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波
宋濂在明代被推为“开国名臣之首”,于元明之际声名煊赫,有“名满天下,文传四夷”之誉。但在多种存世别集中,宋濂诗歌并不多见,特别是入明之前的作品更是罕传。近年在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发现了中土久逸的宋濂诗集《萝山集》抄本五卷,所收皆为明前作品,共462首,绝大部分为佚诗,堪称重大文献发见,相关研究从而得以改写与深入(参任永安《日本藏宋濂〈萝山集〉抄本考述》及黄灵庚先生整理之《宋濂全集》第四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无独有偶的是,《萝山集》传本并非硕果仅存,笔者在日本国会图书馆偶然发现了别本五卷,文字与前者颇有差互,很多地方更胜前本,不无绍介的必要。
此本分装为乾、坤两册,以整秀楷书抄写,乾册为卷一、卷二,坤册为卷三至卷五。每半叶十二行,行二十字,无格。书首为郑涛至正十三年(1353)所撰题作“宋太史诗集”的序文,后接目录,各诗题下截取首句前二字为附注,再下为正文,页间偶有朱笔校字。基本内容与公文书馆藏本相同,但目录为此书所独有。惟此本书签署为“罗山集”,各卷首行亦作“罗山集”,当是误抄。也可能正是由此原因,导致其未被学界发现。
此书两册首页皆钤有三枚印章,上方两枚方印,一作“瑞岩圆光禅寺藏书”,一为“帝国图书馆藏”;下方小圆印,有“明治三九”字样。可知此书原来是京都圆光寺的旧藏,在明治三十九年(1906)入藏国会图书馆的前身帝国图书馆。与前本抄手不明相异,此书提供了明确的信息。卷末分三行记有“元禄第十丁丑夏四月日,借齐云栋公之书誊写焉。祖桂识”,显示出此书是元禄十年(当康熙三十六年,1697)由祖桂抄写,底本来自于“齐云栋公”。
圆光寺是位于京都的临济宗南禅寺派寺院,庆长六年(1601)受德川家康之命而建立。山号为瑞岩山,开山是日本最古老的学校足利学校的第九代学头闲室元佶(1548—1612)。圆光寺作为足利学校的分校,在文化史上甚有贡献。特别是他们利用德川家康所赐的木活字印刷了《孔子家语》《贞观政要》等大量书籍,这些日本初期的活字本被称为“圆光寺版”。所用木活字至今所存仍达五万,因是日本最古老的活字而被列为重要文化财。作为当时的一个文化中心,寺僧收藏、传写汉籍实在不足为奇。祖桂应该就是圆光寺的一名僧人,但限于资料其生平目前尚难得知,而齐云栋公则在丛林中颇有声名。栋公即齐云道栋(1637—1713),黄檗宗僧侣,字惟梁,别号齐云、活埋山人。原为丰后府富成氏,十三岁就大智寺雪径出家,名正实。承应三年(1654)在长崎兴福寺参见有名的渡来僧、日本禅宗黄檗宗的祖师隐元隆琦(1592—1673),赐名道栋。宽文三年(1663)从隐元受大戒。因为精通汉语,一直作为隐元的侍者直至其圆寂。晚年隐栖居于洛北林丘乐只庵、京都梅山善妙精舍、双丘草庵等处,有诗偈集《活埋道人遗稿》。日本有名的学问僧无著道忠(1653—1744)记录两人的对话为《双冈齐云纪谈》,从中可知他们谈论的内容极为丰富,除了基本的佛教内容外,关于汉学、辞书等知识性话题也是关注中心。根据所记会话可以了解道栋知识渊博、藏书丰富。《纪谈》第23页有一条称:“即非云:‘隐元文章繁长,凡文不可言无用事。予(齐云)谓:‘宋濂文亦繁冗。”则直接表明道栋对于宋濂文字的熟悉(参见林观潮《無著道忠と檗僧斉雲道棟との交渉—『双岡斉雲紀談』を中心に》)。宋濂与不少日本僧人有交流,他的著述当时在日本广泛流传,《萝山集》应该就是在这一背景下成为道栋平日阅读汉书的一种。
通过对两本文字的详细比勘,可以看出国会图书馆藏本虽然也偶有一些明显的抄写讹误,但从整本内容来看,似更好地保留了原本的样貌。由于文字差异较多,现分四种情况加以介绍,略作示意。
首先,前本残缺者,可据此本增补。如卷一有诗,题作“和楚才上人韵,送雪楼师住永福禅”,句意不完整,据此本知当为“永福禅寺”,可补“寺”字。卷二《杂体》第九首,末句为“玉简期不来,白发哭丹□”,据此本可补“台”字。卷四《祷江神辞》,“夫君不可求,弱羽沉□衣”,据此本可补“深”字。
其次,原本文义窒碍者,可据此本校理,现举十例。1 卷一《临川吴使君大任以所撰近文见寄,目为赋此。大任名举,吴文正公之高第也》,“目为赋此”不通,据此本当作“因为赋此”。“高第”,此本作“高弟”,两者可通。2 卷一《送高延东归,延武义人,予讲经金华时,延为生,故勉之以乡学之懿》,有句云“狐狸号掷无鳅”,此本作“舞鳅”,据句中“号掷”可知作“舞”是。3 卷一《出门辞为苏鹏赋》中,“二儿相遂行,真至双溪涯”,此本作“直至”,是。“急入蓬底卧”,此本作“篷底”,据前句“舟师催棹发”,可知当作“篷”。“重赓老槃咏”,此本作“考槃”。《考槃》为《诗经·卫风》中的一篇,歌咏隐逸之乐,“老槃”误。4 卷一《和刘伯温秋怀韵二十二首》之十八中“雕鹗忘万里”,此本作“志万里”。若作“忘万里”则与下句“飒爽跨曾风”矛盾,作“志”是。5 卷二《美人篇》中“荐以樱花江一朵”,此本作“红一朵”,是。6 卷二《拟古谣》中“有起有伏水中波,有情有消山上雪”,此本作“有积有消”。根据句式,起伏、积消正好各自相对,当作“积”。7 卷二《杂体》之十七中“虚室自孤时”,此本作“自孤明”。“时”为韵脚字,属支思韵,“明”属庚青韵,诗中其他韵脚为“清”“营”“冥”“形”,皆属庚青韵,作“时”则出韵,故当取“明”字。8 卷三《元巳禊饮》中“嘉逢戾山”,不辞。《周颂·振鹭》有“我客戾止”,此本作“嘉客戾止”,是。9 卷三《七歌》中“祠雷能致灵雨寒”,此本作“灵雨零”。此诗每句押韵,“寒”属寒山韵,“零”为庚青韵,其他韵脚分别为“形”“庭”“牲”“经”“听”“缨”“令”,皆属庚青韵,可见“寒”字出韵,“零”字是。10 卷五《过采石因问李白葬处》中,“暮蛬犹自学悲吟,入青云响若人诗”,此本作“墓蛬”,按前句有“一天月色空江声”,则“暮”不确;下句此本作“响入青云”,是。
再次,整理本据他本所校改之误字,此本往往不误,亦举十例。1 卷一《杂体五首》之二中“遐思遡沈寥”,整理本根据《宋学士文粹》所收,改作“泬寥”。“泬寥”语出《九辩》,意为旷荡空虚,此处作寂寞孤独解。此本正作“泬寥”。2 卷一《答胡将军》中“将军者征蛮”,不辞,整理本据《文粹》本改作“去征蛮”,此本不误。3 卷一《川上夜坐约王子充同作》中“川先生夜明”,整理本据《文粹》本改为“川光”,此本同。4 卷一《送刘赞府之官都昌五十韵》中“颇有书得癖”,整理本据胡凤丹刻《宋学士全集》改作“书传癖”,此本同。5 卷二《望仙引》中“鹤驭遥空不可举”,整理本据《文粹》本改作“不可攀”,此本同。6 卷三《游泾川水西寺简叶八宣慰刘七都事章十二元帅》中“行行勿迁辔”,整理本据胡刻本改作“勿迂辔”,此本同。7 卷三《次刘经历韵》中“如句亦可苏痿痳”,整理本据胡刻本改作“妙句”,此本同。8 卷三《和刘先辈忆山中韵》中“五鸟花开呼麻守,千龄桃熟递仙尝”,整理本据《文粹》本校作“呼鹿守”而未改。实际上“麻”自然无法“守花”,而从其类于游仙的诗境来看,当作“鹿”,此本不误。9 卷四《义侠歌》中“慈母扬然惊”,整理本据胡刻本改作“惕然惊”,此本不误。10 卷五《赠刘俊民先辈》中“更参九岁法,俞穴别肤腠”,整理本据《文粹》本改作“九箴法”。此处语涉医药,“九岁”当误。宋濂《国朝名臣颂·窦文正公默》“既明旁艺,亦精九箴”,亦以“九箴”指岐黄之学。此本不误。
另外,亦有此本文字与前本有差异、可资参考者。如卷一《家书至》中“怦若弦柱摧”,此本作“弦柱催”;卷一《和刘伯温秋怀韵》之六中“胡为春风生,白草同憔悴”,此本作“百草”;卷二《望仙引》中“风前白发几人悲”,此本作“风前白鬓几人愁”;卷二《越歌》之十一中“荷叶团圆映莲蕊”,此本作“团团”;卷二《杂体》之十二中“鄙哉临河哭,反为舟人嗤”,此本作“临河叹”;卷三《拟古十五首》之十一中“退藏保其终”,此本作“退然”;卷三《玄麓山八咏·凤箫台》中“箫史去已久”,此本作“去已远”;卷四《悲春阳六首》之三中“故抱瑶笙月下知”,此本作“月下吹”;卷五《画山水图歌》中“不知神仙何洞府,但见白莲屈折蛟蛇蟠”,此本作“白道”;卷五《得外弟书却寄》中“东轩可俯升,西池可观鳞”,此本作“俯竹”。这些异文虽然不易轻断优劣,但显然有很高的参校价值。
总的来看,大量的异文中有些是因为形近而讹,也有一些明显是来源的不同。在文献有限的情况下,目前还难以判断两者是否出于不同的底本。但国会图书馆藏本文字往往与宋濂文集的早期刻本相同,如《宋学士文粹》即由刘基选目、刊于宋濂生前,因而版本价值更高。上文所罗列的几种异文情况,也表明此本的文献价值所在。在公文书馆藏本日渐为大家所熟知并使用的情况下,笔者希望学界能适当关注国会图书馆藏本,两者结合、择善而从,从而推进对宋濂诗歌的整理与研究。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