纪八》载“开元十七年 (729年)二月丁卯,巂州都督张审素攻破蛮,拔昆明城及盐池,杀获万人”看出,729年之前,吐蕃进入了南诏国、唐王朝的交界带——定筰,占领了当地的盐池,“杀获万人”表明战争规模大,伤亡人数不少,以此可以想象当初吐蕃头人的军事力量之大以及定筰一带人数之多。

贞元末年,唐王朝支持南诏王皮罗阁,南诏打退了吐蕃,收回了吐蕃控制的浪穹诏、施浪诏,统一了六诏。此后南诏国收复昆明池,但是吐蕃并不妥协,《勅蒙归义》载“吐蕃于蛮,拟行报复,又巂州 (今西昌)盐井,本属国家,中间被其内侵,近日始复收得,卿彼蕃落,亦应具知,吐蕃唯利是贪,数沦盐井,比有信使,频以为词。今知其将兵拟侵蛮落,兼拟取盐井,事似不虚。国家与之通和,未尝有恶,今既如此,不可不防。”③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二卷》,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5页。吐蕃在失去对昆明的控制后,想一边谈和,一边择机起兵报复,唐王朝看出了吐蕃的算盘,于是利用南诏国,望其和吐蕃进行抗争,以此达到保卫三大势力的过渡区域。此后南诏国打退了吐蕃,占得盐池,《勅巂州都督许齐物书》载“勅许齐物:近者,投降吐蕃云:‘蕃兵已向南,出盐井。’”

天宝十年 (751年)南诏和唐王朝关系破裂,南诏和吐蕃成为兄弟联盟,一起对付唐王朝,此时吐蕃应该管辖了昆明城。至德二年 (757年),绛州已为吐蕃所占领。④杨文顺:《代麽些蛮与吐蕃、南诏关系初探》,《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3期。唐建中四年 (783年)之后,吐蕃和南诏之间的矛盾上升,唐王朝支持南诏以达到制衡吐蕃,贞元十年 (794年)南诏打败了吐蕃,暂时收复了昆明盐池。《旧唐书·吐蕃传》载“贞元十六年 (800年),韦皋累破吐蕃二万于黎州、福州……其明年,吐蕃昆明城管磨些千余户又来降。” 《旧唐书·韦皋传》又说“十七年 (801年)吐蕃昆明城 (今盐源)管磨些蛮千余户又来降。……西州经略使陈孝阳与行营兵马使何大海、韦义等及磨些蛮三部落主苴那时、率兵四千进攻昆明诺济城。”⑤《旧唐书·韦皋传》,见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1卷》,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20页。这表明南诏是从吐蕃的手中夺回了昆明盐池,所以吐蕃原来管辖的磨些蛮来投降。

目前,对吐蕃时期相关问题的研究,人们大多关注吐蕃、唐王朝和南诏国三者在军事上的博弈,而忽视了盐业的发展状况以及盐在族群互动中发挥重要作用。正是如此,对吐蕃的盐业也未加以关注。但是从上述论述的内容来看,盐在民族和国家的互动、政权博弈中均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众所周知,传统的制盐技术主要有两种 (还有其他少见的制盐方式):一种是风吹日晒法,另一种是烧煮法。英国皇家人类学学会所编的《人类学询问与记录》一书载“盐要么从固态的含有盐的矿石中采挖获得,或是通过汲取盐池中的盐水,进行煮沸,或让其自然蒸发,还有一种方法是把某些植物烧成灰烬,将其浸泡水中,从而获得卤水。”⑥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itute of Great and Ireland.Note and Queries on anthropology.London:Routlege and Kegan Paul Ltd,1951:240-259.从研究掌握的情况来看,国内存在前两种制盐方式,而后一种情况见于新几内亚的巴鲁亚人部落中,他们通过种植一种“盐草”的植物,将其焚烧,从灰烬中提取盐。⑦Godlier.Mauriee.Perspectives in Marxist Anthropology.Translated by Robert Brm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

日晒风吹法主要是在沿海一带用于海盐生产,例如现在海南省洋浦盐田,当地还在使用这项制盐技术,但是海南并非是最早利用日晒法制盐的盐产地。后一种烧煮法制盐,是井盐普遍使用的制盐技术;在十九世纪初期,中国井盐的钻井技术已经相当发达。此外中国古代盐业中使用天然气煮盐的历史可追溯到3世纪左右,这表明中国井盐制盐技术曾一度领先世界。但是井盐中采取日晒风吹法制盐的情况,目前在国内仅存于西藏盐井。对海盐晒盐技术的分析上,傅汉斯认为:“采用连续畦池日晒蒸发并不是一个简单地借助日晒风吹使海水浓缩成卤的问题,……日晒法绝非古代中华帝国最主要的制盐法,但它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愈益重要,并最终取代了煎煮浓缩卤水的制盐法”①傅汉斯:《从煎煮到暴晒——再谈帝国时代的中国海盐生产技》,载李水城,罗泰主编《中国盐业考古——国际视野下的比较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页。,傅汉斯的观点表明,日晒风吹法是在煎煮浓缩卤水制盐法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才出现的。

有关吐蕃制盐技术的记载,最早可追溯到《蛮书》,其载“昆明城 (现四川盐源县)有大盐池,比陷吐蕃。蕃中不解煮法,以咸池水沃柴上,以火焚柴成炭,即于炭上掠取盐也”②(唐)樊绰:《蛮书》,向达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89页。,这是有关吐蕃制盐技术最早的汉文文献记载,坚赞才旦认为根据《蛮书》中上述内容可以得到四点启示:

第一,吐蕃占领昆明城 (盐源)之后,制盐先将柴薪于咸水中浸泡,复取出以后烧成炭,再从木炭表面刮下结晶体,说明他们不识煮盐法;

第二,公元794年春,南诏收复盐源后,采用煮盐法(灶上置陶罐或锅釜,灶内填柴薪)利用卤水资源,表明洗炭法落后;

第三,南诏盐官采用的煮盐法内地早已实行,如安宁和一平浪的白盐井和黑盐井采用铁锅熬盐,而那里的煮盐法又是从蜀地传来的;

第四,盐源一带的居民为东蛮 (傈僳等)、么些蛮(纳西)、诸部落 (古宗等藏族支系),这些古代部族的人畜用盐来源于此。③ 坚赞才旦、许绍明:《青藏高原的婚姻和土地:引入兄弟共妻制的分析》,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页。

以上分析,使人们认识到煎煮法之前还有另外一种制盐法—— “炭取法” (也有学者将其称为“刮炭法”)。按照《蛮书》的说法,吐蕃的制盐方法落后于汉人,因此是不知道使用煎煮法获得食盐。其采用的方法是将木柴放在盐水中浸泡,然后将木柴烧成炭,在炭的表面将形成盐的结晶体,即可获得食盐。有关此项技术可以在晋唐两代的史料中看到:

(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载: “白摩沙夷有盐池,积薪,以齐水灌,而后焚之,成盐。”

(晋)任豫《益州记》载:“越巂先烧炭,以盐井水泼炭,刮取盐。”

(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载:“巂州昆明县……盐井在县城中。今按:取盐先积柴烧之,以水洗土,即成黑盐。”

(唐)樊绰《蛮书》载“昆明城 (现四川盐源县)有大盐池,比陷吐蕃。蕃中不解煮法,以咸池水沃柴上,以火焚柴成炭,即于炭上掠取盐也。”

以上有关从炭上取盐的方式,粗略看来,并无差别,但是仔细分析,即有端倪。《华阳国志·蜀志》中记载的白摩沙夷使用的方法是在柴薪上浇卤水,然后烧柴薪成炭,在炭上取盐。但是在《益州记》中记载“越巂先烧炭,以盐井水泼炭,刮取盐”,这种方式是先烧成炭,在炭上浇卤水后成盐,刮取。显然这种方式和上述的方式顺序上存在不同,却都是从炭上取食盐,二者之间的差别很容易被大家忽视。先烧炭,再在炭上浇盐水的制盐方法在 (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载“巂州昆明县盐井在县城中,今邑民取盐,先积薪以火烧过,以水洗灰,即成黑盐,炼之又白。”清代的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更加细致的描述到“波弄山上下有盐井六所,土人掘地为坑,深三尺许,积薪其中焚之,俟成灰,取井中之卤浇灰土,明日皆化为盐。” “明日皆化为盐”表明这种方法的确存在,烧热的木炭上浇上卤水,第二天可以在木炭上获得制盐。在 (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巂州昆明县……盐井在县城中。今按:取盐先积柴烧之,以水洗土,即成黑盐”中的“以水洗土”或是“以水洗灰”更加符合逻辑。以上信息最后得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在宋代之前,基本上采用了在柴薪上浇卤水,然后烧之,在炭上取盐,但是到了宋代,当地的盐工觉得以上方式所获得的食盐味苦(即黑盐),于是在黑盐的基础上炼制白盐,因此才有“炼之又白”④黑盐炼成白盐的详细技术和过程,可参见林元维,宋良曦,钟长永,等:《中国井盐科技史》,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430~434页。一说。

从《蛮书》所记载的来看,此时吐蕃境内已经有制盐点,只是使用的制盐法明显落后于南诏国的煮盐法。又《蛮书》中载“贞元十年春,南诏收昆明城,今盐池属南诏,蛮官煮之如汉法也”,可知煮盐是汉人所用的制盐方式。从《蛮书》记载的情况来,樊绰应该通过一定的渠道了解到当时吐蕃境内已经使用“炭取法”制盐,但是地点在何处,并未记载。从现在了解到西藏境内出卤水的地方多分布在西藏东部,又联系上述坚赞才旦所提及的盐井(西藏芒康县)和盐源之间的距离并不远,而且此时盐井已由吐蕃控制,是否吐蕃境内当时采用“炭取法”制盐点就在盐井,这有待进一步考证。

吐蕃几经周折,不断占领昆明池,从大约公元764年吐蕃占领昆明盐池,到贞元十一年 (795年)被南诏再度收复,吐蕃占领昆明盐池30多年。为何吐蕃没能从当地古老的麽些 (现在的纳西族)部落那里学到烧煮法的制盐技术。其原因笔者认为可能有两种:一种是煮盐法的制盐技术复杂,吐蕃不易学会。另一种原因是吐蕃占领麽些部落后,当地麽些民不愿意将此技术告之吐蕃。按照《蛮书》上文所载来看,吐蕃不懂得煮盐法制盐的情况是存在的。那么另外一个原因会不会存在呢?方国瑜先生认为:

麽些所居之地,东为雅砻江,与西川接,西至金沙江上游,与施、顺诸蛮杂居,其南则连蒙诏,而北与吐蕃交错。西川、蒙诏、吐蕃争强,麽些介于三大之间,且其势微弱,已成攘夺之疆场。初以吐蕃称强,为其所并,后异牟寻浸盛,复归于蒙诏。强邻逼处,惟顺时势事大耳。① 方国瑜:《方国瑜纳西学论集》,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37页。

由于麽些部落力量薄弱,因此该部落只能依附于占领和控制昆明池的一方,郭大烈和和志武同样指出唐时期的纳西族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往往权衡利害而考虑向背。②郭大烈、和志武:《纳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版,第401页。这么说来,这个时期的麽些部落在盐业技术的传授上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吐蕃急切需要掌握煮盐的技术,那么麽些人是要传授给对方的。于是问题只能归结于吐蕃难以从麽些部落那里学会煮盐技术,这么看来吐蕃的制盐技术落后于南诏是可以说得通的。

现在考察吐蕃的制盐技术。上述,我们已经了解了吐蕃的制盐方式是将盐水先浇在木柴上,然后将木柴烧成炭,炭上取盐。这和“越嶲先烧炭,以盐井水泼炭,刮取盐”有一定的区别。现在的问题是吐蕃境内“炭取法”的制盐技术从哪里来,是吐蕃在东扩之后从川西古老的民族那里学来?还是在本民族中不断发展起来?

首先需要考虑的是西藏境内有关制盐技术的情况。房建昌是国内较早研究西藏盐业的学者,曾指出“藏盐可分池盐、井盐和岩盐三种,蕴藏甚丰。池盐以班戈、当雄两县间的纳木错湖 (蒙语名腾格里海)所产最丰,其余如公努木盐池、里牙尔盐池、尔布盐池、雅根盐池、必老盐池、那木盐池、马里盐池、苦公盐池、那木鄂岳尔盐池,亦均著称。”③房建昌:《西藏盐业的兴起、发展以及衰落》,《中国经济史研究》1995年第1期。他所提及的盐池主要分布在位于藏北的羌塘一带,即现在的阿里北部和那曲西部。这一重要信息指出藏盐尽管有池盐、井盐和岩盐,但是藏盐主要以池盐为主,这是因为池盐容易被发现,大多数是自然结晶,相对于井盐开采卤水而言所需的技术含量低,易于采集。井盐则不同,需要经历挖深井、汲卤、浓缩,煮盐等步骤,而且在煮盐的过程中还需要提供器皿 (铁锅或陶器)④煎盐法中使用的器皿,是制盐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工具。而煎盐的工具——铁盘,长期以来受国家权力管控,正所谓“古者煮盐之器具,其名曰铁,……官物也”。在西汉盐法中,官府要发给盐民煎盐的“牢盆”,杜佑《通典》卷十《食物·盐铁》解释为“煮盐盆也”,《中国历史大辞典·秦汉史卷》载“盐民使用国家的工具煮盐上交,再有国家发给雇价,故称煮盐之盆为牢盆”,这在技术层面上限制了青藏高原境内的民族获得更多的食盐。此外,烧煮法制盐还需要大量的柴薪或天然气,相比较,井盐的获得要比池盐在技术上要求更高,更耗费燃料 (成本提高)。

傅汉斯在论述海水煮盐技术时提到“虽知熬煮必须使用灶和铁锅 (又称牢盆),但至于真正在锅内煮的是何物,则没有记录言及。若我们假设一如稍后所见,灶户在进行煎煮前,已经先将卤水浓缩至某种形式,此猜想似颇为合理,因为直接熬海成盐过分浪费燃料。”⑤傅汉斯:《从煎煮到暴晒——再谈帝国时代的中国海盐生产技术》,载李水城,罗泰主编《中国盐业考古——国际视野下的比较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2页。他的论述是有道理的,从目前看到的情况,即便是传统的晒盐法同样需要对卤水进行浓缩,吐蕃境内的民族显然还未掌握这项复杂的技术。因此,西藏以传统的池盐为主,制盐技术落后于井盐的煮盐法。

普遍看来,西藏盐业并不发达,有关盐业的资料也是凤毛麟角,对此房建昌指出:“对于西藏的盐业及盐政史,由于史料的缺乏,国内外均无人作系统的论述。从而成为藏学及中国盐业及盐政史研究中的一项空白。”①房建昌:《西藏盐业及盐政史略》,《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3年第1期。看来吐蕃境内即便是落后于南诏国的制盐法—— “炭取法”,依然是习得的,从本民族发展起来的可能性不大。从《益州记》载“越嶲先烧炭,以盐井水泼炭,刮取盐”来看,吐蕃从川西一带学到炭取法的可能性最大,而且可以猜测炭取法在吐蕃境内主要在横断山脉的澜沧江流域一带使用。

吐蕃进入滇西北地区的时间,据学者研究考证,大概在7世纪中期或稍前。②赵心愚:《吐蕃入滇路线及时间考》,《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滇西北在自然地理上具有特殊性,天然的澜沧江、金沙江和怒江可作为吐蕃行进的通道。而且在吐蕃进入滇西北之前,这里的通道已经被古老的民族所利用。汪宁生先生指出早在公元前2000年横断山脉和澜沧江、金沙江等流域就已经成为氐羌族群自北向南迁徙的孔道。③汪宁生:《中国西南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第220页。2009年6月陕西省考古研究院、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西北大学考古专业联合组成考古队在芒康县纳西乡下盐井村查果西沟内的小拉康(佛堂)内发现查果西摩崖造像,④席琳、张建林、夏格旺堆、田有前:《藏东地区吐蕃石刻遗存的首次全面考古调查与记录:西藏昌都地区芒康、察雅两县考古调查新发现2处吐蕃石刻遗存》,《中国文物报》2009年11月13日第4版。并断定年代在吐蕃时代,证明了盐井在吐蕃时期已有人类在活动。由此说来,吐蕃时期盐井已经成为该政权的控制区,吐蕃瓦解之后,盐井成为部落社会。费孝通也曾提到: “传说察隅地区原来还有一种称为‘炯’的人,他们生产先进,所筑的梯田,遗迹尚在,大约在六代前被藏族打败,部分迁走,部分已藏化。这种人究竟属于什么民族现在还不清楚。”⑤费孝通:《关于我国民族的识别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1年第1期。说明在藏东的察隅一带早就有了人类活动,那么盐井早期是否就是炯人在活动呢,据此坚赞才旦在分析盐井的盐业时曾提出:

(1)“盐源”和盐井相距不远,早期的制盐方法二者是否相同;

(2)吐蕃击败炯人后占有盐井,风吹日晒法是否从炯人习得;

(3)吐蕃占有盐源未用此法,可否当地不具备风吹日烈的条件;

(4)晒盐法在制盐中的地位如何认可,人类学著作只提及,未有定论。⑥ 坚赞才旦、许绍明:《青藏高原的婚姻和土地:引入兄弟共妻制的分析》,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页。

遗憾的是,学者在此后的研究中并未就提出的相关问题进行论述,也难以找到确凿的证据,对目前西藏东部的制盐技术的研究还需要更多历史文献加以佐证。

吐蕃占领盐井之后,长期以来吐蕃只能利用掌握的炭取法获得制盐,这种制盐法可能一直持续到木氏土司进入盐井之后才得以改变。当然这一猜测仍然需要对相关藏文文献的进一步研究,就掌握的汉文文献来看,木氏土司带入晒盐技术的可能性较大。原因如下:

其一,有关晒盐法的起源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据《闽省通志》所说,是北宋时期福建盐产区的陈应功发明,因贡献较大,被称之为陈侯和“宋室忠勋”。另一说法是依据明弘治时期由周瑛等人编纂的《兴化府志》,志中载“有陈姓者,居陈侯庙南为人多智计,私取海水,日晒盐园中,及成,乃教其乡之人。后人失真,遂以陈侯云。”⑦刘淼:《明代盐业经济研究》,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4页。两则传说表明晒盐法的起源地在福建产盐区,即最初使用晒盐法制盐是在海盐煮盐法的沿海一带。白广美在研究海盐制盐技术后指出“上述有关晒盐技术起源的两种说法都不确切。迄今为止,笔者查阅到的有关晒盐生产的正式文字记载始见于元代,而唐、宋典籍中尚未见到记载。”⑧白广美:《中国古代海盐生产考》,《盐业史研究》1988年第1期。经过对元代官修《大元圣政国朝典章》和《元史·食货志》中有关晒盐的记录进行分析,进一步指出海盐晒制技术始于元代福建盐场,而且在公元1334年的时候晒盐技术并未普及,到了明末海盐晒制技术才发展到了福建之外的长芦和两广盐区。①白广美:《中国古代海盐生产考》,《盐业史研究》1988年第1期。总体上,有关海盐晒盐技术的起源,说法不一,有宋元以前说、元代说、明代说等观点。

台湾学者姜道章认为晒盐法在中国境内的传播情况是以福建盐场为主要阵地,逐渐推广到全国其他的盐场,并在17世纪左右,由国内传入台湾,18世纪末已经传到两广地区;19世纪初期向北传入奉天和山东等地,后来又从山东传到江苏。②姜道章:《中国沿海盐场晒盐法的起源与传播》,《中国地理学会会刊》1993年第21期。另一学者对姜道章的观点表示并不赞同,认为晒盐法传入广东、江浙、山东、长芦和淮北等盐产区的时间应该在明末。③王日根、吕小琴:《析明代两淮盐区未取晒盐法的体制因素》,《史学月刊》2008年第1期。

尽管如此,以上几位学者的观点仍可以找到共同点:第一,在宋元时期晒盐法基本已经掌握,但是并未得到发展,直到明清时期这种晒盐法才得到广泛传播。第二,晒盐法普遍在沿海一带的海盐生产中使用。井盐中使用晒盐法,清代之前均未见文献记载。清代以来,逐渐发现芒康县盐井使用晒盐法制盐,这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

总体说来,从上述晒盐法发展过程来判断,晒盐法至少在明代才被几大盐场广泛采用,明代之前则只有少部分的盐场使用,并非形成一定的规模,所以吐蕃 (后期是西藏)控制的盐井 (西藏芒康县)在明代之前掌握这样技术的可能性不大。

其二,晒盐法并非技术落后。在对待盐井的晒盐法上,大家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包括部分学者,认为晒盐法是最古老的制盐方法,因此技术是最落后的。有关晒盐法,已经有学者关注了,如傅汉斯在《从煎晒到暴晒——再谈帝国时代的中国海盐生产技术》一文中指出“采用连续畦池日晒蒸发并不是一个简单地借助日晒风吹使海水浓缩成卤的问题,实际上它还涉及一系列相当复杂的工作”④傅汉斯:《从煎煮到暴晒——再谈帝国时代的中国海盐生产技术》,载李水城,罗泰主编《中国盐业考古——国际视野下的比较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页。从煎煮盐发展到晒盐,中间可能还要经历浇淋和暴晒的结合,再到分段池晒盐等阶段。因此,这一复杂的制盐过程,估计盐井境内的民族在明代之前还未能掌握。

从当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吐蕃东扩不断和唐王朝、南诏国发生政治上的冲突和文化上的碰撞之后,在盐业技术方面,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一方面是由于唐之后一直到明代,难以找到确凿的证据表明吐蕃境内的制盐技术有所变化。不过围绕盐业资源争夺的族群互动之后,对西藏东部的藏族而言,影响是深刻的。在著名的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中就有《姜岭大战之部》 (也有将其称之为《保卫盐海》),这一据有神话色彩的民间故事,其来源就是吐蕃和麽些人在盐源县争夺盐池的历史事件。通过对唐时期吐蕃和南诏国两个政权不同制盐技术的分析,不但可以了解到在同一历史时期不同族群掌握的制盐技术是不同的,而且围绕盐的争夺促进彼此之间的互动,以此形成新的文化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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