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一个人,没有朋友

2015-12-02 04:41王琦
社会观察 2015年10期
关键词:节度使聂隐娘侯孝贤

文/王琦

在几十年的导演生涯中,侯孝贤一直就是独行侠,如聂隐娘一样。他不为这部电影的较大投资和其他制片目标而妥协,为了脱离从众的念头,为了不落俗套,他付出了一切,甚至可能是自寻孤独。

“一个人,没有朋友”

电影《刺客聂隐娘》到底是在说什么?侯孝贤导演对此的阐述是:“一个人,没有朋友。” 这个说法真是体现了汉语的美感。如此,意味着你在两方中间危险地走过,你不愿意介入双方,成为任何一派的朋友或附庸,这样做的代价可能是变成一个不被任何人理解的、绝对孤独的人。

在影片里,舒淇主演的聂隐娘就是这样一个孤独者。她不是思想家,也谈不上“孤标傲世”,但她是一个有同情心的刺客:武艺虽然绝顶,但内心极其柔软。在电影设定的唐朝藩镇割据背景下,不加入任何帮派,不作任何人的附庸,注定是孤独的。跟随师父在深山老林中修行,练成无上剑法后,聂隐娘肩负师父重托重返魏博,却无法重返少女时代与表兄自然嬉戏时的快乐时光。她不愿刺杀已成为顶级藩镇节度使和大唐朝廷眼中钉的表兄,从而也无法取得师父的谅解。聂隐娘无法和时代和解,无法和师父、表兄和解,无法和精精儿、空空儿和解。她唯一能和解的是身为魏博大将的父亲聂锋。磨镜少年是不是真的能与聂隐娘心心相印,这在电影里也没有说及。两个人牵着马,独行于无限美好的风景,看着不仅没有琴瑟和谐的感觉,反而弥漫着浓重的孤独意味。

“一个人,没有朋友”,被侯孝贤导演阐发为电影的核心思想,然而可惜的是,这个思想在影片里并没有得到充分的阐释。

电影是影像艺术,与小说的文字叙事不同。电影的几乎所有涵义,都浮现在银幕第一层(影像)上,而难以具象表达的哲理类思考,则通过音乐、对话、旁白等手段来传递,加深观众对第一层叙事的理解。在《刺客聂隐娘》里,魏博节度使召开幕僚大会商讨天下大势,其中一个功能就是告诉观众故事发生在哪一朝代,有什么历史背景,以及聂隐娘正式进入这个场景前,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可惜的是,这部电影不肯好好说话,而是用文白不通的语言,来强行植入所谓的唐朝人语。殊不知,唐朝已经言文分离,当时的人们并不像我们现在想象的那样,满嘴说的都是文言文,更不可能说着影片中这种文白夹杂不通之至的胡噜语。

电影中,对于必须涉及的历史背景,确实很难仅用影像来交代清楚。鉴于电影的叙事特性,在涉及历史、哲学等范畴时,人们都特别谨慎。唐传奇名篇《聂隐娘》,为唐代著名传奇作家裴铏的代表作。原本不是什么艰深的哲学经典,而是神奇魔幻的传奇故事。电影主创人员在拍摄电影时是做加法的,把这篇传奇里没有说出来的历史内容全都实化了。虚化的传奇原文很灵动,而实化的电影,则可能是“努力挽强,不免面红耳赤”。

作为一个古典文学研究者,我一直在思考:唐传奇《聂隐娘》原作与侯孝贤导演的电影改编之间,存在什么差异,或者改编者到底如何预设“鸿沟”,从而让观众对影片的理解产生了太多不必要的困难?这种预设,又是基于什么样的深层原因?

唐传奇《聂隐娘》里,魏博大将聂锋的女儿聂隐娘在十岁时被一个神秘尼姑掳走,到深山去修炼仙剑绝艺。五年后,聂隐娘学成,回家后经常早出晚归,刺杀贪官,并把人头带回,撒上药粉化为一摊血水。她的高超剑艺和独特行事,让父亲对她的亲情渐渐变淡。聂隐娘特立独行,自己找了一个磨镜少年做夫婿。父亲逝后,魏博节度使很看重聂隐娘,重酬供养她夫妇俩,并派他们去刺杀陈许节度使刘昌裔。没想到刘昌裔兵马虽然不多,却有神算能力。聂隐娘夫妇骑乘纸剪的黑白两匹驴子来到城外时,刘昌裔的部将已经迎候多时了。聂隐娘敬佩刘昌裔的人品,决定不再返回魏博,而是留下来保护刘昌裔。她对刘昌裔说,魏博节度使肯定会派其他高手来行刺,但别担心,我能对付他们。故事到了高潮部分:聂隐娘先击败精精儿,继而智退空空儿。传奇中,这段描写非常精彩。刘昌裔后来得到朝廷重用,到长安为官,聂隐娘就离开他,独自行走江湖去了,只求刘昌裔能给磨镜丈夫一个小官职,让他可以体面生活下去。

在侯孝贤的电影中,聂隐娘是一名刺客,随一名神秘女尼在深山练就神功。她动作迅捷如飞鹄扑食,一击必中,一闪如影——这在影片开头就用丛林中的刺杀来展现了。后来师父派她去刺杀魏博节度使,却失败了。这个失败是聂隐娘自己选择的,武艺虽然远高于对方,但她不愿刺杀魏博节度使,这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诡诈无比的表哥。聂隐娘后来在烟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上,与白衣飘飘的师父说:刺杀了魏博节度使,魏博必乱。这个理由看起来高大上,师父却不满意。要知道,她虽然是一个尼姑,却有皇族血统,为了唐朝江山万万年,这位前唐朝公主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但聂隐娘的恻隐之心,却破坏了这盘大棋。一名刺客心中不能有这么多不忍。而正是这个“同情心”,让本来仅是“青梅竹马”情感单线条,被抬升到关心人民疾苦的宏大叙事层面,与主流意识形态呼应得彼伏此起,令人联想起张艺谋的动作大片《英雄》里的绝顶高手李连杰。

这样一来,影片反而无法真正呈现“一个人,没有朋友”的意境,因为她的个人性,被家国天下的情怀淹没了;甚至,在电影里是完全矛盾的。舒淇版聂隐娘虽然面孔冷峻,但侠骨柔肠,思想太复杂了,也想得太多了。

侯孝贤不落俗套的孤独

同样一个传奇故事,在不同导演、不同编剧的眼中,会有不同的改编角度:可以强化聂隐娘这位天下第一仙剑高手的神奇莫测,把她的独特个人情感观念独立出来,弄个神雕侠侣走江湖;可以走功夫片套路,贴合着传奇本身精彩故事,突出讲述聂隐娘智斗精精儿、空空儿,再加些正邪不两立之类的套式,事实上,这些就是唐传奇本篇的内容;还可以写聂隐娘和田季安的青梅竹马故事,把爱恨情仇、家国情怀等线索扭结在一起,拍一个传统但也不乏精彩的爱情功夫大片。

但是这些都是电影类型片和类型片中的“俗套”,高擎“新浪潮电影”旗帜几十年的侯孝贤怎能落入如此窠臼呢?对侯孝贤来说,什么都可以让步,就是不能落入俗套。在几十年的导演生涯中,侯孝贤一直就是独行侠,如聂隐娘一样。侯孝贤早期是欧洲新浪潮电影的东方揭竿者,其后一直在艺术电影的羊肠小径上行走,以独特的叙事风格和中国风格元素,打动欧美各大电影奖的评委会委员的柔软心肠,也成为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文艺青年眼中的一个“高格”符号。在二十年前,看侯孝贤的电影是领到高格文艺青年身份牌的标志之一:要求不多,其实就是随口说出《风柜里来的人》《悲情城市》《海上花列传》《咖啡时光》的作派。当下,很多“前文艺青年”去影院看《刺客聂隐娘》,主要是为了缅怀自己的文艺青年时代,并向首次能在大陆公演的侯孝贤和他的影片致敬。很少人会想到,侯孝贤执着于一个特殊的电影叙事风格,已经与主流背离很久,并且渐行渐远了。他不为这部电影的较大投资和其他制片目标而妥协,为了脱离从众的念头,为了不落俗套,他付出了一切,甚至可能是自寻孤独。

影片被舒淇的寂寞面孔和张震的喜怒无常的面孔所主宰。电影里人物表情被控制到最低点,“喜怒不形于色”被拔高为传统文化精华(也是一个高格的误解,其实唐朝最喜寻欢作乐了,《酉阳杂俎》《大唐新语》《安禄山事迹》等可为证),以呈现电影的孤寂格调。这个格调之高危,使得大量的历史细节沉入水底,以至于,一个观众要想合格地观影,必须在事前阅读剧本以及各种阐释文本,等看完电影后再二度反刍。

在完成版影片公映后,侯孝贤本人孤独的背影也成了“一个人,没有朋友”这个核心思想的真实意象,如同影片中那些静寂的风景,在静寂风景中无声飞起的白色鸟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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