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林侠
在当下中国电影普遍远离传统文化的背景下,陈凯歌的《道士下山》具有“一定”的意义。它区别于其他电影类型,主动涉及中国传统文化。道士作为道家/道教的表征,即便是表现得差强人意,也会因为这一特殊的身份,促使人们思考传统文化现代性转换的可能。但它只具有“一定”的意义,是因为影片并未提供多少能够让我们深入此话题的观点与角度。如果说《黄土地》在美学形式上追求道家文化的“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实现对黄土高原、黄河的特殊形式表达,那么,《道士下山》仍然是从消费文化的角度看待道家文化传统,不仅以视觉奇观的表征符号呈现道家文化,而且所表现的观念与道家文化的原貌、原义相差甚远。
可以肯定地说,陈凯歌的《道士下山》并未真正辨识清楚什么是道家文化,故事混杂了大量的释家文化,甚至成为道士的价值选择、情节的文化底色。众所周知,宋元以来儒释道的“三教合流”指在各取所需、互相渗透的情况下,形成了带有共识性意义的主流文化以及价值体系。这种“合流”并不意味着儒家、道家与佛教之间的等同,直至今日,儒释道之间仍然参差互见、各自独立。因此,影片既为“道士下山”,理应讲述道家/教文化,但严格说来,影片并未真正触及道家文化,而是将释家置于道家之上,成为整个故事的价值根底(甚至引起道教界的现实指责)。和尚如松的角色功能超过隐逸的道士(何安下多次求助如松“安心”、交谈间的话语机锋、临死的道士周西宇需要和尚点化);周西宇的“扫地说”(扫烦恼、懂慈悲)显然是一段禅宗公案;结尾时何安下所谓的“看破红尘”,重新上山作道士,体现了佛教生命轮回的观念;当然最明显的是,影片英文名将“道士”(Taoist)翻译为“monk”(和尚),这其实表明影片把道与释混为一谈。道禅之间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差异也是颇为明显。李泽厚在《庄玄禅宗漫述》中就说道:“庄子和魏晋玄学在实质上仍非常执著于生死。禅则以渗透生死关自许,对生死无所住心。”一个是贵生延寿,一个是彻底的虚无。从故事内容来说,影片从释家文化的角度展示善恶凶险的彻悟心境,完全不同于道家文化所追求的“天人合一”(至人、真人、神人)的理想的人格境界。
图为电影《道士下山》剧照。
不仅如此,道士/道家文化在影片中承担的讲述故事的功能也是极其有限的。影片以三段相对独立的故事,从社会的广度呈现欲望横流的人伦崩解(崔道宇的情欲、崔道融的物欲)、波谲云变的师门纷争(彭乾吾的权欲);道士何安下仅仅是“冷眼旁观”的见证者,缺乏“他灯自照”的意义。这一特殊的身份设置缺乏特殊的情节、文化功能,“道士”落了空,未能转回到道士/道家文化上来。其实不用“道士下山”,任何一个外来者、刚踏入江湖/社会的“新人”都可以。何安下起到了一个什克洛夫斯基意义上的“第一次”、“陌生化”的叙事功能,让这些伦理崩解、人心险恶集中地凸显出来。道士/道家传统文化与这些欲望横流、生死相拼、性命攸关的生活事件存在明显距离,并未深入其中。因此,影片仅仅完成了一个“山下是一个险恶的江湖”的命题阐释,并未真正探讨道士下山后面临的内在困惑,即“他灯”未能“自照”。
任何一个故事都离不开必要的文化理念,否则叙事就显得空洞乏味;但是,文化理念之所以能够支撑起整个叙事,它需要一些基本的条件。首先,应当对这种文化“内在的规定性”有着自己的认知与理解,本欲表现道家文化就不能不知不觉地混淆成释家文化;其次,应当充分展示这种文化理念的当下价值,这意味着现代与传统的视野融合,也是文化阐释的前提;再次,也要求具体故事与这种文化在逻辑上的关联,否则,故事漂浮在文化之上,文化成为空洞的意义。影片讲述小道士何安下眼中“欲望的世界”、“险恶的江湖”,这不是道家文化的当下价值,也与道家文化缺乏必要的关联。在缺乏对道家文化必要的理解与认知的情况下,影片出现这些缺陷,也是可以想见的事情。
对电影来说,影像不仅是叙事,也是意义的关键。《道士下山》的视觉呈现、符号形象与传统道家文化存在较大差异。
李泽厚说得好,在审美表现上,与禅宗注重精巧不同,道家文化经常以气势胜、以拙大胜。老庄隐藏深意的哲学寓言,拙笨弱丑的形象符号,取类譬喻、言简意赅的言说方式,阴阳刚柔的朴素辩证法,等等,与道家文化理想构成一体两面。即便是儒释道推崇的“静”也存在差异。如在邓晓芒看来,主张“虚静”的道家文化,与儒家强调温柔敦厚的道德观念产生出的“温静”、佛教“寂灭”的人生观产生出的“寂静”均不同。“虚静”是从“唯道集虚”的生命之大道延伸而来,“虚”与“实”相生,“极动”在“极静”之中,这是一种蕴含生生不息、宇宙大化的生命观。简言之,道家文化的表征体系存在两个对立的层面,大、拙、静、空、弱等构成外在的符号形象,背后却是小、巧、动、有、强等符号系统。
从这个角度来说,电影身处消费主义背景下,对道家文化的影像表现具有相当的难度。如果选取这种“笨拙丑”的符号形象,似乎很难吸引观众。如就美学形式来说,《道士下山》就与道家的大/小、拙/巧、丑/美、慢/快、柔/刚、弱/强等表征体系完全不同,那些似是而非的武打动作(如隔空打物的“九龙合璧”凸显刚强;脱离地球引力的飞檐走壁;“太极门”不传秘笈竟然是强调极动的“猿击术”),与其他不是道家文化的动作设计并没有根本区别。
在影片的自然环境、生活环境中,我们看到的是,如《无极》那样的“唯漂亮主义”,身穿旗袍的美人摇曳地行走于空中花径;小桥流水人家的美感彰显出来;道观里,一树鲜花绚烂地绽开,等等。影片中充斥着唯美的江南影像。概言之,这种表征符号与道家的符号体系相反,表面的绚丽、刚劲、生机,原来是内在的丑恶、阴柔、无趣。于是,在否定辩证中,后者却成为表征体系中的真实意义。电影由此出现了“看破红尘”的欲望破灭,对生机勃勃的自然之道给予了否定。《道士下山》实际上体现的是佛教否定一切的“寂灭观”。这的确是禅宗及其表征符号在当前电影中流行的重要原因(以“有”“美”等物象吸引观众,内在的“无”“丑”只是最终的归宿;商业电影的叙事法则强调最重要的是痴迷“美”的情节过程,而不是“丑”的结果)。
但是,道家文化的符号形象与意义表征的体系也是两种不同性质,“无中生有”也将“有”作为故事主体;“无为而无不为”其实也隐含着“无为”在实践中的强大力量。因此,表征道家文化,其实并不困难,同样能够与电影叙事结合起来。其要求不外乎是电影的“实”“有”等表象符号需要依托于虚空、虚静,却又充满生机勃勃的“道”;先发制人的力强、刚劲应当彻底让位于后发制人、内在的柔弱绵长;敢于凸显“大拙弱丑”的表象符号,更重要的是背后的精巧。《道士下山》未能充分传达出道家文化特有的气质,与表征符号悖逆于特殊文化的表征体系密切相关,也由于叙事思路局限在主流电影模式。
总体上看,作为一种抽象的价值观念,道家文化在《道士下山》中缺乏必要的阐释,完全成为一种神秘主义(如“月光”能够流入周西宇的身体;他阐释的日练、月练,太阳/植物与月亮/动物的关联,以及自然的天籁之声等,多少类似于庄子在《养生主》所谓的“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故事主体部分让位于释家的因果轮回、善恶报应。此外,影片基于儒家文化的道德眼光也时时透射出来。如毁坏人伦秩序的叔嫂欲望私通,师道尊严的分崩离析,论及形上之“道”时也离不开世俗道德的维度。周西宇说到动物的“眼睛”是太阳的痕迹,刚入哲理,就转回到“人们却用它相互仇视”的说教上。影片把“猿击术”的不传秘诀居然归结为“不离不弃”“不嗔不恨”,多少让人有些啼笑皆非。如此等等,再清晰不过地表明陈凯歌与道家文化的隔膜。
不会讲故事成为张艺谋、陈凯歌等第五代电影导演的通病。在陈凯歌的系列作品中,从《黄土地》《边走边唱》到《无极》,再到《赵氏孤儿》《搜索》等,故事确实存在明显的弊端甚至漏洞。相对说来,《道士下山》除了少数瑕疵,在叙事上明显改善,但另一个问题也浮现出来:在消费时代,讲了一个合格的故事又如何?无论从口碑还是票房来说,陈凯歌的《道士下山》均差强人意,票房刚过4亿,毋庸说与2015年暑期档的《捉妖记》18亿票房纪录相提并论,与《煎饼侠》10亿、《大圣归来》7.9亿的票房成绩相比,也是相距甚远,在口碑上甚至输于在同一时间上映的尔冬升小制作的《路人甲》。古装及其本应携带的道家文化,遭遇当下的消费娱乐语境是其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
与拍摄《黄土地》的1980年代、拍摄《霸王别姬》的1990年代相比,当下消费文化已经潜藏于电影创作的深处,资本力量已成为电影实践传统文化的最大障碍。张艺谋如此,陈凯歌同样难以幸免。如在影片中,武打场面的“泛滥”(最典型的是査老板离开戏院开罪警察署长赵笠人,与众多警察/打手的大混战,就道家文化的逻辑来说,根本不必要;就人物塑造来说,过于露山露水,有损于人物立意的高远),“唯漂亮”主义也使得电影越来越远离以拙、弱、丑等示人的道家文化。
借助发达的媒介、数量惊人的粉丝及其“病毒式”的传播路径,消费文化的威力在于:不断由平民制造经典,而且对精英者们不断施压,甚至解构。换句话说,《道士下山》即便讲述了一个精彩的故事,但由于陈凯歌这种文化精英的身份,仍然不是消费主义所青睐的对象。与艺术史的经典文本的建构路径完全不同(它往往依赖如获奖的标志、深刻的主题意义、反思的理性精神),对于消费主义的经典来说,大众媒体的文本选择、娱乐话题的发掘是关键所在。举个例子,《霸王别姬》之所以成为艺术经典,是与金棕榈奖(来自国际电影节的肯定)密不可分,但它同时也是消费主义时代不可或缺的经典文本,这就建立在大众媒体制造的明星怀旧、粉丝活动等媒介行为上。显然,《霸王别姬》集双重意义的经典文本极为罕见(从根本上说,这源自于张国荣这个特殊的偶像明星)。因此,消费主义的经典选择存在“反精英”倾向,体现在大众媒体对文本话题的发掘。在新媒体、自媒体发达的当下,接受者使用媒介获得满足的心理倾向越来越强,消费文化的经典文本正是在大众阐释的意义传播中形成。概括起来,经典的消费文本所需要的自由阐释不是抵消原意义、解构原文本,而是对之有力地提高与升华。如后现代主义之于《大话西游》,社会主义之于《让子弹飞》,这需要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媒介素养的阐释者的参与。如《大话西游》的经典化得益于1990年代高校的大学生群体,《让子弹飞》的经典化则与“新左派”知识分子的积极参与密切相关。他们通过网络的阐释与生发,使得意义的可信度越来越强,尽管原文本并不存在如此的意义。
由于《道士下山》对道家文化缺乏基本的认知与理解,很难有针对性地展开叙事,大众媒介(或者媒介素养高的观众群体)非但没有从文本中解读出道家文化的当下价值,反而生发出“基情四射”的“酷儿”话语,抵消了原文本的意义。一方面,文本确实出现了这种话语的细节,如崔道融的女性化的戏曲扮相,彭七子毫无来由的娘娘腔,郭富城与张震异乎寻常的“滚草”、湿身相拥以及大量暧昧且生硬的对话,支撑起这种话语在大众媒介中的流行;另一方面,这种性别话语具有较强的隐秘性、性欲望、感官刺激,在精英文本中发现这种基情现象,最具“反精英”的消费力量。当下中国大众媒介对性别意识如此敏感与津津乐道,已成普遍现象。如《赤壁》的“瑜亮”,《让子弹飞》中老二、老三与花姐的特殊关系,等等。但值得注意的是,与西方出现大量的女性主义电影、酷儿电影相比,当下中国大众媒介更多是从商业/主流电影“无中生有”地生发出来这种性别话语,实际上缺乏严肃的性别身份的建构意义。正如美国学者维托·罗素的归纳,主流电影刻画同性恋的历史在政治上是错误的,在美学上是令人反感的。即便近一个世纪,这些同性恋形象也没有任何改变。也就是说,主流的商业电影对这一话题的表现,始终是异性恋霸权下一种“观奇”的性别消费,含沙射影于发掘潜藏隐秘的“男同”,意味着大众媒介从“女色”到“男色”性别消费的演进。
毫无疑问,不管娱乐媒体如何看待陈凯歌电影的“男同”现象、“预言”现象,这种意义的过度阐释,只是局限于零碎细节的夫子自道,并没有得到文本整体性的支持,观念相对保守的陈凯歌显然无意对“男同”有所涉猎。另一方面,它也不是从更高的理论层度提升文本的意义,这一话题所独特的消费性消解了文本讲述男性情义的严肃性。“男同”“酷儿”等特殊群体依赖主流/商业电影形成身份认同是“不可能”的事情。大众媒介的意义阐释只是一种“反精英”、解构文本的自娱自乐。概言之,消费时代的降临,娱乐趣味的更改,尤其是当选择的权力过渡给大众娱乐媒体,陈凯歌等第五代导演因其自身精英的刻板形象,即便放下身段也难以获得喝彩,另一方面,正由于放下了身段,从俗从众从市场,便失去了自身的专业性,由此也难重获艺术的荣光。
由于《道士下山》对道家文化缺乏基本的认知与理解,很难有针对性地展开叙事,大众媒介非但没有从文本中解读出道家文化的当下价值,反而生发出“基情四射”的“酷儿”话语,抵消了原文本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