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战传统的李清照(一)

2015-12-04 04:53王兆鹏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6期
关键词:李清照写诗创作

王兆鹏

我们有时看到宋代男人说李清照在“本朝妇人”中“当推词采第一”,可能会以为宋代男人很推崇李清照。但仔细想想,在性别歧视很严重的宋代,李清照的创作果真能获得男性士大夫的普遍认同吗?我们先看看李清照是在什么样的文化环境下创作的。

一、 “女子弄文诚可罪”:宋代男权社会对女子创作的歧视

宋人对女性创作是歧视的、不认同的,但对女子读书还是鼓励的,因为女子都要做母亲,母亲承担着教育子女的责任,所以宋代有些学者很鼓励女孩子读书。比如司马光在《家范》中提出:

为人皆不可以不学,岂男女之有异哉?是故女子在家,不可以不读《孝经》《论语》及《诗》《礼》,略通大义。其女功则不过桑麻织绩、制衣裳、为酒食而已。至于刺绣华巧、管弦歌诗,皆非女子所宜习也。古之贤女,无不好学。

司马光认为,女子在家,不可以不读书,不过只要略通大义就可以了;女工方面,只要能够织织布,做做衣服,会料理家务,会做饭做菜就行了。“管弦”音乐、写作吟唱“歌诗”、刺绣这类奢华的事情,都不是女子应该学习的。“古之贤女,无不好学”,所以女子可以学习,可以读书,但只能读《诗经》《礼记》之类的传统经书,一般的诗词不必读,也不应该读。

跟司马光差不多同时的郑侠,在《西塘先生文集》里面提到:“教子之所宜急,莫若女子之为甚。”也是说女子应该读书,以便教育孩子。

北宋理学家程颐曾经给他母亲写过一篇传记,文中说:

(夫人)好文,而不为辞章,见世之妇女以文章笔札传于人者,深以为非。平生所为诗,不过三二篇,皆不存。

他的母亲爱好文学,但不怎么写,看到当时社会上的女子把自己的文章书信传给别人,觉得很不妥当。程颐的意思是说,女子可以读书,也可以写作,但只能关起门来写,作品不要传播出去,传出去的话,会受非议,被人说嫌话。所以他的母亲虽然喜爱文学,也能诗会文,但写得既少,更不外传。

南宋理学家真德秀在他的《西山读书记》里也引录了上面所介绍的两条资料,只是文字略有不同:

温公曰:女子六岁始习女工之小者,七岁诵《孝经》《论语》,九岁讲解《论语》《孝经》及《列女传》《女戒》之类,略晓大意。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也。

大意说,女孩子六岁就可以学做一些针线活,七岁就应该诵读《孝经》《论语》,到九岁懂得一些道理了、成熟一些了,就可以给她讲解《论语》《孝经》《列女传》《女戒》之类的书,不过略晓大意就可以了,不必精通;时下里人们往往教导女子写诗写词,演奏世俗音乐,这有违礼教,很不恰当。另一条是前引伊川先生程颐说他母亲:

先夫人侯氏七岁时诵古诗曰:女子不夜出,夜出秉明烛。自是日暮则不复出房阁。既长,好文,而不为辞章,见世之妇女以文章笔札传于人者,深以为非。

真德秀在读书记里转述司马光和程颐两人的意见,实际上也是标举他自己的观点。

北宋还有一位跟范仲淹很要好的教育家胡瑗,曾经说:“郑卫之音导淫,以教女子,非所宜也。”所谓郑卫之音,也就是通俗的流行音乐,胡瑗认为教女子学流行音乐是不合适的。

以上是理学家、教育家的见解。我们再来看看文学家的看法。著名科学家沈括在他的《梦溪笔谈》里记载有大文豪欧阳修讲过的一件事:

欧阳文忠公尝言曰:……毗陵郡士人家,有一女,姓李氏,年方十六岁,颇能诗,甚有佳句,吴人多得之,有《拾得破钱诗》云:“半轮残月掩尘埃,依稀犹有开元字。想得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又有《弹琴》詩云:“昔年刚笑卓文君,岂信丝桐解误身。今日未弹心已乱,此心元自不由人。”虽有情致,乃非女子所宜。

大意是说,欧阳修喜欢看书写在墙壁上的题壁诗,并说题壁诗里面常常有一些好作品。毗陵郡,就是现在的江苏常州。毗陵郡有一家读书人家的女儿,年方16岁,会写诗,附近的人经常能够得到她的一些作品,其中有一首叫做《拾得破钱诗》,写她在路上捡了一个破铜钱,于是以此为题,写了一首很有情韵、很有思想的诗。最妙的是下联两句,“想得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写铜钱历经多人之手,见证过人世间许许多多的不公平。以小见大,格调很高。她还写有一首《弹琴》诗,说小时候不懂男女之事,嘲笑卓文君怎么会被司马相如弹琴引动春心跟他私奔,“岂信丝桐解误身”的“丝桐”,就是琴,借指音乐,哪知道音乐也能引诱人呢!现在年纪大了,懂事了,解风情了,一曲还没弹完呢,心就乱了。原来爱情这东西是不由自主的,就像脱缰的野马是不由理智控制的。《弹琴》诗写一位初解风情的少女弹琴时的感受,很真切。虽然欧阳修也承认这两首诗写得很有韵味、很“有情致”,可他却认为女孩子写诗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以上是男性士大夫们的看法,他们都不认可女子写诗写词,认为女子写诗是件丢人现眼的不雅之举。下面再来了解宋代女子是怎样看待女性创作诗词的。

南北宋之交的阮阅,写有一本著名的诗话著作,名《诗话总龟》,书中卷十五记载有一首题壁诗:

《三乡题》,不知谁氏题。云:余本家若耶溪,东从良人西入函关,寓居新昌里第,不幸良人已矣,邈然无依,东迈,历渭川,涉浐水,背终南,涉太华,经虢略,抵陕郊,皆曩昔宴游之地,命笔辄题,终不能涤其怀抱。翰墨,非女子事,故隐其名而不书。为诗曰:昔逐良人西入关,良人身没妾空还。谢娘卫女不相待,为雨为云过此山。

所谓题壁诗,是指在墙壁上书写作品。阮阅记载的这首题壁诗,是一位女子写的。诗前的序自称,她家住在浙江的若耶溪,早年跟随丈夫从浙江西入函关去过陕西一带,如今住在新昌。不幸良人逝世,她无依无靠,只好东还。回来时经过渭水、浐水,终南山和华山,所到之处,都是过去跟丈夫一起游玩宴乐之地。每到一地,她都会触景生情而写诗。诗序中“翰墨,非女子事,故隐其名而不书”这句话最值得我们留意,“翰墨”本来是指书法,此处指写作,全句的意思是,舞文弄墨,尤其是在公共场所吟诗作赋,不是女子该做的事情,所以不便留下真实姓名,以免被熟人看到了被责怪嘲讽。

宋代的传播媒介不像我们现在这么发达,当时没有报纸,没有期刊,就更别说网络了。宋代诗文即时传播的一个重要方式,就是题壁。题壁作为一种大众传播方式,一直延续到上世纪,“文革”时期城镇乡村的墙壁上到处刷标语、写“毛主席语录”,其实就是题壁。直至如今,有些地方还在建筑物上写告示,那也是题壁的遗风。宋代的题壁,在功能上又与我们今天上网发贴有些相似。

前两年我发表过一篇论文,题作《宋代的“互联网”》,这题目有点“雷人”,宋代哪里有互联网?宋代人走到哪里,都要看题壁的作品、“新闻”,就像我们当下走到哪里都要上网看新闻一样。宋人喜欢题壁,走到哪里,写到哪里,遇上名山大川,诗兴一发,就赋诗一首,立马题写上壁,就像当今立马上网传播一样。一不小心,题壁诗可能就成了千古名作。苏东坡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很杰出的题壁作品。宋代文人喜欢题壁,一般的读者呢,也爱看题壁。过客行人往来密集的地方,比如寺庙、驿站等等,常常会主动地把墙壁刷白留待文人题写。文人题写以后,过往行人就抄录,就像现在的网路一样,发帖、转帖、跟帖,顶帖。第一个人题写的诗,后面的人觉得好,就跟着唱和。宋代的题壁,真有点像当下的互联网。我们现在每天都要上网去看看新闻,而宋代的人,只要是读书人,到一个地方一定要看题壁,周邦彦的词句“下马先寻题壁字”,就概括了宋人喜欢看题壁的风气。

上面这则材料,从反面说明宋人题壁一般都要署名,就像我们当今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一样,是“实名制”。这位女子觉得创作不是女子该做的事,所以她隐名不书,不让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这类故事还不少。

宋末元初的刘将孙,是著名词人刘辰翁的儿子,也是一位词人,他的作品被收到《全宋词》里了。刘将孙活到了元代,所以也有人把他当作元代词人。刘将孙有一首《沁园春》,词序里面说有一座清江桥,在江西樟镇十里许,“无闻翁”在桥上写有《沁园春》《满庭芳》二首词。很明显,这“无闻翁”是一个网名、一个化名。这两首词写的是元兵进攻时所见避乱女子被掠的不幸遭遇,词里有“埋冤姐姐,衔恨婆婆”。我们现在网络上有很多被封为某某“姐姐”的网络名人,原来宋代早就有类似的“姐姐”了。无闻翁的词后面又有螺川女子杨氏的和词二首。杨氏自称嫁入罗家,丙子暮春,即1276年蒙古灭宋的那年春天,她在涪翁亭下乘船,被蒙古兵追迫,逃到山里去躲避,三后天经过此桥,看到上面有无闻翁的两首词,觉得那两首词并没有把战乱时期女子的种种悲惨遭遇写透,于是又和了两首题写在桥柱上。无闻翁是第一位写词“发帖”的,杨姓女子跟帖和作了两首,刘将孙又和了两首《沁园春》,是第三位“跟帖”的。杨氏词序中也有一句很关键的话:“观者毋谓弄笔墨非好人家儿女。”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潜台词是说,当时体面的人家,女子是不随便舞文弄墨的,是不随便创作的,创作了也不会传播开去。宋末这位民间杨姓女子,依然认同“弄笔墨非好人家儿女”的观念,只是她一腔悲愤无处诉说,于是用词写出她的乱世悲歌,同时提醒世人,不要以为她写了这两首词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好儿女”。看来这“弄笔墨非好人家儿女”的观念,在宋代女子的文化意识里根深蒂固。

我们再来看女词人朱淑真的观点。朱淑真的生活年代现在还没有确定,大致上与李清照同时而稍晚。朱淑真有一首《自责》诗说: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她“自责”什么呢?在宋代女子看来,创作诗词是一种罪过。要命的是,朱淑真却偏偏迷恋创作,这使她既有负罪感,又欲罢不能。“女子弄文”本来就是罪过,更何况还要在诗词里头吟风弄月、写少女的旖旎风情呢!“绣折金针”才是女孩子的本份,哪能一天到晚舞文弄墨,“磨穿铁砚”呢!朱淑真的语气里,有自嘲,有自责,有自负,有自赞,更有无奈。作为“文学女青年”,她的才华无人赏识,她的作品无人认可。在朱淑真这孤芳自赏式的自责之中,让我们再次体会到当时社会流行的价值观念——良家妇女是不应该从事文学创作的。

南宋有一位江西籍的状元叫姚勉,他的文集名《雪坡集》,《雪坡集》卷五十里有一篇为爱妻梅庄夫人写的墓志铭,其中说道:

日读《论语》《孟子》数篇,间喜观唐绝句诗,尤爱诵文公先生《武夷山十咏》,宛转高下其声以歌之,而不喜世所谓乐府。姊妹皆能诗,然皆不肯作,曰:非女子事也。

他的夫人很有才华,每天读《论语》《孟子》,也喜欢读唐人的绝句,特别喜欢吟诵本朝文公朱熹的《武夷山十咏》,常常是“宛转高下其声以歌之”,但她不喜欢当时流行的新调词曲。姚夫人能写诗,她姊妹俩都会写诗,可就是不肯写,因为她坚守着写诗“非女子事”的传统信条。

我们再来看一件跟李清照有关系的事情。陆游《渭南文集》里头有一篇《夫人孙氏墓志铭》,孙夫人是会稽山阴人,陆游的同乡,陆游说他“幼有淑质”,天资职慧,“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欲以其学传夫人”。这“李氏”就是李清照。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曾经做过建康(今江苏南京)知府,所以称“赵建康明诚”;又因为赵明诚早已去世,所以称“故赵建康明诚”。“欲以其学传夫人”,是说李清照想把自己的学问和创作经验传授给这位孙夫人,孙夫人当时只有十来岁,竟然推辞不受,理由是“才藻,非女子事也”!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就有这种女子不宜写作的观念,当然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在家庭里由父母长辈灌输或耳濡目染而来。

综上可知,宋代无论是男性士大夫,还是女性自己,都不认同女子创作。这就是李清照当时面临的文化环境。李清照在这种环境下创作,是要顶着压力的,是需要勇气的,所以我说她在“挑战传统”。李清照对传统的挑战,很彻底。她不是偶然写写而已,而是专心创作、精心创作。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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