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傩源考论

2015-12-05 01:40何根海
池州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崇拜

何根海

(池州学院 皖南民俗文化研究中心,安徽 池州 247000)

中国傩源考论

何根海

(池州学院 皖南民俗文化研究中心,安徽 池州 247000)

对中国傩的源生与流变问题的探讨,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古傩的文化内涵和学术意义。中国傩源起于自然崇拜,“”的初始原型当为禳星祈福的女巫,是远古星宿崇拜的一种反映。禳星祈福的女巫是古代方相氏的最初形貌。中国傩在距今约二万年前甚至更早时期便有可能产生。傩由北向南迁移是与图腾崇拜有关,“”与“隹”“鸟”的结合是太阳图腾崇拜、鸟图腾崇拜的历史印证,是稻作农耕文化的内在要求。驱“”巫仪是鬼神崇拜的产物,方相氏在驱“”仪式中以巫的角色担负着驱疫恶鬼禳解邪祟的使命。道、佛的兴起与发展丰富了中国傩仪、傩舞的形式与内容,推动了傩戏的产生。

傩;自然崇拜;图腾崇拜;鬼神崇拜;禳星祈福;方相氏

傩作为中国古老的文化现象,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近三十年来,国内外兴起“傩文化”的探索热潮,论著迭出,新作纷呈,调查研究各地傩戏、傩仪遗留残迹的论文逾四千余篇,慰为一时之显学。研究诸家论作,我们发现学界对傩之源生及其流变问题探讨尚略显滞后,也迷雾重重,本文拟对此问题作进一步探究,提出一些构想,企望引发学界关注和讨论。

“傩”之起源,中原说认为,傩的原生地是中原地区,然后逐渐向边远地区转移,并在那里保存和传承[1]。南方说认为,傩的原生地是中国西部偏北的地区,与长江的发源地相去不远,而不是“中原”。傩文化是距今七千年至九千年间,在中国长江流域产生的一个地区文化,它是中华民族发明水稻种植后蓬勃发展起来的宗教文化,其文化特征是以太阳与傩鸟为图腾,中国以农立国,水稻文化又是农业文化中比较先进的文化,因此傩文化也比较丰富多彩[2]。我们认为,傩应源生于自然崇拜,“”初始意象便是一种女巫禳星祈福的祭仪,在图腾崇拜时期开始向南迁移,中国古代的驱“”仪式大多与鬼神崇拜相关,道教、佛教的兴起与发展丰富了傩仪傩舞的形式与内涵,推动了傩由祭仪向戏曲的流变。傩的原生地应在黄河以西以北的广大区域,距今约二万年前甚至更早时期。

1 自然崇拜与“”的起源

自然崇拜是人类最原始的崇拜意识。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它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它的关系一样,人们得象牲畜一样服从它的权力。因而,这是对自然界的一种纯粹动物式的意识(自然宗教)。这种自然崇拜,是受人类当时的物质生产活动和意识水平决定的。人类初期,人的生命活动的维系和展开,完全是在一种半本能半自觉的状态下进行的,当时所能运用的工具是极其简陋的,所能索取的也只是自然界中自生自长的植物和动物,这也可以称之为是自然现成的维系生存的物质。这种自然现成的物质完全依赖大自然的恩赐。生活境遇如何,所获食物的多少,是大自然说了算。这就迫使原始人类随着植物、动物的分布而转移,根本无力改变植物、动物的生态及分布,根本无力支配和掌握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出于对大自然的依赖和恐惧,尤其是对那些变幻莫测,捉摸不定的洪水、雷电、风雨、日月蚀等异常现象,只能采取一种类似于本能的办法,将自己内心世界的体验直接延伸到外部自然现象上去。把自然现象和自然物当作有生命的,有无限能力的对象。人类“认为所有存在物都象他们自己一样,于是他们就把自己内心意识到的亲密而熟悉的物质转嫁到所有的对象上”[3]。

这种物我一体、天人不分的自然崇拜是以“万物有灵论”为信仰基础的。史前的人们认真地认定雷鸣、闪电、地震,都有一种精灵所为。天空中的日、月、星辰,是远古时期人类视野中最大的自然神,因而日月星辰是人类最早的自然崇拜对象。《礼记》中有“祭天”、“祭地”、“祭时”、“祭日”、“祭月”、“祭星”、“祭寒暑”、“祭水旱”等记载,所有这些最初都是自然崇拜的反映,它真实地记载了我国远古时期关于自然物崇拜的观念和实践活动。

随着人类物质生产的发展,人们的视野逐渐开阔,心智逐渐成熟,自我意识逐渐苏醒。当人们不断地需要知道他们周围发生了“什么”,并且要了解“为什么”会发生的时候,沟通天、地、人的“异能人”便出现了,他们肩负着“传天数”的神圣使命,使崇拜的自然神更好的庇护人类。在《史记·天官书》中,司马迁就提供了一份“传天数者”的名单,“昔之传天数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苌经;于宋:子韦;郑则裨灶;在齐:甘公;楚:唐昧;赵:尹皋;魏:石申。”可见,“传天数”的“异能人”确有来源,于史有征。

结合考古资料,我们认为我国境内最早的“异能人”可能便是“”。1989年《考古学报》刊发了山西吉县柿子滩发现的距今近万年的中石器时代的岩画(图1),发掘报告中对此岩画的内容描述如下:高20、宽17厘米,绘一正面裸体女性人物,头圆形,顶扎双髻,两耳突出,双臂平举屈肘向上,右手似举一物,躯干丰满,袋状乳房向两侧下垂,下腹部与两腿连接处留一圆孔未涂色,象征女性生殖器,各部皆用赤铁矿粉涂抹,唯两腿肥胖作分立状用红色线条绘出,头部上方有七个呈弧形分布的红色圆点,两腿周围分布有六个圆点[4]。

图1 山西吉县柿子滩岩画摹本

冯时先生认为柿子滩岩画表现的是女巫禳星祈福的场面,并进一步确认她头上的七个呈弧形分布的金色圆点应为北斗七星,女巫脚下的六星或为与北斗七星相对的南斗六星[5]。

陆思贤先生运用易理解释道:“此七颗星辰与下面的六颗星辰相对应,按《易传》天七地六的说法,在占星术上也应表示了天数七、地数六。据此,此神人是头顶苍天,脚踩大地,与濮阳西水坡45号墓主人在墓穴中的位置是类似的。或可以说,此神人是当初柿子滩先民们崇拜的至上天神”[6]。叶茂林先生认为人物头上的七个圆点代表上天,脚下的圆点可能象征大地上的生灵或谷粒,全图所表现的是女巫祈求农业收获的场景[7]。以上诸家论说,都有一定启发性,但我们认为“女巫说”近于事实。该图可能是女巫手持法器对北斗七星、南斗六星作祈禳祭拜仪式的场景,是远古先民对星斗自然事象崇拜的神圣记录图。

我们认为,从古文字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岩画(图1)人物的状貌正是汉字“”之所本。记录这一事象的汉字当为甲骨文的“”(合集10168)字,此字可隶定为“”。李孝定先生在《甲骨文字集释》中说:“,实字,象人形,与黄字有别,黄下但有二垂而无左右二出。下则省左右二出,象人之两手交错置于胸前之形。”李先生对“”的描述,与岩画(图1)人物的状貌颇相契合。根据岩画(图1)此字构形可补充分析为:“口”,即“”,后衍化为“廿”,描绘的是“头”和“双髻”;颈项部位的“○”,应是玉璧,而岩画中的女巫则是手持法器作祈禳膜拜状,这种法器最早也可能是“玉勺”,后逐渐衍化为“”中的“○”即是对玉壁的状物描写。岩画(图1)中的女巫,其上身各部皆用赤铁矿粉涂抹,两腿用红色线条绘出,应是与远古自然崇拜中的避凶禁忌有关,后世“傩祭”中方相氏的“玄衣朱裳”应与此有信仰上的关联性同一性,也可以说岩画(图1)中的女巫“”的形貌就是方相氏的初始原型,后世索室驱傩的方相氏便是在“”的基形之上不断衍化发展而来。可见,“”源生的初始阶段本与驱鬼逐疫是无关联的,我想可能是随着祈禳仪式加强和鬼神观念强化,“”才变生出驱疫之义。

文獻中的“獻”亦有用作“傩”的。《礼记·郊特牲》云:“乡人禓,孔子朝服立于阼,存室神也。”郑玄注:“禓,强鬼也,谓时傩索室驱疫,逐强鬼也。‘禓’或为‘献’,或为‘傩’。”“獻”用作“傩”,可能不仅仅是语音相关的问题,还似有字形发生学上的渊源关系,如甲骨文中的“獻”写作(合集·863)、(合集·10076),与岩画(图1)人物的形貌也相似,这可能不是巧合。

《易经·系辞上》云:“天垂象,见吉凶。”《汉书·艺文志》云:“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它告诉我们,在中国先民的眼里,天空是众神的殿堂,日月星辰是有神性的,日月的运行,风雨雷电的出现,都与人世间的事务密切相关。天道与人事,恰似水与乳之融合,不能截然两分。尽管一万年前的中国先民可能并没有准确的“天道”与“人事”的概念,但是,山西吉县柿子滩遗址岩画却生动地记载了“禳星祈福”的“”事场景,其中的“”应是当时特定的巫觋类型,他们是通过一定的仪式和道具专门从事祭拜“日月星辰”的神职人员。这是“”产生于自然崇拜的实证。我们认为,“”起源于远古的自然崇拜,早期的“”仪应是祭拜“日月星辰”的特定的星占祈禳行为,早期“”的通灵法器应是玉器。岩画(图1)中“”之颈项部位的“玉勺”,是北斗的象征,甲骨文的“”,其颈项部位的“○”,是佩戴的玉璧,是星体或是太阳的象征,它们一脉相承,意义与作用相同,是古“”的法器。这也与后世文献中“傩”之“佩玉”与“载玉”的记载是一致的,如:《诗·卫风·竹竿》三章:“巧笑之瑳,佩玉之傩。”《礼记·月令》曰:“天子居宫室左个,乘玄路,驾铁骊,载玄玉,食粟与彘,其器闳以奄,命有司大难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

玉器是古人心智革命的开始,也是最早的巫术法器之一。上世纪30年代北京周口店山洞里发掘出大量的玉石珠及坠饰和穿孔牙坠、有孔贝壳及鱼脊椎骨饰,据学者分析,这些玉石珠等饰物主要功能是出于巫术信仰,距今约2万年,这是中国旧石器时代出土人体饰物最丰富的地点,也是目前考古发现的中国最早玉器的遗存实证。据此,我们初步推断,中国古傩最早在距今约二万年前后便有可能产生,其原生地应在黄河流域以西以北的广大区域。二万年这个时间判断,我们认为可能还是较为保守的判断,如从人类最旱使用的玉器即东亚玉器的年代来分析,人类使用玉器可能距今约四万年左右,如阿尔泰地区俄罗斯考古发掘中的玉环和坠饰距今约38000年前,有学者考证,我国新疆北部以至内蒙古一带可能蕴藏着中国最早的玉器。从这个角度来看,“佩玉之傩”的源起时间理论上还可能大大早于二万年前。

从文献佐证来看,最早的傩开始于黄帝时代,如《事物纪原·驱傩》载:“《礼纬》曰:高阳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二居江水中为疟,一居人宫室区隅中,善惊小儿。于是以正岁十二月,命祀官持傩以索室中而驱疫鬼。《轩辕本纪》曰:东海渡朔山有神荼、郁垒之神,以御凶鬼,为民除害,因制驱傩之神。子游岛问于雄黄曰:‘今人驱傩出魁,击鼓呼噪何也?’雄黄曰:‘黔首多疾,黄帝氏立巫咸,使黔首鸣鼓振铎,以动心劳形,发阴阳之气,击鼓呼噪,遂以出魁。黔首不知以为祟魅也。’或记以为驱傩之事。按《周礼》有大傩,《汉仪》有佩子,要之,虽原始于黄帝,而大抵周之旧制也。《周官》岁终命方相氏率百隶索室驱疫以逐之,则驱傩之始也。”又据《古今事类全书》载:“昔颛顼氏有三子,亡而为疫鬼。于是以岁十二月,命祀官时傩,以索室中而驱疫鬼焉”[8]。从文献也可以推知,“傩”之源起时间肯定不迟于黄帝时代,与距今近万年的中石器时代的岩画(图1)是相吻合的,也与“傩文化距今七千年至九千年”的考古学推论不相牴牾。

2 图腾崇拜与“難”的南迁

图腾崇拜是自然崇拜的高级阶段,它是人类进入阶段社会之前为了维系氏族和部族生存和发展的一种崇拜。图腾崇拜的出现,是人类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产物。随着人类物质生产的发展,特别是氏族公社时期狩猎和采集业的发展,以及后来原始的种植业、养殖业的出现,人们的生产劳动对象直接指向动物和植物,生活的好坏取决于对动、植物的猎取和生产状况。这样就使动、植物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从一般的自然现象中突现出来,具有越来越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动、植物图腾崇拜便应运而生。

林河先生认为,人们以傩为图腾,理应是农耕时代的图腾崇拜。他引进生产力学说,很好地解答了傩在图腾文化中的地位及其相关的系列问题。他以翔实的资料论述了傩与鸟,鸟与水稻耕作的关系,并从民俗学、考古学、语言学等角度阐明了傩与稻作文化的关系,认为傩是南方百越民族水稻农业所产生的语言,是越文化的产物而不是中原文化的产物[9]。我们赞同“難”是农耕稻作文化时期的图腾,但不能苟同“難”就是南越文化的产物。在冰川时期,适应寒冷生存的生物体扩散到低纬度地区,而温暖条件的生物体灭绝或者在低纬度地区聚集。这一理论认为,中国农耕文化(包括稻作)最早并不在南方,而是在北方,由于气候变异而逐渐南迁。“難”,作为农耕文化的代表,也必然随之南移。

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日鸟合一多有所见。《山海经·大荒东经》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摇頵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书·尧典》曰:“日中星鸟。”《淮南子·精神训》云:“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楚辞·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嘉?”《史记·殷本纪》亦谓契母有娀氏简狄,为帝喾次妃,行浴时“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山海经·大荒东经》曰:“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胡厚宣先生曾从甲骨文中先后找出商先公王亥之“亥”字,多从鸟,或从隹,或从又持鸟,认为这是商族以鸟为图腾的确证[12]。于省吾先生认为“玄鸟妇壶”的铭文是研究商人图腾的唯一珍贵史料,“玄鸟妇”三字合文是商代金文中所保留下来的先世玄鸟图腾的残余[13]。郭沫若先生从甲骨文中经常出现的“宾日”、“出日”、“入日”、“出入日、岁三牛”等卜辞,认为这就是殷人对太阳神的祭祀礼仪[14]。日鸟合一是互渗巫术作用的结果,原始巫术将“日”与“鸟”统一混合起来也是基于对太阳的崇拜、敬畏和祈求,上古的一些祭日、射日、逐日事象应都是一些原始巫术仪式行为,往往是通过仪式性的祭鸟、射鸟、逐鸟来实现对太阳神和特定星宿的崇拜、敬祀和祈禳。在这些仪式活动中,“難鸟”的图腾观念被凸显出来,反映了先民综合认知能力的提高。

在中国古代先民信仰中,鸟图腾崇拜多与渔业农耕有密切关联。“赤鸟”也是稻作农耕过程中谷物丰收的兆瑞之神,甚至是谷物丰收的某种原因,因而人们对其顶礼敬畏[15]213。朱雀赤鸟的原型是赤凤鹑鸟。《诗经·思文》正义引汉本《尚书·大誓》、《汉书·董仲舒传》引《尚书》、《春秋繁露·同类相动》引《尚书传》等均谓武王伐商时有赤鸟衔谷至武王之屋[16]1710,“赤鸟衔谷”与鹑鸟“司帝百藏”(谷物收获入藏)的蕴义是相通的。《山海经·西山经》曰:“有鸟焉,其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郭璞注谓,“服”或作“藏”,百服即百藏,郝懿行《山海经笺疏》云:“百藏,言百物之所藏”。典籍中往往将鹑鸟视为“赤鸟”、“凤鸟”,视为太阳的代表,扬雄《法言·寡见》云:“春木之芚兮,援我手之鹑兮。”同书《向明》亦云:“时来则来,时往则往,能来能往者,朱鸟之谓欤?”罗愿《尔雅翼》鸟部引《禽经》云:“青凤谓之鹖,赤凤谓之鹑”;《鹖冠子·度万》云:“凤凰者,鹑火之禽,阳之精也。”南方星空分野以及星象取名便滥觞于赤凤鹑鸟。因鹑鸟年年皆在农作物收割入仓时到来,人们便将鹑鸟看作是天帝派来的使者,认为秋天收获的谷物恐怕也是与这神鸟有神秘关联,这些农耕谷物丰饶可能便是这太阳神鸟惠赐所致的。可见,鸟图腾崇拜的实质是对“日月星辰”崇拜的具象化,稻作农耕时期的“難”仍然能够曲折地反映远古时期人们对“日月星辰”的自然崇拜活化物。早商时代的鸟图腾崇拜是稻作农耕文化南迁过程中的遗留与继承,是太阳图腾崇拜残余延续形式的历史反映。

原生傩可能是由古汉人所创,后因气候环境的变化而向南流传变迁。古汉人向南迁徙,居于今陕南汉水一带。后来由于夏人迁入汉水上游,古汉人融入了夏人群体之中,成为华夏族的成员[17]。这个判断我们认为是相当精当的。原生傩留存在北方部族承继了原始的“傩”仪,并与游牧狩猎文化相结合而成为萨满文化的源头。南迁的傩则是流行并传承于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的中原地区、长江流域和南部丘陵地区的巫傩、族傩文化。

3 鬼神崇拜与驱“”巫仪

鬼神崇拜是图腾的高级阶段,是人们将图腾物进一步拟人化神灵化的产物,是人们对自然、社会和人的诉求进一步增强的表现。茫茫宇宙,斗转星移。先民用困惑、好奇的眼光望着天、望着地,望着自己周围的一切,经过了一代又一代的思索,终于找到了满意的答案,这个答案就是神。当我们的祖先将这些原本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归结于神,用这样一种原始思维方式去审视、解释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的时候,一个个能被想像出来的奇形怪状的神,也就伴随着人们对宇宙万物的解释、利用和控制而诞生了。当人们再用“万物有灵”的原始思维来审视自己的时候,“肉体与灵魂”的观念就产生了。英国文化人类学家弗雷泽(J.Frazer)认为,未开化的人在解释无生命的自然过程时以为是活人在自然现象之中或背后操作一样,他们也这样理解生命现象本身。在他看来,一个动物活着并且行动,只是因为它身体里面有一个小动物在使它行动;如果人活着并且行动,也是因为人体里面有一个小人或小动物在行动使得他行动。这个动物体内的小动物,人体内的小人,就是灵魂。正如动物或人的活动被解释为灵魂存在于体内一样,睡眠和死亡则被解释为灵魂离开了身体。睡眠或睡眠状态是灵魂暂时的离体,死亡则是永恒的离体[18]269。

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生与死,是人的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对它们的思考当是同步进行的,无来则无去,无生则无死。然而,令先民真正困惑、恐惧的是人的死。当然,死人的灵魂与活人的灵魂是不同的。人们为了区别,便把人死后离开肉体的那个“灵魂”称为“鬼”。《礼记·祭法》曰:“大凡生于天地间者皆曰命。其万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先民的造神造鬼,一方面是探索天地万物以及人类的起源与幻灭,另一方面还在于解释自己所面对的许许多多强大的异己力量。

大自然是慷慨的,赐与了供人类生存的必需品,但并不是永远无偿而善良地赐与。它可以赐给人类水、阳光、春花秋实以及人类繁衍生息的各种有利条件,但它也将无穷无尽的自然灾害接二连三、毫不留情地降落到人类的头上。童年的人类,在这些残害自己的强大的自然力面前,只能认为是神的意志,神对人类的惩罚。而且,他们还把一切神都看作是有人格的,英国文化人类学家泰勒(E. B.Tylor)认为,原始人普遍认为世界是一群有生命的存在物。自然的力量、一切看到的事物,对人友好的或不友好的,它们似乎都是有人格,有生命,或有灵魂的。在一个人,一朵花,一块石头和一颗星星之间,在涉及他们有生命本体的范围内是不加区分的。假如有一个人从一块石头上滑下来,使他摔了一跤,这石头就是恶意的,或者他去钓鱼,一撒网就大丰收,这必须归之于某一自然神的恩赐,他便认定最明显的东西——也许是那个湖泊——加以崇拜[19]199。

这种“万物有灵”的观念使人们跪倒在所有巨大的自然“神”的脚下,献上自己力所能及的祭品,崇拜神,向神祈祷,表示感谢或赎罪,希望神能原宥自己的过错,并能继续保佑自己。但是,神并没有因为他们虔诚的跪拜、丰厚的祭品而减少对人类的惩罚,灾难依然接踵而至,防不胜防。于是,先民们认为神中也有善神与凶神。善神佑助人类,凶神降灾难于人类。鬼也如此。正像对付凶人要奋起反抗、保护自己一样,先民也以同样的行为去与凶神恶鬼抗争,他们在与异己力量的搏斗、战胜凶神恶鬼的过程中,在相信自己力量的同时,更加相信鬼神的存在。并相信凶神恶鬼,同样具有与人类的弱点。人一旦掌握了它们的弱点,便可以战胜它们[20]3-19。

早期的“巫”与“傩”是有机关联的,傩与驱逐的结合是鬼神崇拜的必然,是原始巫文化与鬼神崇拜相结合的产物,应产生于原始社会末期。上古时期,中华民族的先民们生活在一个我们今天很难想象的奇异世界之中。在他们的眼里,世界分成天、地、人等不同层次,而不同层次之间是可以沟通的,但天和地,神与人之间的界限很模糊。在初期阶段,大概经历了一个“夫人作享,家为巫史”的阶段,即“家家都有巫师,人人都可通鬼神”。随着阶级社会的产生和发展,统治者为了确立权威,逐步断绝了一般人民与天沟通的权力,《尚书·吕刑》、《山海经·大荒西经》和《国语·楚语》等古籍中都提到的颛顼命令重黎断绝天地的神话传说,反映的大约是这一事实[21]108。“傩”字构造,就反映了“”(巫觋)是沟通“人”与“隹”(图腾、神)的中介。巫师通天需要借助一些辅助手段,“傩”之通天由早期佩戴玉器演变成佩戴面具。无论是傩玉还是傩面具,都是傩文化的象征符号,在傩礼中是神的载体,在傩舞中是角色的装扮,它本身就是巫术的法器,一种通神的符号[22]。从《事物纪原·驱傩》篇中的黄帝立巫咸率众驱傩情况来看,也说明早期的“巫”与“傩”是密切关联的,巫是作傩的主持,傩是施巫的动因。

到了殷商时期,祭神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礼仪形式,对于什么样的神行什么样的礼、供奉什么样的祭品,在甲骨卜辞和先秦其他典籍中都有着大量的记载。甲骨文中以下辞例可能与殷傩以及方相氏有关:

图2 棺橔漆画作执戈带面具

《礼记·郊特牲》:“乡人禓,孔子朝服立于阼,存室神也。”郑玄注:“禓,强鬼也,谓时傩索室驱疫,逐强鬼也。‘禓’或为‘献’,或为‘傩’。”饶宗颐先生指出卜辞中的“昜”,即“禓”,与“傩”同[23],商称“乡人禓”,周称“乡人傩”,可信。我们认为,“禓”是“傩”的特殊对象,这在《世本》注中已言明。《世本》注云:“微者,殷王八世孙也。禓者,强死男也,谓时难索室驱疫,逐强鬼也。五者,谓门、户及井、灶、中霤也。”把“傩”的内涵具体到“逐强鬼”上,应该肇始于上甲微,这可能与当时殷人“尚鬼”风俗盛行有关。

《周礼·夏官·方相氏》:“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与可能是对方相氏驱疫时“执戈扬盾”的专字。此字也见于西周早期铭文,(父乙尊)、(父己簋),这应该是方相氏的第四种型态,即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

执戈扬盾的方相氏,差不多也是早期方相氏的定型妆扮。

《周礼·夏官司马》:“方相氏:狂夫四人。大仆,下大夫二人。小臣,上士四人。祭仆,中士六人。御仆,下士十有二人;府二人,史四人,胥二人,徒二十人。”

《周礼·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傩),以索室驱疫。大丧,先枢;及墓,人犷,以戈击四隅,驱方良。”

《礼记·月令》:“命国难(傩),九门磔禳,以毕春气。仲秋之月,天子乃难,以达秋气。季冬之月,命有司大难,旁碟,出土牛以送寒气。”

《论语·乡党》:“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据以上文献来看,从上古传说到夏、商时期,人们都崇尚鬼神,傩应是当时国之祭祀中重要的仪礼,西周时期傩成为礼制的一部分,称为“国傩”。商周时期的傩完全丧失了傩源生时期女巫禳星祈福的特征,也丧失了图腾崇拜时期“隹”鸟、太阳崇拜的色彩。以武力驱疫逐鬼渐渐代替了虔诚祈求,傩的社会功能和文化功能得到了更为现实的彰显和拓展。春秋战国时期,王室衰微,王权旁落,诸侯、大夫不断兴起,“国人暴动”以后,民本意识逐渐上升,人民作用越来越被重视,傩作为国家礼仪的神圣性遭到一些挑战,以宫廷王室驱鬼逐疫的傩文化自然也受到民间社会的青睐和欢迎,从唐代以后傩逐渐走出王宫走向乡野民间,而以地方政府、宗族氏族或职业巫师等操持的方式在民间广为传承。

4 道、佛兴起与傩的流变

商周以降,傩祭制度变化甚微,但形式和内容变化明显,其中道教产生、佛教的传入对傩的发展演变起着巨大的推动作用。

道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是由古代巫教发展而来的,从崇拜体系上看,道教反映了中国人的神灵观,即拥有极其繁多的神灵,道教的泛神论直接改变了传统的傩神系统,钟馗作为驱鬼的英雄而代替了方相氏。在东晋道教经文中初露头角的钟馗,到了描写驱傩仪式的晚唐敦煌愿文里,其形象为铜头铁额、身上蒙着豹皮,成为驱鬼的英雄。道教的祝文在隋唐时期被大量的移植到傩仪的唱词和祝文中。道教中的许多神祗如老子、傩公傩母、方相氏、钟馗、神荼、郁垒、观音菩萨、灶王、关羽、关索、孟姜女、唐明皇、老郎神、田元帅、哪吒太子等也被各地傩坛聘为逐疫的傩神,有些鬼怪神灵直接被接受过来作为特定傩面具的形象符号,有的直接成了傩戏之神,如二郎神即被各地供奉为戏神,而二郎神在道教中往往又是水神、战神。许多被驱逐的妖魔鬼怪也是借由道教而来。道教的斋醮经忏仪式也往往被各地傩坛所利用和接受,有的仪式甚至直接变成各地傩坛降神、迎神、请神、祭神、娱神的巫术仪式,有的道教仪式直接变成各地傩坛驱鬼逐疫、祈福禳灾的一些表演行为和规仪方法,丰富了傩仪的形式和内涵。

早在公元1世纪的东汉时期佛教就传入中国。汉朝时期,安士高、鸠摩罗什、佛陀跋陀罗等佛教翻译家已经开始将如何进行禅定修行的佛教经典引入中国。佛教的广泛传播,佛教经典的大量引入,对中国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就傩而言,佛教的影响首先体现在军傩的产生上。北魏时期,军事演习将佛教中的“兵法军阵”理论吸收进本土的傩文化之中首创军傩。《大唐西域记》载:“其婆罗门,学四吠陀论。一曰寿,谓养生缮性;二曰祠,谓享祭祈祷;三曰平,谓礼仪占卜,兵法军阵;四曰术,谓技能伎数,禁咒医方。”《魏书·礼志》载:“高宗和平三年十二月,因岁除大傩之礼,遂跃兵示武。更为制令:步兵阵于南,骑士阵于北,各击钟鼓以为节度。其步兵所衣青、赤、黄、黑,别为部队,盾稍矛戟,相次周回转易以相赴就。有飞龙腾蛇之度。为函箱鱼鳞四门之阵,凡十余法,踢起前却,莫不应节。阵毕……各令骑将去来挑战,步兵更进退以相击,南败北捷”[24]。后世军傩便是在此基础上衍化而成,成为傩的一个独特类型。

其次,佛教的兴起也推动了傩戏的发展。

由于佛经经文过于晦涩,僧侣为了传讲佛经,将佛经中的道理和佛经中的故事用讲唱的方式表现,这些故事内容通俗易懂,写成稿本叫作变文。变文取材广泛,大体有三种:一是带有佛教故事的变文,如《降魔变文》、《破魔变文》、《维摩诘经变文》、《金刚经变文》、《大目干连冥间救母变文》等;二是史料性质的变文,如《伍子胥变文》、《王昭君变文》、《韩擒虎话本》、《唐太宗入冥记》等;第三是民间传说题材的变文,如《舜子至孝变文》、《刘家太子变文》、《董永变文》等[25]。这些用讲唱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故事,内容往往通俗易懂,具有曲折动人的情节,是傩戏的直接素材。如敦煌愿文载,唐末沙州刺史张惟深时,驱傩唱《儿郎伟》,歌颂太保张惟深进攻甘州回鹊能得到神的保佑,使他们和六藩都来归降。这应该就是早期的傩戏了[26]。另外,唐代以后流行的民间讲唱拂舞歌诗体,被佛门子弟从巫觋手中接引过去,用为偈赞之词,对唐、五代俗讲产生巨大影响,佛僧唱经对祭祀歌舞向戏剧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15]122。

现代傩戏的演出剧目有《刘文龙》、《孟姜女》、《庞氏女》、《龙王女》、《桃源洞神》、《梁山土地》等,此外还有一些取材于《目连传》、《三国演义》、《西游记》故事的剧目。这些剧本唱多白少,善于通过大段叙事性唱词交待事件,展开矛盾,塑造形象,这显然与敦煌变文一脉相承。另外,从傩戏的思想内容来看,许多剧目都浸润着佛、道教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信仰,渲染神佛能以超人的力量惩恶扬善,主持人间公道,裁判人间善恶。做恶的人终将受到恶报,行善的人一定能够得到善报,谁也逃不脱神佛的明鉴,逃不脱神佛的裁决。佛道的这些“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思想深受民众尊崇,傩戏借由佛道思想也扩大和培养了大批忠诚受众。

佛教对傩仪傩舞的发展也有重要推动作用。据康保成先生考释,佛教传入汉族地区以后,其教义与仪式都与民间驱傩有相似之处,例如四月初八的浴佛节、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都有驱邪、打鬼的内容。佛教僧众“打斋饭”时所唱佛曲,与乞丐所唱“莲花落”有相似之处。不仅如此,宋元以后民间傩仪,除用巫师扮方相、神鬼之外,有的还请释家充当沿门逐除者[27]28-29。据民国《合浦县志》卷六载,广西合浦县“跳岭头”的驱傩表演时,“武巫”用童子戴面具装扮,“文巫”是身披袈裟的僧人。到“散坛”前一天、“文巫”“武巫”到民众家揭去以茅草装扮的人形,并给以符录,名曰“颁符”。又光绪《南川县志》卷二载,南川县每年二月,乡人便集资延僧侣道士“诵经忏,作清醮,会扎瘟船,逐家驱疫,名曰‘扫荡’,以乞一年清吉,亦周官方相氏傩礼之意”。安徽贵池荡里姚宗族跳傩中有“新年斋”仪式,是以三位扮和尚者操持,大和尚手持金刚铃,二和尚手持木鱼,三和尚双手合十,三人依次紧随登台,均戴面具,大和尚用一个像唱又像念的音调念读请神词,不断重复,遍请佛教、道教请神和贵池一带的各路大小神仙[28]53。这种仪式实际上与佛教的念经拜忏仪式几无二致,这里,傩仪借由佛仪来表达着思想和信仰。另外以舞狮方式沿门逐疫仪式也与佛教相关,按佛教经典,佛为人中狮子,佛家讲经犹狮子怒吼,群兽慑伏。我国早期狮舞一般均与佛事有关,唐宋时期,狮舞与佛教讲经相结合,很受群众欢迎,最迟在明代狮舞已用于沿门逐疫,佛教传来的狮舞很自然地便与土生土长的傩仪完全结合为一体[27]30-31。

总之,傩是在佛教、道教文化的影响下,丰富和拓展了原始的傩仪傩舞,吸收了隋唐变文的优点,逐渐与戏曲结合起来。随着民间艺人的介入,南戏的推动,宋金杂剧以及元曲的影响,而成为民间积淀深厚且具有极强生命力的古老戏曲。傩与戏本无关联,但它因与各种文化艺术不断地层累结合和建构创新,流变衍化为一种新的文化艺术形式,备受民众社会的尊奉和接受,正因为如此,佛、道文化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佛、道信仰也因此更加直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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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余义兵]

A Study of Origin of Chinese Nuo

He Genhai
(Research Center of Wannan Folk Culture,Chizhou University,Chizhou Anhui 247000)

A probe into the origin and evolution of Chinese Nuo helps understand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and academic significance of ancient Nuo.Chinese Nuo originates from nature worship.The prototype of“”(Nuo)is a blessing witch,who reflects the constellation worship in remote antiquity.The witch is the initial mor⁃phology of Fangxiangshi,an official position,in ancient times.Chinese probably came into being about twenty thousand years ago or even earlier.The transfer of Nuo from north to south is related to the totem worship.The combination of“”(Nuo),“隹”(Zhui)and“鸟”(Niao)is the historical identification of solar totem worship and bird totem worship,and the intrinsic requirements of rice growing and farming culture.The exorcism ceremony is the outcome of spirits worship,in which Fangxiangshi,as a witch,assumes the mission to expel evil spirits.The rise and development of Taoism and Buddhism enriches the forms and content of Chinese Nuo ceremony and Nuo dance,and promotes the emergence of Nuo Opera.

Nuo;Nature Worship;Totem Worship;Spirits Worship;Expelling Infortune and Praying Good Fortune;Fangxiangshi

G122

A

1674-1102(2015)04-0001-10

10.13420/j.cnki.jczu.2015.04.001

2015-05-2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2BZW121);安徽省重点学科“专门史”建设项目(编号202)。

何根海(1963-),男,安徽枞阳人,池州学院党委书记,二级教授,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民俗文化学,高等教育管理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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