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九月
红砖美术馆,黎薇在自己的个展现场摆了一张长条桌,白色的桌布上面摆满了各种肉类吃食和酒水饮料……来看展览的人们除了会从黎薇的口中得知这些所有的食物都是用鸡肉做的以外,现场的这一切仿佛与其他展览的开幕冷餐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在所有来看展览的人吃喝社交的同时,桌子上方的天花板上,两台早已“埋伏”好的索尼高清摄像机已经拍下了所有的一切……而这,恰好呼应了黎薇这次个展的题目——《没有人在乎》。
没有人预料到这些如同平常一样的展览开幕式冷餐会会在开幕式结束后变成一部video作品投影在这些已经吃完的桌布上。开幕式上,黎薇被众人包围,礼貌而热情地招呼着前来看他展览的人们,在以他为中心的展览现场中,有的人吃喝,有的人社交,有的人在四处观看他的作品……在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上,两台摄像机的镜头被放置在隐蔽的位置,似乎并未有人发现,只有若隐若现的红色灯光提示着机器正在正常运转……黎薇在现场搭建了一个场景,但这个场景不代表结果。在这个场景中,所有人都可以自己想象自己心中的结果,但这些已经与黎薇无关。“结论是各种各样的,没有人能对这个世界下定论,谁都不行。”
“抱歉,让你久等了,我现在就跟你走,我们去外面。”在热闹的开幕式中,被众人包围的黎薇对站在旁边等待的我忽然说道。私下的黎薇本人不像网络上面那么直接和激进,他很谦虚,有礼貌,教养好到你甚至不觉得这个社会还会有这样的绅士存在。网络上的黎薇很激进,在社交网络,黎薇几乎不会转发关于自己作品或者自己采访的文章,转发的最多的是有关于民生社会的帖子。“在我们交谈的这一刻,天津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流离失所,所以我觉得人要羞于面对自己的现状,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2010年12月24日平安夜,今日美术馆附近的重复咖啡馆,黎薇在众目睽睽之下挥舞着钢刃将他花了一整个下午时间“砌”成的楼型蛋糕一顿狂劈猛砍,刀光闪过后肢解散落的楼宇残骸被众人徒手分食,也可以称为分尸。剥落奶油肌肤的楼宇逐渐露出真相。楼宇废墟里是一个个动作僵硬的各色塑料小人:有些上吊状悬挂在空中;有些失足状跌落在底盘;其余的则没有表情的瘫坐一旁……事隔多年,黎薇终于跟媒体说起来这个作品是为了2010年上海静安大火而做。因为这件作品,静安大火在微博上又被转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而这一切,依然被黎薇认为自己“做不了什么。”“我仅仅在我可以控制的范畴,去发个疯或者折腾一下而已 。”
在中国当代艺术的范畴里,黎薇显然是个不能忽视的存在。这个出生在1981年,毕业于央美雕塑系的艺术家,从2009年第一个个展至今的时间里,囊括了包括HUGO BOSS亚洲艺术大奖提名在内的众多奖项。他时刻保持着艺术家的敏感与清醒。“质疑”是贯穿他历年来创作的主要线索,并借此深刻挖掘着人性之残酷。艺术家反思着社会意识形态带来的顽疾与苦楚,着力描摹着生不如死或与死相关的问题。
“死亡到底是什么?
一堆腐肉,一具尸体,还是一句节哀顺变?”这是黎薇个展新闻稿最开始的一段话。
黎薇对于死亡的关注与描述胜过了那些假惺惺的陈词滥调,抽丝剥茧般地呈现了真实的残酷。艺术家将冰冷、绝望渗透进作品的每一个细节,赤裸裸地与这个世界进行静默。在《七宗罪》(Seven Deadly Sins)中,具象地撕裂了人类的原罪。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色欲、暴食皆为人类自私的源泉,而对于他者死亡的冷漠也是最为本真的反应。其中,每个人既是当局者,也是当事人,最终,殊途同归的命运或许是对原罪最好的反讽。
黎薇的早期作品《空心人》系列是半身人像雕塑,那些楚楚可怜的半身人像,用惶恐的眼神看待着周遭世界。于世不安,心智全无,巧妙契合了“空心人”的主旨。他将的自身敏感投射在每一个“空心人”身上,对于人际的单纯抑或复杂,踽踽独行的苦楚与自得其乐,艺术家开始游离在两端的自我对抗与纠结中,他开始思考更多的艺术可能性。在其后展出的作品《陷阱》中,黎薇将十几只“狗”(雕塑作品)锁进了铁笼,四周墙上各种脏乱差,整个现场乌七八糟的令人不禁联想起虐狗现场。艺术家用平静的方式抨击着社会的漠不关心,而这种平静却又胜过暴戾乖张。
黎薇的转捩之作《ICU》直面生死,描摹了ICU深切治疗部(重症监护室)中的四位病患气若游丝地挣扎与喘息。一切都是那么稀松平常的场景,呼吸机的嘀嘀声贯穿整个房间,他们无力等待着宿命到来。病患的肢体残缺,不忍直视的病房,压抑的气氛无时无刻不弥漫于室内,诚然难以轻松。这只是人类社会的一个微缩景观,艺术家十分敏感地诠释了人类悲恸的殊途同归。黎薇早就模糊了雕塑与装置的区别,其作品更应定义为装置雕塑。他最为擅长使用直接了当的方式戳扎人类的脆弱,中间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起承转合,没有图腾式的炫耀与痴迷,艺术家只提供立体的内心镜像之于观者。正如贡布里希(E.H.Gombrich)所言:“实际上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黎薇充分理解了此句意义,他没有被“艺术”绑架,而是烧脑走心地敏感捕捉着这个世界。面对人生最难以言说的阶段,从内心惶惑到泰然处之,所发生的故事全部被置入作品。雕塑作品《合唱团》由15位少年组成,他们老成的目光像是在社会上浸染良久的成年人,局促的表情和动作映射了当下的负能量价值观。火红的脸颊,老气横秋的发型,构成了大时代下的小插曲。孩子脸上泛起的世故有些令人发指,不得不说,黎薇是一个心思极其细腻的艺术家,且内心又是十分柔软,尽管他不愿承认自己的柔软,总是讲出一些苛刻的言语,但这恰恰才是黎薇的真实。endprint
黎薇在2013年的《感谢上帝》个展中,在庄严肃穆的教堂的角落放了一只死老鼠(雕塑作品),所谓渺小与崇高形成了鲜明对比,且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质疑与针砭。无解的生命猝然消逝,上帝会否可以解释一切?这个展览是黎薇的艺术升华之作,他开始从直截了当的愤怒转变为戏谑批判人性。
而这次的新近之作《没有人在乎》更为鞭辟入里,甚至细思极恐。黎薇在展览中制造了两个死亡现场,一个是一地死鸡的空间,另外一个,则是沾满窗户的绿豆蝇。绿豆蝇与小鸡们的尸体隔墙而置,似乎有某种联系,但这似乎又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我们必将直面生死之事,关键是它早晚都会来。而之所以要选择绿豆蝇,因为有了腐尸它们才会出现。黎薇用死的鲤鱼自己养苍蝇,并且提出了一个质疑:蛆是大自然飞过来的么?还是就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可能每个人的身体里或者动物的身体里面都会有变成蛆的细菌在。配合周围故意涂抹的肮脏的墙壁……令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黎薇借由一地死小鸡来抨击世间无情,皆没有人在乎。在点赞交际的时代,每个人在“朋友圈”扮演着所谓的在乎,实则并非由衷在乎。其中,我们既是无关者,又是当局者。冷漠看客已经变本加厉地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他们扮演者各种角色,尝试着各种属于他们自己的“攻略”,其实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在乎。
这时我忽然想起不工作的时候那个谦虚、细致、有礼貌的绅士黎薇。黎薇给自己准备了多副面具,不管是工作时的严肃也好,私下时的谦虚懂礼貌也罢,亦或是社交平台上的愤怒与悲悯,这些并非是假面,只是这正如他的作品一样,是他愿意展示给世人丰富内心世界的一部分,至于其余的部分,也许他不想说,也许如他所说,说出来,这个世界也未必能懂,或没有人愿意去正视。
“我是一个表演奇才,我演的特别好。”他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