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七斤
漫游在六盘山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透过千年风雨浸淋的诸多历史遗迹,你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这里历史苍茫悠久,文化底蕴深重,教育氛围浓厚;每时每刻都能产生读万卷诗书、赏万卷画轴般的酣畅淋漓。这一切都源于传统的耕读教育与耕读文化。
1984年发掘的隆德神林周家嘴头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2013年发掘的隆德沙塘北塬龙山时期文化遗址,始建成于宋景德元年(1004年)的笼竿城遗址,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至80年代初期发掘的宋庆历元年(1041年)宋夏好水川古战场遗址,凿成于南北朝晚期的石窑寺,秦始皇首次出巡西北边地的六盘山古道,汉武帝先后六次登六盘的萧关边塞,毛泽东翻越六盘山的长征纪念碑,宋“南渡十将”之一的刘■,与岳飞、韩世忠齐名的抗金名将吴■及弟弟吴■……毋须翻透浩繁的史册,熟稔于每位当地人心灵深处的这些历史的文明碎片,足以让你感到晨钟暮鼓般的恢宏与旷远,足以让你对脚下这片熟悉或不熟悉的土地多一份由衷的崇敬与膜拜。
走入六盘大地深处,你又像进入一册浩渺无涯的历史画卷。历史的烟云又重新荡起。悲恨与愁苦,幸福与快乐,梦想与现实,在与历史抑或现实,古人抑或今人的一番亲密接触后,你又被感动了,被融化了。一种浑厚的声音悠远而清晰地传来:耕读传家远!
很久以来,人们或许对“耕读传家远”这句话并未深解其意,这并非完全出于对历史的浅显与无知。有一天,当你真地从中咀嚼出了一点什么味道,尤其是那一个小小的不为人所在意的“传”字,犹如一杯甘美香甜的美酒沁人心脾,或者当你第一次登上位于六盘山顶峰的米岗山四处眺望之时,眼外空蒙一片,不辨方向的风由远及近地卷来,你似乎由混沌之中一下开启了智慧之门,自豪与悲壮瞬间填充了心灵的空间,你会忽然脱口而出“耕读传家远”。
耕读教育与耕读文化使这里的人民自古形成勤劳、勇敢、善良、淳朴、厚德、诚信、崇文、尚教、爱国的精神品质。王符在《潜夫论·五德志》中说:“大人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羲。”《山海经·海内东经》说:“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后来的史学家们研究认为吴即是吴山,也称岳山,也就是现在的六盘山。吴西即六盘山西侧。这就是说从人类始祖伏羲开始,古陇山(今六盘山)地区就成为古人生息、劳动、繁衍的重要地区,并以此为中心,把农耕文化在六盘山地区世代相传下去。
然而只有“耕”显然是不够的,管子说“仓廪足,然后知礼仪”,把“礼仪”看作人的精神诉求。这也是人之为人的东西。而它,更多的是一种传承,因为它是人类文明的直接结果。“读”就是传承“礼仪”的最好途径,它把人类的过去经验和当下内心结构相照应。这种照应不仅仅是学习的可能和意义,更是人的内在需求和向往。“读”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生活,它可以提升人的心灵,促使其努力做一个自知自明的人。
于是耕读教育与耕读文化在六盘山这片土地上开花了,开出了一朵鲜艳美丽永不凋谢的花。
我们如果探究耕读教育与耕读文化的起源,那要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的农家,代表人物是楚国的许行。许行与孟子同时代,《孟子》记载:“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腾……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织席以为食。”就是说许行从楚国来到滕国,向国君要了一块土地,许行开始招收学生,既教文化,又教耕种,研究农业技术,这就是最早的专业型半耕半读的耕读教育。许行的学生都是有知识的农民,在齐楚交界处从事农耕和耕读教育。战国时期,刘邦的家乡丰县沛县隶属楚国,相邻的今山东鱼台和金乡县属齐国,齐、楚交界地区包括丰县、沛县、鱼台和金乡等县,是我国耕读教育和精耕细作传统农业技术的发源地之一。刘邦生在半耕半读家庭,其父亲、兄长皆是种地能手。这个家庭又让子弟读书,刘邦曾和卢馆一起就读马公书院,其四弟刘交是汉初著名文学家,《史记》介绍刘邦“至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说明刘邦读书成绩优秀,是半耕半读考取的官吏。汉武帝更是一个既重农耕又重读书教育的皇帝,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提倡儒家教育,又在上林苑试种从外国引进的农作物品种,成功后向全国推广。他还在中央设置了专管农业的官员,农学家■胜之、赵过和卜式都曾任过专管农业的官员。由于汉代皇帝耕读并重,汉代耕读人家培养了一大批人才。诸葛亮就是出生在耕读人家,他躬耕陇亩,又结合实际勤学读书,成为杰出的军事家和政治家。
从汉王朝到清王朝两千多年的漫长时期,一直延续着耕读教育与耕读人家。耕读教育是理论联系实际的教育。陶渊明有诗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卧起弄书琴,园菜有余滋。”他在诗中描写了自己从事耕读的乐趣。古代耕读教育也培养出了很多知书达理的农民,这些有知识的农民更是推动农业生产发展和农村经济繁荣的动力。
中国的耕读教育与耕读文化孕育了众多的农学家,产生了大量的古农书。中国的古农书,数量之多,水平之高是其他国家少有的。而古代的农书大都出自有过耕读生活的知识分子之手,他们熟悉古代典籍,有写作能力,又参加农业生产,有农业生产知识,具备写作农书的条件。
比如南北朝时期,贾思勰出身于半耕半读人家,他为高阳太守时,家中曾雇有种田的农工,撰写了《齐民要术》,在其自序中介绍:“起自耕农,终于醯醢,资生之业,靡不毕书。”也就是说他把从耕田开始经过栽培收获到农产品加工等各种生产活动,全部写进书中。
这里更值得一提的是明代的徐光启,他也出身半耕半读人家。二十岁考中秀才,之后有十五年一直在家乡农村教书,农忙时抽出一部分时间参加劳动。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考中进士,被点翰林,入朝为官。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因父丧回家守孝,守孝期间,在院子旁辟地,进行农业试验。守孝期满还朝后,徐光启因与魏忠贤有矛盾,请假回到天津,购买了数百亩荒地,垦辟为农场,继续进行农业试验。崇祯继位后,徐光启官职不断升迁,最后授命入阁,为首辅大臣。他把长期积累的农业资料整理为《农政全书》初稿,《农政全书》是一部把个人研究成果和前人经验总结为一炉的农业科学巨著。
历代开明皇帝无不十分重视耕读教育与耕读文化。清朝康熙皇帝,既是一个文武全才,又是一个农学专家。他自己在中南海丰泽园种了一块地,成功培育了一个水稻新品种“御稻米”。《红楼梦》在第五十三回与七十五回中介绍的“御田胭脂米”与“红稻米粥”,用的就是康熙的“御稻米”。康、雍、乾三位皇帝都曾主持让宫中画师绘制耕织图,并亲笔为每幅画配诗一首。这些耕织图,通过一幅幅生产劳动的画面,真实反映了当时耕织生产的全部过程和农业科学技术的运用,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历史文献价值,成为实行耕读教育图文结合的样本。雍正皇帝在继位后第二年,就在先农坛举行了亲耕礼,诏令各府、州、县也设先农坛,并让官员亲耕,教农种地,使耕读人家备受尊崇。曾国藩就是耕读人家走出的中兴大臣。刘学慧在《曾国藩》一书的前言中说:“清嘉庆年间,湖南湘乡一个半耕半读之家生了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曾国藩。这个半耕半读之家传到曾国藩已经十余代,从顺治年间起,曾家代代耕读为本,既读书又耕田。世代中有的曾考中秀才,也有考过举人,几乎代代都做私塾先生,直到曾国藩才考取进士入朝为官。
清道光年间隆德知县黄■在《义学记》中说:“且夫敬教劝学,为治民本务。古者,二十五家为里。里有门,门旁有塾,俾里人从学。父师少师,严其训示;里胥邻长,察其勤惰。所以化子弟于礼教信义之中,祛其谫陋侨野之习也。”“余捐俸设立义学二所,延请乡之老成持重、好学不倦者,以广为训迪。使贫而问字者,担簦蹑■,操铅握椠,以敬求师训。从此里秀乡髦,得所裁成,羞■序贤,知夫礼义。家无凌竟之习,户有弦诵之声,所谓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黄■为隆德县乡民捐俸设立义学,是让这里的黎民百姓能够在耕田的同时读书,在掌握农耕生产技术的同时诵诗书知礼仪。
及至现代,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初,六盘山境内还存在着耕读学校。老师由公社和生产队聘请,平时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中午收工、下午收工后的空闲时间,或者遇到天阴下雨不能下地干活的时候,就在耕读学校为村上的孩子和大人上课,主要教《农民识字课本》,毛主席语录或算术等。
中国古代一些知识分子以半耕半读为传统的生活方式,以“耕读传家”、耕读结合为价值取向,形成了一种“耕读文化”。于是民间为耕读人家总结了一副对联“耕读传家远,诗书继世长”,成为耕读人家的传家宝。一些知识分子通过耕读,接近生产实际,接近农民,写出了一些反映农村生活、反映农民喜怒哀乐的优秀作品。中国古代的田园诗就是耕读文化的产物。晋代的陶渊明是典型的田园诗人。他“既耕亦己种,时还读我书”。他辞官后过了二十多年的耕读生活。根据自己的体验,写了《归去来辞》《归田园居》等著名诗篇。宋代词人辛弃疾,他根据带湖四周的地形地势,亲自设计了“高处建舍,低处辟田”的庄园格局,并对家人说:“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因此,他把带湖庄园取名为“稼轩”,并以此自号“稼轩居士”。辛弃疾很重视农业,他有耕读的体验,写出了不少反映农村生活的诗词。中国的耕读教育与耕读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它影响了中国农学、中国科学、中国哲学,使知识分子思想接近人民,养成务实的作风。
农耕教育与农耕文化是统治者实现“民本思想”与“农本思想”的桥梁和最佳契合点。“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样一来,民心可得,天下可得也。与之相适应的是“农耕教育与农耕文化”在这一大环境下得以日臻成熟、完善,并不断巩固发展。人类为了求得生存,在与大自然的不断对立抗争与融入亲和中,形成了远古的农耕文化,在不断与土地的接近中,产生了共同的信仰——对大地母亲的顶礼膜拜。以致几千年后的今天,生活在六盘大地上默默无闻的父老乡亲们,依然像牛一样辛勤耕耘。勤劳,朴实,憨厚、善良的性格支撑着他们,在祖先洒遍血汗的土地上,培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学生,这一切无不在有力地证明了“耕读传家远”。
现代农业高度发展,现代教育日新月异。当人们从蔬菜大棚中回到自己家的小洋楼时,那些斧、铲、锄、刀、镰、犁等农业工具仍然遍布昔日的农家小院。这不禁让人想到了先民们手中用过的的石器,只不过变成了今天的钢铁器,而式样造型与操作方式几乎和先民们手中的一模一样;种植作物粟、黍、稷、高梁、小麦、油菜、葫芦、甜瓜、白菜等等,除了高效肥料促使其个大,数量多,品种优良等打上科技文明的印痕外,家庭式耕种习惯处处都笼罩着先民们耕作的影子……走遍六盘山下的每个角落,尽情领略先祖们几千年前文明的足迹,你总会发现与之一脉相承的风俗习惯、精神信仰至今仍然流放出巨大的潜力。
从根本上说,古代“耕读教育”与“耕读文化”的发展是如今现代农业文明和现代教育发展进步的坚实基础。放眼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早期的文明要么被改造的面目全非,要么被时光的横流冲刷殆尽,在人类社会经历的农业、工业、科技、信息的每一个时代每一次革命中,耕读教育文化始终统而贯之,并在社会经济结构和生产关系中处于基础地位。
耕读结合的教育方式是劳逸结合的方式。当代学生学习压力之大令人咋舌,心理健康状况令人担忧,现存的教育体制的读书方式所培养出来的“社会工具”不可避免地带有强烈的功利化色彩,而“天下有家皆乐土,人间无处不春风”所展示耕读传家生活的朴素与知足、孩子读书的声音,却已消失在历史的深处,成为一种湮没了的传统,一种不复存在的古朴。半耕半读的教育即使不能立竿见影地改变功利的社会现实,也能让孩子在紧张的学习之余获得身心的放松,接近大自然,寻找精神的愉悦。这应该引起教育人的重视,也应该是教育人所追寻和向往的理想教育。
耕读是“耕”与“读”在精神上的高度结合,有“读”之“耕”体现着读书以明心见性、完善自身,有“耕”之“读”保证为人为学的格物致知、世事洞明。耕读精神反映的是中国士人内心对恬淡人生的向往与践行,是修君子之身、养浩然之气的过程。进可入世报国济民、退可出世淡泊明志;再者,耕读结合的教育习俗与文化传统是文化涵养的一种重要实践,它具有怡养身心的作用和文化传承的巨大功能,所以“亦耕亦读”的生活图景理应成为未来人们的向往和追求,耕读文化更应得到中国文化史的深度发掘和重点关注。中国的当代教育,也许正应该追寻和回归这种亲近自然、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方式。
耕者,耕耘大地,收获衣食,民生之本也;读者,传承古今,育德启智,发展之基也。耕读结合,半耕半读正是古人自然形成的一种劳动学习相结合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对两千年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和积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耕读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基础最普遍的主流文化,对形成中国人勤劳朴实、崇文尚教的品质有重要作用。耕读传家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