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栗

2015-12-01 16:47从林
啄木鸟 2015年12期

从林

漆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厚重的窗帘把微茫的夜色,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全身冷汗,头发湿漉漉的,手指嘚嘚敲着凉席,分明在打战;大口喘气,心脏咚咚狂跳,击鼓般随时可能撞出胸膛……

好半天,赵成才从愣怔中回过神儿来。

那件事以后,赵成时常这样,稍有点儿动静,立刻从睡梦中惊醒。刚才是很轻微的响动,放在枕边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静音震动状态,赵成却觉得耳畔轰然巨响,一下就醒了,腾地坐了起来。赵成拿起手机,打开,是一条房产信息。躺在旁边的老婆没醒,均匀地打着鼻鼾,说明赵成刚才没叫喊。上次半夜楼上的一声什么响动,可能是一串钥匙掉在地上,赵成猛地惊醒,还伴着骇人的大叫,黑暗中令人毛骨悚然,老婆吓得险些跌落床下,惊恐地问他怎么了,你可吓死我啦!赵成歉意地哄着老婆,说没事儿,做了个梦,你睡吧。

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瞪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夜。

事情是突然降临的,赵成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作为一名职业警察,刑警队长,突然被隔离审查,两个多月不能回家,怎么说都让人难以接受。审查人员有局纪委领导,有局领导,轮番和他“谈话”。气氛还算轻松。该吃饭吃饭,该喝水喝水,他自己的烟早抽完了,不可能让他出去自己买,平时都是经常见面的同事,不管谁的烟,扔在桌上一块儿抽吧。局办公楼三层西侧有个里外套间办公室,暂时空着,里间搭了一张床,外间有人看守。头一天谈完话,局纪委副书记老陈递给赵成一支烟,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上烟,抽了有半支,才说,老赵啊,这个事儿,你还得正确认识,在没最后弄清楚之前,恐怕还不能离开,你看……赵成说,我知道,我配合组织调查。

这就给“双规”了?不对吧。什么都没向他宣布,只说谈谈。除了顾局长,其他人都绕来绕去,东拉西扯,闪烁其词,不触及实质问题。试探意味不言而喻。“谈”与被“谈”两方,从一开始就展开心理博弈,并且,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赵成是在一个杀人案的勘查现场被叫回局里的。是顾局给他打的电话,叫他马上回局里找他。顾局是他的直接领导,平时和他私交不错。

赵成说,顾局,我正在现场呢,现在回不去,等完了事儿吧。

顾局沉吟了一下,说,好吧,你抓紧时间,完了事直接到我办公室。

赵成说,我知道。

赵成以为顾局要跟他研究刚发生的案件,结果完全出乎意料。他敲开顾局办公室的门,顾局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也不说话,用夹烟的右手指对面的沙发。赵成坐了过去。赵成嘻嘻哈哈没事人似的抄起茶几上的软中华,抽出一根儿点上,刚要说现场勘查的情况,顾局伸手拦住他,莫名其妙地撂出一句,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赵成一愣,怎么想起问这个,还是答道,大概有二十年了吧。

顾局是前任刑警队长,赵成的老领导,更重要的是赵成救过顾局的命。一次,他们驱车追捕一名抢劫犯罪嫌疑人,雪后天黑路滑,经过一个急转弯时,由于速度过快,汽车失去控制,像个醉汉重重地撞在路旁的电线杆上。赵成瞬间从车窗飞了出去摔在路边,顾局却被死死地卡在车里昏了过去。赵成拖着受伤的身体,扑到车前拼命往外拽顾局,无济于事。赵成像一头被逼疯了的狮子,站在寒冷的冬夜里,满头是血,张开双臂,嘶吼着:我们是警察,正追捕罪犯,请帮助救人!我们是警察,正追捕罪犯,请帮助救人!很快有不少路过司机和行人帮助救人,大家一起用各种工具撬开变形的车门,把顾局从车里拖了出来。刚把顾局放到便道上,汽车轰的一声着了,火光冲天。

后来,顾局跟赵成说,我们是过命的兄弟,我这辈子忘不了你!

顾局猛抽一口炽,说,你信任我吗?

赵成说,这话说的,我当然信任您。

顾局说,那就跟我说实话。

赵成更疑惑了,说什么实话?

顾局一挥手,我不跟你兜圈子了,这星期接触什么人没有,不是你的家人,也不是局里的。

赵成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一星期接触的人那可多了,刑警每天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有好人也有坏人,赵成实在不明白顾局是什么意思,就问,顾局您就直接问吧,我如实回答,毫无保留。

钟耀明你认识吗?

赵成一惊,吸了一口凉气,怎么单单提这个人?谁都可以,唯独这个人是他最不愿意说出来的。可在顾局面前,他不想隐瞒,尽管不情愿,他还是承认认识这个人。承认认识有什么关系呢?赵成表面不动声色。

你和这人什么关系?

朋友,一般的朋友关系。

赵成不想再告诉顾局什么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儿,是要绝对保守秘密的,谁都不能告诉,就是亲娘老子都不能说,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最终带到坟墓里。

最近你和他见过面吗?顾局步步紧逼。

赵成没犹豫说,见过一面。赵成不想隐瞒见面的事实,作为刑警他比谁都清楚,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如果有意隐瞒,只会弄巧成拙,欲盖弥彰。何况,见面之前,他们通了电话,约了见面地点。通话内容很容易就能查个一清二楚。想到这儿,赵成身上冒出了冷汗,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忽略了和钟耀明见面吃饭的餐厅是否安装了监控探头。如果有监控探头,尽管没有录音,无法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但却能毫无遗漏地录下他和钟耀明的整个谈话过程。过程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该死的餐厅到底装没装监控探头呢?你这个粗心的混蛋!赵成像放电影似的,把那天和钟耀明在餐厅见面的整个过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如果说有疑点,就是那件事吧。赵成在吃饭中间曾经出去了一趟,在餐厅附近的一台ATM机上取了两万块钱,回来递到钟耀明手里。这件事足以说明问题了。

都聊什么了?

也没聊什么,他说要出差,得走些日子,约我吃了顿饭。

在哪个餐厅吃的饭?

在中旺街的一个餐厅,不大,名字我忘了,没太在意。

他说去什么地方出差了吗?

他没说,我也没问。

你能不问?

我真没问,顾局。

不是我跟你过不去,这件事你能说得清吗?

我……什么事啊,我怎么就说不清啦,顾局,钟耀明到底怎么啦?

五天前的中午,钟耀明给赵成打电话,赵成刚在队里吃完饭,正准备睡个午觉。头天夜里为一起强奸案折腾了一宿,天亮才完事,困极了。

啊,钟总,有些日子没联系了,挺好的?

还那样吧。

最近没出差?

刚回来,去了趟上海。

怎么,您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有个小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好啊,正好我今晚不值班,找个地方说吧。

地点是钟耀明选的,有点儿出乎赵成预料,以往吃饭都选在高档餐厅,环境优雅,装饰考究,所点菜肴精细、精致、精美,所谓身份面子都兼顾到了。这个餐厅充其量算个中档餐厅。

我自己吃饭经常到这个餐厅,这个餐厅最大的特点,清静。钟总边说话边招呼赵成在餐厅深处一个位置坐下。赵成环顾四周,零零落落坐着顾客,不少位子空着,的确很清静。钟总让赵成点菜,赵成拿过菜单,餐厅档次不高,菜价却不便宜,难怪顾客不多。赵成知道钟总是湖北人,喜欢吃辣的,自己也喜欢辣口,就专拣辣的点,边点边说,钟总,今天我请你。平时都是你请我,你出差刚回来,就算给你接风了。钟总笑了笑,笑得不自然,嗯,不好意思,今天还真得让你破费,我……赵成说,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就开始喝啤酒。

喝酒过程中,赵成一直在等钟总跟他说事,说好有事商量嘛。可钟总一直闷头喝酒,也不怎么吃菜,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不咸不淡的话。赵成也不好问。一个劲儿地给钟总斟酒。钟总偶尔冲赵成笑笑。赵成发现钟总瘦了,胡子也没刮,头发的根部露出了白茬儿,有些日子没染了,样子略显沧桑。

儿子上高中了吧?钟耀明忽然问赵成。

开学后该上高二了。赵成说。

真快啊,好好培养儿子读书,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赵成知道钟耀明有个女儿,在美国,前几年读书,现在不知做什么。于是问,女儿挺好的吧,还在美国吗?

嫁人了,嫁给一个美国人,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有了孩子,上幼儿园了。到现在,我连这个串种的外孙子都没见过呢。

你抽时间到美国看看不就得了嘛。

我一直是准备去的,却总也抽不出时间,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时间了……钟耀明扬脖,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有些阅历的人,不难看出钟耀明心里有事,出了状况,何况当警察这么多年的赵成。赵成心里一直在揣测,钟耀明到底出了什么事。身体出了毛病,得了不治之症?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深陷其中?像钟耀明这样的国企高管,出点儿这样那样的事不足为奇。赵成觉得不像是身体上的问题,身体若出了问题,对知己朋友一般不会瞒着,聊聊还能排遣痛苦,心里宽绰些。绝不是身体上的事!

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钟耀明看了赵成一眼,说,我……今晚还得走。

赵成并不感到意外。

钟耀明又说,我没回家……

赵成说你等一下。出去取了钱回来塞到钟耀明手里。

有顾局先前的问话,赵成有心理准备,不管绕多大圈子,最终还得绕到钟耀明头上。跟顾局谈话时一样,赵成没有回避和钟耀明是朋友关系,也未否认钟耀明从上海出差回来一起吃的饭。办案人员问了什么时候跟钟耀明认识的?怎么认识的?平时有什么交际?等等。赵成一一作答。再问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赵成手一摊,说我真不知道。很无辜的样子。两个办案人员对望了一下,没说什么。就这么沉默着。在场的三个人中,两个人抽烟,赵成和其中年纪稍大的办案人员抽烟,年纪轻的看来有些无聊,熟练地玩着一支签字笔,签字笔在他手上一下一下飞速旋转着。年纪稍大那位抽完烟,摁烟蒂,很用力,烟已经灭了,手还狠劲地在烟灰缸里碾压。

老赵,你没说实话。

话是伴着一口浓烟飘出来的,听着竟有些含混不清,呜噜呜嘟的,像是咀嚼着某种实体感很强的食物。

赵成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的态度可不够端正啊。

您说我怎么不端正了?得实事求是吧,没有的事我不能承认啊。

你这叫诡辩。

赵成笑笑,那我就没办法了。

赵成的睡眠竟出奇地好。晚上一般不安排“谈话”,每天很早他就睡,躺下不大工夫就进入梦乡。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没黑没白地奔波劳碌,突然闲下来,全身的筋骨一下松弛了。

后来,办案人员拍了桌子,声音也逐渐高了起来,某个时段已近于吼叫。这不奇怪,办案到了相当的程度,若还未达到预期的结果,办案人员一般会情绪躁动,表现激烈,好像在给自己鼓劲,给对方施加压力,也许,什么都不是,就是发泄吧。

你不仅知道钟耀明的整个犯罪事实,还为他出谋划策掩盖罪行,窝藏包庇帮助他逃脱。

赵成说,我们只是吃了顿饭,他犯了什么罪我怎么会知道。

钟耀明都交代了,你还扛着什么。

这是讯问嫌疑人惯常的手法,刑警出身的赵成再熟悉不过了。他都交代什么了,只要涉及我,我都认账。

你不要兜圈子,是我在问你,你自己最好主动说出来,这是个态度问题。

我做过的我肯定说。

赵成心里反而平静了。

大约五年前,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赵成认识了钟耀明。大家都钟总钟总地叫他。有人过来给他们做介绍,钟耀明很热情地和他握手,并主动递过自己的名片。赵成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没有名片。钟耀明笑着说,没关系的,你把手机打到我的手机上,我就存下了。钟耀明是一家著名国企的老总,做进出口贸易。赵成没太理会,这样逢场作戏认识的人多了,大浪淘沙般留不下什么,过一段时间就会从记忆中消失。不料,几个月后的一天,钟耀明给赵成打电话,赵成还真愣了一下,对不起,您是……我是钟耀明啊,几个月前,在明珠酒店……啊,赵成想起来了,是钟总,实在抱歉,实在抱歉,我这整天白天黑夜的,都忙晕了。钟总说,哎呀,你们当警察的实在是辛苦,人民的卫士,值得敬佩。不过也别老把弦儿绷那么紧,劳逸结合嘛。怎么样,晚上有空吗?找个地方坐坐。赵成问,您有事儿?钟总说,非得有事才见面啊,随便聊聊。赵成想,和这样的大老板联络联络也没什么不好,就答应了。钟总说,你别开车了,我派人接你。

傍晚,一辆黑色奥迪A8把赵成接到郊外的一栋别墅。讲实在话,这些年来,赵成见过些世面,可这栋别墅还是让他开了眼界。别墅外有高大的围墙,汽车在一扇精美的铁艺大门前停下,司机操纵遥控器,大门徐徐打开。汽车行驶在一条幽静的柏油小道上,像一叶扁舟无声地犁开水面前行。两旁绿草如茵,地毯般向远处延伸。汽车沿着小道开了两三分钟,绕过一片银光闪闪的小溪,前面出现了一栋楼房。透过玻璃窗,赵成远远看见钟总正在门前迎候。赵成下了车,钟总上前握住赵成的手,哎呀,赵队,欢迎欢迎,快请进,快请进。可能由于光线的原因,从外面看,房子不算太大,可一走进大门,赵成眼前一亮,一个几乎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大厅赫然出现,高大宽敞,金碧辉煌。赵成看到了只有在外国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结构繁复的吊灯、大幅油画作品、造型各异的雕塑、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壁炉。沿着大厅左侧的木质结构楼梯,钟总把赵成领到三层楼的一个房间里。一张长方形餐桌,早有两个服务生侍立两旁。钟总示意赵成坐到对面的座位上。两人分坐餐桌两端。钟总冲服务生点了一下头。站立背后的服务生上前倒红酒(一种外国牌子的红酒),浅浅地倒了一个杯底,高脚杯陡然光艳生动起来;酒倒得很讲究,像训练有素的饭店的服务生一样,倒完了,轻轻转一下瓶口,用一条雪白的餐巾托住,干净利索。同时已有其他服务生开始上菜,全部是西式菜肴,赵成叫不出名字,更没吃过。

两人冲对方举起酒杯,把酒干了

赵队,你能光临寒舍我荣幸之至。我们干一杯。钟总端起酒杯。

钟总您太客气了。赵成站了起来。

两人冲对方举起酒杯,把酒干了。

连干三杯。服务生倒了三次酒。赵成用刀叉吃盘子里的菜,吃不出什么味道来,不过是些牛肉、鱼肉、鹅肝和各种蔬菜水果之类的东西。赵成不喜欢吃西餐,吃不习惯,觉得挺好的东西,做不出好味道,全糟践了。也不喜欢喝洋酒,觉得味道怪怪的,又苦又涩,像喝中药汤。可没办法,客随主便嘛。第四杯酒倒上了。钟总说,赵队,下面我们喝酒就自便吧。我没别的意思,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我认识的差不多都是商界的人,难得有个警察朋友啊。整天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有时也难免厌倦。我的话你能理解吗?

赵成仔细听钟总说话。钟总的声调不高,语速也不快,就像和一个老朋友闲聊天,但赵成却感觉到了,平和舒缓的语调中隐含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姑且说给你听,随便你赞同不赞同,并不重要,更无所谓。

赵成笑笑,不置可否。

呵呵……钟总点燃一支烟,对了,你抽烟吧?吩咐服务生拿烟。

我有。赵成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慢慢地吸着。

上了多少道菜,赵成已经不记得了。人家上菜不是整盘端上来,放在餐桌上,而是你盘里的菜吃得差不多了,旁边的服务生用羹匙往盘子里添,吃完了再添下一道菜。赵成是不想剩下菜,这样不礼貌,也显得没素质。结果越吃越多。这样添下去哪儿有个完呀。赵成忽然意识到,钟总好像只吃了两道菜,就把刀叉放下了。赵成说,钟总,我吃好了。钟总说,那好,上水果。赵成连忙说,水果就不吃了,您看,时间不早了,您也该休息了……钟总说,如果你愿意,住这儿,有的是房间,不想住我安排司机送你回家。你决定,怎么都行。赵成知道钟总是客气,坚持回家。

还是那辆黑色奥迪A8把赵成送回了家。

在进城回家的路上,赵成想,人的差别就在于此吧。

郊外别墅见面的一个星期后,钟总给赵成打电话,说有个小事请他帮个忙。赵成问,什么事?钟总说,我让我的司机过去,当面跟你详谈。赵成没有让钟总的司机到办公室来,而是在离单位不远的一家咖啡厅见的面。据钟总的司机说,有个男的跟踪钟总,钟总到哪儿,他跟到哪儿。钟总觉得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赵成问,你们认识这个人吗?司机说,不认识。赵成又问,知道他为什么跟踪吗?司机回答,不知道。赵成接着问,知道他是哪儿的吗?司机说,不知道。哦,我拍了他的照片,还有车牌号我也记下来了。赵成接过照片看,是个年轻人,小伙子模样还挺标致。赵成又简单问了一些与钟总有关的情况后,对司机说,你先回去吧。司机说,那什么时候有结果啊?赵成瞪了他一眼,面带愠色,该有的时候就有了。

根据司机提供的车牌号码,赵成查到了车主是个二十八岁的男性青年,叫刘宏伟,调取照片与现有照片比对证实为同一个人。赵成在内部网搜索了一下刘宏伟的情况,没有犯罪前科记录。

赵成每天照常忙工作,没管这件事,有意撂在一边,一撂就是两个礼拜。他心里不舒服,你是我什么人啊,让我干什么我就得乖乖地去干?

那天下班,赵成开车直接到了钟总单位楼下,把车停好,待在车里观察情况。透过车窗,他瞭了一眼大楼十一层的两扇窗户,灯亮着,钟总还没下班。赵成觉得今晚刘宏伟会出现,根据呢,没什么根据,全凭感觉吧。有时警察办案也得需要感觉。赵成从车里出来,锁车,掏出烟点上,边抽边在停车场溜达。还真就发现了目标。左前方一辆白色高尔夫轿车,车牌号没错。赵成漫不经心地向白色高尔夫走过去,到了车前,用余光一瞥,正是刘宏伟。赵成不动声色退回车里观察动向。赵成的基本判断是,钟总的司机肯定有所保留,没告诉他全部情况。这也是当警察这么多年得出的经验。快八点了,钟总才从大楼里出来,黑色奥迪A8立刻开过去,钟总刚钻进去,汽车刷的一声就滑走了。白色高尔夫拉开大约十米的距离,跟在奥迪车后面。赵成拉开的距离更大些,但绝对不被高尔夫落下。奥迪车上了马路,一直向西行驶,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拐进一片住宅小区,在一栋五层复试楼前停下。钟总下车钻进楼里。高尔夫停在远处,熄灭车灯,刘宏伟并未从车里出来。大约过了半小时,高尔夫打着车,调头出了小区大门。直到高尔夫开出很远,看不到影子了,赵成才离开。

过了两天,下班后,赵成又去了一趟钟总的单位,刘宏伟仍在楼下守候。一切程序和上次一样,所不同的是钟总回家的地点变了,去了城北体育场附近的一个小区。钟总几个家几套房啊?

赵成调取了办公大楼的监控录像,发现刘宏伟每天晚上都过来,从未间断,已经有一个月了。这样无休止的跟下去,跟到哪天算一站啊。赵成决定单刀直入,直接切入主题。那天晚上,钟总的车刚驶出单位大门,白色高尔夫就跟了上去,赵成早有准备,猛踩油门,汽车像一把利剑斜刺过去,抢先拦在高尔夫车前,高尔夫突然受到惊吓,急踩刹车,汽车怪叫一声,吃力地停了下来,两车相距仅寸把长。刘宏伟惊恐地睁大眼睛,正愣怔的当儿,赵成已打开副驾车门,冲了进去。

你要干什么?刘宏伟的声音已经发颤。

嘘。赵成让他别出声。

你是谁?

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老跟着前面那辆奥迪车?

这跟你没关系。

你最好听话。

他……他把我女朋友抢走了……这个老色狼。

你想干什么?

我要把我女朋友抢回来。

小伙子,我告诉你,别干傻事。

手机响了,赵成掏出电话接听,队里来的电话,一个施工工地发现一具死尸。赵成给最近的一个派出所打电话,不到五分钟,两个民警赶了过来。赵成把民警叫到一边,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交代民警好好教育教育。然后开车去了施工工地。忙完了施工工地的案子,差不多半夜了,赵成想起刘宏伟的事,给派出所打电话,所长说,赵队你放心吧,把这小子拘了。拘啦?赵成瞪大眼睛,谁让拘的?我们从他随身带的挎包里,搜出一把军用匕首,他自己承认要是姓钟的不把女朋友还给他,他就把他捅了。赵成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这个傻小子呀!

几天后,钟总的司机给赵成打电话,说那小子不再骚扰钟总了。钟总这几天很忙,特地让我转告,说好好谢谢你!赵成没说话,也不挂电话,就那么待着。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赵成的爱人来了几次,给他送来换洗的衣服。都是有人在场的时候见的面。爱人眼圈红着,说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错赶紧向组织说清楚,别让我和儿子为你着急。赵成说,别为我担心。告诉儿子我没事。赵成打听父母的情况。爱人说,我跟他们说你出差了。平时,无论多忙,只要不出远门,赵成每星期都要看望父母。近几年,父母明显老了,父亲做了一次大手术,一下瘦了十多斤,走路颤巍巍的,母亲已经出现老年痴呆症的迹象,总是看着赵成不说话不住地笑。想到父母,赵成心里酸楚楚的。

赵成问办案人员钟耀明到底犯了什么事?办案人员说,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这种态度会使问题复杂化,本来在这儿能说清楚的事,非弄得大家都不愉快。老赵啊,你实在不明智。外屋看守他的人已经熬不住了。两个人值班,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关键是晚上一点儿不能睡觉,连盹儿都不能打,有点儿动静兔子耳朵似地立马支棱起来。这两个人都是年轻人,二十多岁,警院刚毕业,正是贪睡的时候。赵成心里过意不去,说,兄弟,实在对不住了。终于有一天,办案人员向赵成说,我们换个地方谈吧。赵成说,好吧。赵成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临走那天,赵成冲两个看他的小兄弟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换的地方是看守所。看守所在郊外,这个地方赵成熟悉,以往他破了案抓了人,大都先送到这里。

看守所的龚所长跟他是老朋友。龚所给赵成安排了一个单间。龚所拍着赵成的肩膀说,赵队,我不管你有没有问题,到了我这儿,我就不能让你受罪。赵成说,谢谢!

谈话进行不下去,办案人员就让赵成写材料。一个多星期没人理他,赵成在屋里喝茶、写材料,到时候有人按时送饭。伙食并不差,每顿饭和干警吃的一样。有时,龚所让人给赵成送些报纸杂志什么的,赵成闲下来翻翻,打发时间。材料写了不少,一厚沓子,办案人员看了,也不说话,装到文件包里拿走。赵成知道那是拿给领导审查去了。在看守所是不能抽烟的。有时晚上赶上龚所值班,他就过来递给赵成一支烟,俩人闷头抽烟,不说话。

一个星期天,赶上龚所值班。龚所带来酒和菜,给赵成倒了一杯酒,盛了一碗菜,有肉有蔬菜,挺丰盛,端到赵成面前。龚所说,兄弟,我不好让你出来咱哥俩一块儿喝,你将就自己喝吧。这是犯大忌的事,赵成实在不想让龚所因为自己受连累。赵成说,龚所,菜我留下,酒留着等我出去一块儿喝吧。再说,我现在哪儿有心情喝酒呀。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龚所拍了拍赵成的肩膀,好吧,那我就陪你坐会儿。赵成说好吧。

刘宏伟跟踪骚扰事件不久,钟总的司机给赵成打电话,让他帮忙“捞”一个人。也不能叫“捞”,这事儿对赵成不算什么,不费什么劲。一个不满十八岁的毛头小子,据说是钟总好朋友的儿子,在酒吧喝酒,喝多了,把一个人打了,伤势不是很重,但治安拘留没问题。但一旦拘留过,孩子的人生底色就有可能不一样了。赵成想了想,拨通了处理案件的派出所电话,所长问,赵队,这孩子是您什么人呀?赵成说,一个朋友的孩子,你们好好管教管教。所长说,好嘞,您放心吧。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批评教育、赔偿医药费,然后放人。

一天,钟总亲自给赵成打电话约他吃饭,赵成想这就是答谢宴请吧。还是喝的红酒,这是赵成最不喜欢喝的酒,酸了吧唧的,酒不酒饮料不饮料的。两杯酒后,钟总笑容可掬地说,今晚就我们两个人,我跟你说一件事。什么事?赵成有些紧张。别紧张嘛。钟总点燃一支烟,烟雾在他头上弥漫了一会儿,慢慢散去。是这样,钟总不紧不慢地说,海南房子便宜,在海南给你买了套房子。北京雾霾大,老人年龄大了,你工作又这么忙,没时间陪他们,这样冬天到海南既避寒又养生。赵成听后不语。

不到一个月,就有消息了。赵成收到钟总一条短信,上面有房子的地址,在海口市,还有一个联系人。赵成回了短信,简单两个字:收到。赵成默默地把这件事埋在心里,谈不上兴奋,也没感到紧张,不事张扬地跟平时没什么异样。一个礼拜后,正好有趟广州的差,可以顺道去海口看看了。飞机起飞前,赵成在机场给联系人打了个电话,联系人马上说,哦,我知道,您什么时候到海口?赵成说,我马上就登机,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好的,我到机场接您。

下了飞机,赵成见到了联系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姓黄,从口音判断是当地人。年轻人热情地握着赵成的手说,赵总,您就叫我小黄吧。赵成知道钟总没透露他的身份,感叹这个老江湖的成熟老练。赵成说,小黄,给你添麻烦了啊。小黄笑着说,别客气,以前我没少得到钟总的帮助,回报还来不及呢。您是钟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从小黄的话里,赵成听出了钟总与这个年轻人不寻常的关系。不过,那不关我的事,不操那份心。这个世界上,不关自己的事,最好别问,不该知道的事,最好不知道。小黄开车直接把赵成带到一个住宅小区。小区由五栋十八层建筑组成。楼距间隔开阔,小区内有花坛、草坪、水池、假山,环境怡人,建筑考究,是个高质量的住宅小区。小黄开车在小区内绕了一圈,在第二栋楼前停下,进楼上电梯。到了十二层楼一个门前停住,小黄掏出一串钥匙,递到赵成手里说,到了。赵成犹犹豫豫地接过钥匙,看看小黄,又看看房门。难道这是真的吗?进去看看。小黄说。

房子已经装修好了,三室两厅两卫,一百五十多平米,宽敞明亮,富丽堂皇。赵成见过这样的房子,可那是别人的,跟自己没关系,充其量是欣赏,现在是自己有了这样的房子,感受完全不同。赵成暗自和自己的家对比了一下,两居室,一个权当饭厅兼客厅的狭小空间,建筑面积六十多平米,简直是天壤之别。还有父母的家,更是没法比。自己和父母的房子只能算是居住,这儿的房子才叫享受。赵成站在阳台向远处遥望,看到了大海,波光粼粼,天水一色,一望无涯。

晚上,小黄请赵成吃海南当地的特色狗肉火锅,喝当地产鹿龟酒,吃得满头大汗,浑身燥热。酒足饭饱从火锅店出来,小黄已有些醉意,身体打晃,说赵总,走,我领您去个地方。赵成说,我有点儿累了,想回宾馆休息了。赵成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不是他不想去,而是还沉浸在享受新房的喜悦中。小黄说,也好,那您早点儿休息,明天我们再联系。送走小黄,赵成打车又返回小区,坐电梯上楼一个人欣赏新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欣赏,每个角落都不放过。白天当着小黄的面,没好意思仔细看,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欣赏了,像品味洞房里的新媳妇。

第二天下午,赵成登上了返程的飞机。

回到家第二天,赵成给钟总打电话,说已经去海南看过房了,非常满意,也非常感谢。钟总说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房子的事赵成谁也没说。连自己的老婆都没说。有的事不说都不行,有的事说了就是麻烦。钟总的这个礼太重了,可以说重得有些没边没沿。但赵成心里明白,商人不做赔本的买卖。

钟总让赵成了解一个人,一个女的。赵成很痛快,说没问题。他正想找机会报答钟总呢。赵成问,您还有关于她的其他情况吗?这样吧,钟总说,我今晚参加一个酒会,你也过来,你会见到这个人的。酒会上,钟总身边始终陪伴着一个年轻女人,大约二十六七岁,长发披肩,皮肤白皙,非常漂亮。最主要的她身上洋溢着女人特有的风韵,性感十足。赵成承认,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有魅力的女人。钟总招手把赵成叫到身边,向女人介绍道,我的好朋友,赵成,刑警队长。女人莞尔一笑,冲赵成点了一下头。钟总对年轻女人说,你到那边等我,我跟赵队聊两句。女人离开后,钟总说,就是她。赵成已经猜到是她了,并且还猜到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刘宏伟的女朋友。果然是刘宏伟的女朋友。赵成在钟总的司机那儿得到了证实。司机说,钟总为了这个女人可没少下工夫。刚认识时就送给她一辆车。就为了这辆车她离开了刘宏伟,本来两人是商定准备登记结婚的,刘宏伟能不急吗?说是让你了解一下她的情况,实际是怕这小妞儿跑了,跟了别人。让你看着她,跟没跟别的男人来往,是对她不放心。这种水性杨花的娘们儿,没准儿,谁给的甜头大就跟谁,哪儿他妈还有感情啊?

女人叫王珊,二十六岁,研究生学历,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重庆人。这些情况钟总已经知道了。钟总想知道他不知道的。不知道的需要赵成去调查了解。这种事对于警察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赵成很快就了解清了钟总想知道的情况。赵成告诉钟总,王珊的生活比较简单,上班,下班,有时逛逛商场,接触的人不多,就单位的一两个女同事,自从跟刘宏伟断绝关系后,就没再跟别的男人单独约过会。钟总嘱咐赵成要盯紧王珊,有什么异常立刻告诉他。

赵成回家那天,顾局跟他谈了话。顾局说,你先回去吧,好好考虑考虑,可能还会找你。后来赵成才知道,要不是顾局为他说好话,他还出不来呢。

赵成从看守所出来,直接去了那天晚上他和钟总吃饭的餐厅。还是坐在那个位置。他喝了啤酒。最重要的是他没发现餐厅里有监控探头。

赵成笑了,笑得有些诡异。

钟耀明与赵成吃饭的那天晚上,的确是刚从上海回来。他是去上海开一个研讨会,会期三天,结果第二天就回来了。会议第二天上午,钟耀明正在发言,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立刻挂断了。发完言,出了会议室,他把手机打过去,什么事?我在上海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钟耀明一惊,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女人说,我怎么不能找到这儿呢?想你就来了呗。

下午,钟耀明在一家酒店的客房里与王珊见了面。

你躲得开我吗?王珊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

你还想怎么样?

其实也不想怎么样。直说吧,你再给我一百万,咱们两清,你奔你的前程,我混我的日子。

我已经给了你不下二百万了。

你那点儿钱跟我的身体比差远了。

我没钱了。

别哭穷了,你一年敛多少财,你心里清楚。

我现在真的没钱。

那好吧,我手机里的录音和视频大概能值些钱,也许传到网上就更值钱了。

这个时候,钟耀明觉得眼前这副姣好的面庞,全没有了平时的温柔妩媚,充满了狰狞和可恶。他冲上去,想从她手中夺过手机。王珊早有准备,攥着手机的手高高扬起,钟耀明一下扑到她身上。呸!王珊的一口唾沫吐到钟耀明的头上。老东西,恶心死我了,快滚快滚!脏死了!

王珊的言行直接导致了事情的转折。

钟耀明的一只手突然卡住了面前这个白皙的脖子,他自己都弄不清怎么就卡住了王珊的脖子,越卡越紧,后来,另一只手也上来了,直至脖子上方的脸呈酱紫色……

夜里,赵成惊醒的次数更频了,抖得更厉害了,很难睡个囫囵觉;白天恍恍惚惚,无精打采,腾云驾雾似的;关键是赵成觉得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记性不行了,以前过目不忘的脑子,现在刚说的事,第二天就忘了。当警察的人前人后晃悠,凭的就是记忆力,记人记事,记忆力不行了,还能干什么?

赵成退休了。离国家法定退休年龄还有些年份,但按政策够三十年工龄就可以退休,赵成就势退休了。办退休手续那天,赵成在楼道碰到了顾局,顾局说,办完了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在顾局办公室,顾局告诉赵成,钟耀明死了,自杀死的。那天晚上和你分手后,第二天就死了。赵成哦了一声。顾局说,你好像早知道。赵成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吧。

赵成的车被堵在局机关大门口,一步也挪不动。

公交车、小汽车、三轮车、残摩车、自行车、电动车、婴儿车、老年代步车,夹杂着人流搅在一块,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大人的叫骂声、孩子的哭喊声,轰响一片。天低路窄。赵成坐在车里,胸闷、气短、乏力、腿软。他打开车窗,大口喘气。赵成蓦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个早晨,一个秋天的早晨,那天,是他第一天到局里上班,那天,天蓝、人疏、车稀……

责任编辑/张小红

绘图/王 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