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军甫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如果不关注理想,不关注人的价值诉求,一言以蔽之,不把科学和价值统一起来,就会在某些问题、某些领域迷失方向。
何谓社会主义?这是一个长期困扰人们的问题。邓小平南巡谈话中试图对社会主义的基本内涵进行界定,提出:“社会主义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邓小平言简意赅,高屋建瓴,对社会主义概括的全面性、科学性超出了许多前辈和当代的理论家。然而,邓小平毕竟是从政治家的角度看待社会主义的,因此,他对社会主义的判断更多地立足于经济、社会发展和基于现存社会制度的考察。对于社会主义的历史和逻辑叙事,社会主义对于人的尊严、命运的关注,社会主义对于此岸性和彼岸性的态度,社会主义的合宜性和可能性等问题,邓小平没有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回答这些问题是学者义不容辞的责任。所谓“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在恩格斯看来,现代社会主义或者科学社会主义,虽然其根源深藏在资本主义物质的经济的事实中;但它一定同其他学科一样,必须从已有的思想材料出发。也就是说,社会主义作为运动,它立足于资本主义的现实,立足于资本主义各种矛盾的不可调和性、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及劳动的异化;而作为一种观念和制度的学说,它是对前人相关思想的总结。因此,作为一种宽泛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其根源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历史时期。马克思、恩格斯的学生及助手考茨基、伯恩斯坦等人曾经试图撰写四卷本的《社会主义史》,在其写作计划中,明确把柏拉图作为社会主义思想的源头。柏拉图在其《理想国》中,描绘了一个人人各司其职、和谐有序的理想社会。而这一理想社会最大的特征是其对公平正义的彰显。他在《理想国》里充满激情地告诫人们:“让我们永远走向上的路,追求正义和智慧。”显然,社会主义从其模糊的源头上讲,和谐、公平、正义等价值,不仅是它的理想,而且是它题中应有之义。
其实,作为一种理想,柏拉图所追求的价值,同样是东方社会先贤们所推崇和极力追求的。中国儒家倡导的大同社会和柏拉图《理想国》中所描述的理想社会异曲同工。所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毫无疑问,中国的大同思想较之于柏拉图的理想国,可能更加符合考茨基、伯恩斯坦等人所考察的原始社会主义的标准。
柏拉图的理想国、中国的大同思想,作为社会主义源头的论说如果还显得牵强的话;那么,16世纪初叶英国人莫尔所勾勒的“乌托邦”已经清晰可辨地展现了现代社会主义的某些面貌。在莫尔所描绘的新月形岛国里,没有私有财产,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各司其职,和谐共处,充分发展。继莫尔之后,17世纪的意大利的学者康帕内拉出版了同样闪烁着思想光辉的《太阳城》。该书描绘了和莫尔的乌托邦十分相近的一个理想社会:没有私有财产,没有压迫,真正代表公众利益的社会机构统摄生产与消费,按照社会成员的需求分配社会产品,实行统一和免费的教育,并主张生产和劳动的结合等。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文中,明白无误地指出了莫尔和康帕内拉等人关于理想社会的论说和现代社会主义的逻辑勾连。他说,“伴随着一个还没有成熟的阶级的这些革命武装起义,产生了相应的理论表现;在16世纪和17世纪有理想社会制度的空想的描述”。
显然,就内容而不是形式来看,上述各色理想社会与现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存在着质的差异。因为,“现代社会主义,就其内容来说,首先是对统治于现代社会中的有产者和无产者之间,资本家和雇佣工人之间的阶级对立和统治于生产中的无政府状态这两个方面进行考察的结果”。伯恩斯坦把这种社会主义解释为“关于一种特定的社会制度的观念、概念和学说”,或者“为争取一种特定的社会制度的学说”。或者按考茨基的理解,社会主义,就其本质来讲,由两个要素构成:“消除群众性贫困或者说消除无产阶级的意图和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开辟一个新的社会状态”。这种社会主义的终极理想,在马克思看来,“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熊彼特直接把它定义为资本主义条件下“一场人类的解放运动”。因此,这种社会主义的前提一定是,现代资本主义的一定程度的发展及基于反人性的各种弊端的一定程度的暴露。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应运而生的。在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写作的年代,“以前只是暗中偷干着的资产阶级罪恶却更加猖獗了。商业日益变成欺诈。革命的箴言‘博爱’在竞争的诡计和嫉妒中获得了实现。贿赂代替了暴力压迫,金钱代替了刀剑,成了社会权力的第一杠杆。初夜权从封建领主手里转到了资产阶级工厂主的手里。卖淫增加到了前所未闻的程度……总之,和启蒙学者的华美语言比起来,由‘理性的胜利’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竟是一幅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于是,三大空想社会主义者拍案而起,对资产阶级及资本主义制度进行猛烈批判,并极力投身于解放被压迫阶级的行动中。而且,“他们和启蒙学者一样,并不是想首先解放某一个阶级,而是想立即解放全人类”。为此,他们不仅设计了改造现代社会的种种方案,而且勾勒了未来美好社会的详细图景。虽然,和后来的科学社会主义相比,他们的思想尚显得粗糙和幼稚,却启发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灵感。恩格斯不无兴奋地说,空想社会主义“使我们感到高兴的,倒是处处突破幻想的外壳而显露出来的天才的思想萌芽和天才思想”。因此,三大空想社会主义成了科学社会主义的直接思想来源。
但空想社会主义毕竟诞生在资本主义刚刚萌芽的时期,“在这个时候,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还很不发达。在英国刚刚产生的大工业,在法国还完全没有”。这一时期,资本主义表现出的仅仅是弊端,而消除这些弊端的钥匙还深藏在不成熟的经济关系中。资本主义内在固有的矛盾尚未清晰可辨地暴露出来。这样,空想社会主义的理论注定是不成熟的。他们改造资本主义及解放人类的方案只能在头脑中勾勒。或者说,他们的理论只能是一种梦想。
显然,从柏拉图到圣西门、傅立叶、欧文,他们的思想和理想社会蓝图被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所推崇,并且成为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源泉,绝对不是基于其理论的科学性,而在于代代传承的诸如平等、正义、和谐、自主、人权等价值。所以,无论从历史的演进还是逻辑的推演来看,社会主义首先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价值形态。现代社会主义当然也不例外。如熊彼特所言,“现代社会主义尽管形式多样,可以肯定的是,它们集中关心的是与社会平等和个人自主与自决有关的问题”。
如果社会主义仅仅停留在价值层面,它显然不会有持续的内在动力,也不会有大致相同的面貌。必然性不存在的领域,价值是靠不住的,而对必然性的揭示和概括是科学的任务。这一任务历史地交给了马克思主义者。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文里,恩格斯令人信服地证明,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的发现,让社会主义由空想变成了科学。
不可否认,对于科学的概念,国人存在严重的误读。由于误读,对科学的态度便产生情感偏差,从而把科学价值化。这种认识范畴的误读和道德范畴的迷失,直接影响了人们对科学社会主义的认识和态度。
其实,科学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神圣,也没有那么神秘。它是一个特定的概念,源于西方,是西方文化的产物。在西方语境里,科学无非是观察世界、描述世界和解释世界的手段、方法及形而上学设定。它以观察和实验为基础,立足于经验事实,有一整套精确的概念系统、自洽的形式逻辑推演规则和周延的理论范式。它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理性主义和亚里士多德以三段论为主要内容的逻辑方法;近代则借助于数学,经由笛卡尔、斯宾诺莎、培根等人,形成了严密的理论体系。它是认识世界和获取知识的、可能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借助于这种方法,人类的认识不断提升,改造世界的能力不断增强;也是借助于它,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
弄清楚了科学的概念,我们发现,现代社会主义,作为对现代资本主义的否定和全面超越,是马克思、恩格斯借助于社会科学的手段对资本主义现实的经济生活、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综合考察的结果。对此,熊彼特不无敬佩地讲:“社会学家马克思进行工作的手段主要是广泛掌握历史和当代的事实”,“但在马克思的经济学中,没有什么缺点可归纳为他在理论分析技术中缺乏学识和训练。他是个诚实的读书人和不倦的工作者。他很少遗漏有意义的文献……这种要求增加知识和掌握应该掌握的任何学问的不断努力,使他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偏见和超科学的目标”。因此,现代社会主义完全立足于可观察的、经验的事实,并且借助于无产阶级群众性运动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活动和结果进行验证。从这一意义上讲,现代社会主义是不折不扣的科学学说。正因为它是科学的,所以自马克思主义诞生以来,人们对资本主义和工人运动的认识不断地接近真理。这一点,连当代的资产阶级学者也是承认的。
正因为社会主义立足于科学的基础上,作为人类解放的学说,它便具有了确定性的趋势。毕竟,只有科学才能提供必然性的判断。而当劳动者一旦认识到了社会主义的科学性,便获得了争取自身解放的不尽的力量源泉。然而,社会主义一方面是一种学说,一种对经验世界的认识;另一方面则是一种群众性的解放运动。作为认识,它诉诸于科学;作为运动,它必然导向利益。而科学的特征是认识主体的客观超然性,要求不偏不倚,要求尊重物体的自发发展。科学也以假说的形式提供预测,但“任何预测,如果企图超越诊断观察得到的趋势,和根据这些趋势本身的逻辑发展说明将产生什么结果,那就是超科学的预测”。而利益,一开始便与特定的人群相联系。没有利益就没有群众性的社会行动。当然,这里的利益不能仅仅理解为个人在社会现实中的经济利益,它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是指一种道德诉求、愿望和理想。它带有认识主体的强烈倾向性。因此,在认识和利益之间,或者社会主义的科学性和群众性解放运动的理想之间一定是存在张力的。
既然,作为劳动者解放的学说,社会主义是立足于科学的,它的合理性、进步性便得到了确证。而作为现代社会主义运动也是历代社会主义者的理想,诸如人的尊严、权利、公平、正义、和谐、自由等人类价值便是合宜的。这是人为自然和社会立法。它们是不需要,也不能够证实和证伪的。因此,社会主义需要对社会发展的现实和趋势提供科学证据,但对于未来社会的一系列价值以及人类社会的终极目标不需要做科学的回答。
既然不可能完全从科学的角度解读社会主义,那么,对现实社会主义,或者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必须从科学和价值统一的角度去定义。当前,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解决中国一系列现实问题上,尤其是推动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上,取得了世人瞩目的成绩。但是,在道德层面,在诸如人生意义、理想信念、诚实守信等问题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似乎显得苍白无力。其结果是,经济迅猛发展的同时,全社会的道德滑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许多人只满足于口腹之欲,灵魂塞满了欲望,没有理想,没有信念,没有彼岸世界的相望,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愫。与此同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在民众中尤其是大学生中缺乏吸引力。在大学本科生、研究生中开设的有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课程,效果普遍不好。
究其原因,长期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更多关注于经验世界的问题,关注于方法论,关注于现实生活,而缺乏对意义世界的关注。或者讲,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缺乏价值层面的理论建构。这一方面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现实问题的迫切性使然,另一方面是中国文化的路径依赖使然。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六合之外君子存而不论”等,是中国人的普遍心态。另外,更重要的是,我们在接受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更多是从科学性方面去理解它、解读它。其实,没有理想,没有价值诉求,马克思主义断然是不全面也是不具有吸引力的。正因为马克思主义提出了体现生活意义的一套价值理想和最终目标,它才成为千百万人寻求解放的行动指南。因为它“对于千百万人的内心意味着一道新的光线和新的生活意义”。理想,严格讲是一种来世情怀,是彼岸世界的东西。没有理想,没有价值追求,便没有灵魂,没有未来。一个人是这样,一个民族也是这样。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如果不关注理想,不关注人的价值诉求,一言以蔽之,不把科学和价值统一起来,就会在某些问题、某些领域迷失方向。
值得庆幸的是,中共中央已经意识到了社会主义的价值体系建构问题。十八大明确提出,倡导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倡导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倡导爱国、敬业、诚信、友善为内容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并号召国人积极践行这一价值体系。这一举措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价值体系建构的重要尝试,也是现实社会主义将科学和价值统一的开始。
科学的特质是变动不居、是运动,它需要人们永不停息的探索;价值的特征是确定性、稳定性,它求助于人们的自觉和信仰。一个立足于理性认识并闪烁着信仰光芒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前景必定越来越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