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兵
在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正逢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揭晓,格非的《江南三部曲》、苏童的《黄雀记》与金宇澄的《繁花》、李佩甫的《生命册》和王蒙的《这边风景》同获殊荣,这当然是先锋文学的高光时刻,也是对当年那场狂飙突进、卓异也充满争议的文学思潮最好的礼敬。可话又说回来,无论是《江南三部曲》还是《黄雀记》,著者和论者都强调了对接传统叙事资源后获得的内在启悟,“撩人心弦的悬置,无数出人意料的转折,以及带着轻微解放感的迷失” 这些先锋小说的标志性装置依然遍布,不过作为小说主体的叙事和话语实践已经迥异于三十年前揭竿而起时的他们。对于看重元小说,看重形式强度,看重先锋作为激进美学实验的创生和构型力量的人来说,两位先锋文学宿将的获奖也许更像一场与大众读者趣味和主流审美合谋的招安,一场不无悲情的谢幕演出,一场耀眼而辉煌的陷落。
格非曾用“先锋性”和“先锋文学”的区分自我辩解,认为先锋文学终结之后也无妨作家保持“先锋性”的写作姿态;苏童也说过先锋最大的意义在精神的探险和现实的抵抗,而不在文本形式上的一味出新。这些表述在某种程度上回到了“先锋”这一词汇进入文学批评领域之后的源头,用吴亮那段颇著名的话来说便是,先锋的前驱意义是“对生存的永恒性不满,对有限的超越,对社会束缚的挣脱,对日常感觉的改编和对变幻无穷的叙述方式的永久性试验”。 我们也不妨追溯得更远一点,尤奈斯库有一段更著名的话:“一个先锋派的人就像一个出身城内的敌人,这个城市是他决意要摧毁的,是他要反对的;因为就像任何统治制度,一种已经确立的表现形式也是一种压迫形式。先锋派的人是一种现存制度的反对者。” 可见,在先锋的本源性理解中,形式实验是对作为整体僵化秩序反叛的组成部分而非全部。而“一旦被现在所融会,它就失去了自身的价值”,因此,“先锋总是处于危险的境地,威胁着自身的安全” 。所以,笔者以为,格非和苏童的获奖如果被解读成一场陷落,那问题的关键不在两部小说向传统回归后文体意识探索的弱化,而在于它们与现实关系的“融会”,用格非自己的话便是,当年最让人迷恋的“先锋作家的写作姿态和时代的紧张关系”已经解体了。当先锋文学不但被文学史经典化,甚至成为纯文学最为倚重的文学资源和可资标榜的象征资本时,我们重提“先锋新浪潮”,就非常有必要真正回到两位作家阐释的那种本源理解,从被审美和意识形态体制化的新常态里激活先锋文学作为体制的异质性存在的基因,以对既成文学范式的有意冒犯,重建与现实的紧张关系。在笔者看来,本期“新浪潮”所选两篇小说,曹寇的《我们发现了石油》和何小竹的《动物园》都具有这样的冒犯力量。
曹寇在当下文坛的异质性一目了然,其直接体现就是他成名已经好几年了,但是评论界对他除了有一个“无聊现实主义”的命名外,依然缺乏任何有效的阐释话语或纳入体系,而他本人对评论的敬谢不敏和调侃态度,也使对他的批评不免有沦为自讨没趣的风险。他在各种访谈中反复申说过自己的写作观念和立场,这些访谈中的矛盾处颇值玩味,比如他特别强调朱文、韩东在1990年代末发起的“断裂”事件对他文学选择的决定性影响,不过与朱文虚无主义的态度不同,他又老老实实承认对鲁迅、卡夫卡、王朔等前贤的师承;他一再声称自己只对蝼蚁一般的庸常之人的琐屑人生感兴趣,一面又在自己的阅读史里推崇溥仪的《我的前半生》、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等远非庸常的作品。因此,在我个人的阅读感受中,一直有两个曹寇:一个是顽童一样戏谑的,随意的,破坏力惊人的,以淫猥鄙陋为常的,津津乐道于鸡零狗碎的文坛“坏孩子”;一个是有着庞杂而广博的阅读视野,对历史、人性和生存的此在等高蹈话题有着明敏的洞察,对写什么和怎么写渐渐建立清晰规划的富有野心的写作者。后者当然是潜隐的,但正因为后者,前者的轻逸和粗鄙才不空洞。我们可以再举一个例子,他今年发表了一篇随笔《读黄仲则》,文风依旧鲁莽随意,可他阅读的这个清代诗人却非寻常的文学人物,要知道上一个对黄仲则感兴趣的新文学作家是郁达夫,而且黄仲则直接影响了郁达夫对在现代文学史上非常著名的“零余人”形象的塑造。这足以说明曹寇非同一般的文史修养。明乎此,我们也就知道曹寇在文本里呈现的写作面目更像是一种蓄意为之,一种策略性的对固有审美风貌和题旨的侵犯——如果他使用那个被掩藏起来的修养良好的面目,他可能只会成为一个对现有秩序的添砖加瓦者。曹寇说过:“先锋是一种品质,而绝非流派,更不可能是文学史教材里的陈述。先锋作家可以进入到平庸之辈从未进入的绝境。所以在我看来,杜甫和曹雪芹也很先锋,而余秋雨却很腐朽。” 这话说得很有趣,并且泄露出他写作的自我期许和野心,而他小说的迷人之处也许就在对“平庸之辈”的坚持书写中,“进入平庸之辈从未进入的绝境”。
和他此前的大多数小说一样,《我们发现了石油》有一个煞有介事的题目和无所事事的内容,前后明显缺乏有机性,也明显缺少支撑叙事的动力:我在冬天的大风之后被父亲撵出家门去拾柴火。拾柴火的过程中我和张大奶奶在赵宗先家的草堆前扭打起来。赵宗先劝架后告诉我他在江边发现了石油。我跟赵宗先去江滩捡石油时发现一具尸体,我们点了三块石油把他烧了。我们在回家的时候发现有人从冰面掉进了河里,因为冰面不存,我们也回不了家了。上述事情的连缀,除了时间的先后之外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逻辑链条:石油来自何处,江滩上的尸体到底是谁,又是谁掉进了冰层之下,这些本该作为小说核心情节的元素仿佛只是“发现石油之旅”的偶然附加,它们的出现不是为了把小说推向一个奇诡的高潮,而恰恰相反,是为了提示我们这个故事里没有什么高潮存在,一切的常与异对于“平庸之辈”都是琐屑人生的组成,不必惊讶。
当然,我们可以尝试对小说做出更“先锋化”的解读。首先,它有一个类似《十八岁出门远行》的结构,叙述者“我”也是被父亲抛掷到世界上去经历暴力的洗礼,不过与余华早期小说里侧重裸露的那些人性中盲动的暴力不同,在曹寇这里,暴力没有那么存在主义的形而上的外观和意义,张大奶奶与“我”的扭打更像一老一小两个乡间泼民的斗气。其次,小说前面对赵宗先用凸透镜烧死小狗的交代,后面对江滩上那具头部已成骷髅、身体却无比肥硕的尸体的描写,都有一种祛除情感的精细的物质主义式的视觉呈现效果,自然会让人想到罗布-格里耶和他的新小说派标榜的排斥深度、不厌其烦地运用视觉词汇的“表面小说”,不过这些描写并不像罗氏在《嫉妒》里写香蕉林那样给人冷冰冰的机械感,曹寇在把世界物化、去移情化的同时并不试图考验读者阅读沉闷的铺陈的视觉词汇的耐心,他特有的插科打诨的本领和对肮脏语汇的娴熟使用把冷漠变成了促狭,且充满快感。再者,从中国先锋文学的脉络上追溯,我们或许可以把曹寇归并到刘索拉、徐星到王朔再到朱文的这条线索里,但是他并不刻意设置亵渎情境,也没有前辈那种夸张的解构冲动,仿佛一切水到渠成,他写这些不是要去消解、去颠覆石油,或者死亡或者成长的意义,他只是并列地呈现它们,告诉我们混乱生活的组成成分。endprint
你看,上述的“先锋”式解读到曹寇这里仍然有点似是而非,而他正是藉此成功逃逸出自己被标签化的“先锋”收编的意图,而真正实践了一种自在的先锋理解。不过我们也有必要提醒他:他不但置身在当下文坛这个思想和审美趣味僵化的城堡,自己的创作也可以是一座围城,《我们发现了石油》与他之前的《越来越》《屋顶长的一棵树》中的作品相比,并没提供更新和更多的东西,惯性的写作固然顺畅,却无益长远的进境。
作为当年“非非”中的重要一员,何小竹曾在他更为人熟悉的诗歌作品中大量尝试过与曹寇相仿的对日常琐屑生活的还原,它们拒绝预设的诗意,拒绝想象的深度模式,且目的性、动力性皆是缺失的,比如《10月9日在王建墓》《看见月亮》《山居小记》等等。小说《动物园》与他的诗作有着相同的质地,甚至构成对应的互文关系(他有首诗歌也叫《动物园》),读起来简洁爽利,几乎没有什么语障,可读完之后却有一种被文本吸附的恍惚感,因为它容纳了很多指向不明的维度。
如果说《我们发现了石油》是用时间把破碎的叙事串起来,那么《动物园》拉拉杂杂,连时间也不连贯,叙事的焦点不断转换,一节一节的连缀好像是顶针的修辞:从动物转移到照相,从照相转移到交配,从交配转移到照相师和卖乌龟的女人,又从他们俩身上转移到“我”与动物园方紧张的关系。此外,小说里也穿插着谜团,比如那个“我”在动物园里遇到的女孩的母亲是否就是数年前与“我”偷情的女子,而那个与她在同一地点偷情的男人又是谁?照相师为什么会自杀,“我”为什么总是陷入谋杀他的自我推定的幻想?动物园里的动物到底去了哪里,它们为什么开始惧怕人类?这些没有解释的谜团和杂乱的叙事一起给惯于在因果链条里打转的我们制造着困惑,这当然也是一种冒犯。
不过,何小竹毕竟是诗人本色,且有着1980年代的文学经验,因而相比于《我们发现了石油》而言,《动物园》在题旨上的形上意味和历史指向上都是较为外显的。“动物园”这一命名本身即有着浓郁的意象感,“我”对动物世界的沉醉自然可以理解为对人类体制世界的逃离,但荒诞的是,当“我”想常留动物园时却遭遇到了类似卡夫卡笔下的K在城堡前的经历,而当“我”想离开动物园时,又有一条绕来绕去自相矛盾的“二十二条军规”,这似乎喻示着人类挣脱体制羁绊的徒劳,而且“我”即便能够常驻动物园,结局可能也如自杀的照相师一样,成为一个新的体制牢笼下的牺牲品。至于历史指向,我们可以在小说中清晰看到作者有意做出的那些年份标示,比如“1960年,全国饥荒”,“我第一次到动物园,是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我拍到过两次老虎的交配。一次是1997年,香港回归的那一年。一次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那一年”。这些年份负载的宏大信息与个人和动物园的关系交叠在一起,显示出叙事者将个人记忆嵌入到社会集体记忆的努力,就像哈维尔的名言:“没有一种历史尺度的私人生活展示,只是一个表象和一个谎言。”它们同样构成对体制化生存的抗拒。小说的结尾,“我”在人声鼎沸的动物园里如动物一般被参加商品交易会的众人围观,如寓言一样佐证了“我”努力的溃败,属于集体记忆的是一则官方报道“动物园开门办园,探索市政管理新模式”,动物们已不知所终,属于“我”的记忆也行将淹没。
福柯说过:“为了弄清楚什么是文学,我不会去研究它的内在结构。我更愿意去了解某种被遗忘、被忽视的非文学的话语,是经过怎样一系列运动和过程进入到文学领域中去的。” 1980年代的先锋文学毫无疑问已经进入到文学领域之中且成为日益权重的资源,而新一辈的先锋正凭借对现有秩序的冒犯和异质性的话语实践谋求在文学领域中分一杯羹,在这个层面,曹寇和何小竹用琐屑超越琐屑的方式自有其价值。当然,我们前面也说过了,粗鄙的口语和无意义叙事作为打开城堡的斧头固然是有力的,但一任粗鄙膨胀或无意义壅塞,也一定会伤及自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