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我命运的回归

2015-11-28 08:43任茂谷
吐鲁番 2015年2期
关键词:幻想新疆挑战

任茂谷

我从小爱幻想,爱做梦,只要闭上眼睛就做梦,想着事,就可能直接进入梦中。有时会做几层梦,一层醒了还有一层,真醒了,似乎还在梦中。梦与现实相连,一直半梦半醒。听过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常常幻想自己就是故事中人。如此长到一定年龄,自然就做起了文学梦。

中学时读到一本残破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被里面的英雄神话深深吸引,幻想将来能做古希腊哲学家式的超人。既是体魄强健的思想家,又是智慧超常的英雄。空有幻想,没有强于同龄人的聪明;还有先天性的肺气肿加肠胃孱弱,经常气喘咳嗽,嘴唇发紫。小时候说话很晚,三岁后才学语,隐约记得人们笑话我是哑巴,医学上称为“言语迟缓”。只有母亲说“贵人语迟,大器晚成”。再大一点,全家用《家用玉匣记》里的办法称命,结果我的命最轻,记得只有二两多。可这并不能让我减少幻想,反而促使我与命运对着干,偏不认命。以不可为而为之的蛮劲,干各种冒险的事情,从中寻找乐趣,证明自己,从而助长了喜欢冒险的天性。

我们公社所在地有一位老拳师,数九天在冰窟窿里耍水,穿短裤背心跑步。当时不懂冬泳,只知道那是仙道般的奇人张法。他每年“六一”给我们表演苗子流星,我非常崇拜他,自己没有事也瞎练。后来求村里的石匠哥打了一个40多斤的石锁,经常练得浑身青紫。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国武术热,我和几个同学订了各种武术书刊,看图学艺,互为师傅,比划了好多年。

少年时常在庄稼林里眯着眼,看绿叶间射入的太阳星光,幻想缪斯之神出现,给我以诗的启迪。躺半天,似乎真有得到智慧灵感的感觉;于是,开始模仿写诗歌。家乡有即兴编唱秧歌的文化传统,现在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每年正月闹秧歌时,歌手举着一把伞,要在几十秒之内即兴编唱四句式的押韵秧歌,还必须幽默智慧;还流行许多民歌。我就模仿一切像诗的形式,得意忘形地写个不停。

总之,身体孱弱,才貌平平,拙嘴笨舌,却内心冲动,不着边际地幻想。如果不是赶上恢复高考的好运气,我的命运也就是跟着父亲放羊,长大娶媳妇,生儿子,养大儿子继续放羊。总算磕磕绊绊考上了,毕业能当国家干部了,我幻想着美好的未来。幻想归幻想,不过就是能娶个非农户媳妇,生个孩子好好上学罢了。所以,毕业分配报志愿时,毫不犹豫报了回本县。

恰在此时,得到了新疆引进大中专毕业生的消息。我看到了那份极具鼓舞性的宣传材料,党和国家的号召、崇高的使命、伟大的精神……看似充满激情的空洞语言,太符合我内心冲动的频率了,一下子就激起了我远走人生的渴望。立即联系,很快得到回复。只要带着毕业证或派遣证中的任意一个即可接收,并优先安排理想的工作。几位相约同行的同学经不住家人的劝阻改变主意了。去遥远神秘、一无所知的新疆,在家乡亲人看来,可是天大的事情,生死未卜,简直是异想天开。远有什么可怕,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只有远行的人生才能放大。我对种种不可预知的可怕一概听不进去,脑子里确实在异想天开,想着大漠戈壁、雪山草原、民族风情、守卫边疆,甚至流血牺牲的浪漫与英勇,反倒更急切地想远走高飞。说到底,是自己骨子里的基因在起作用。我义无反顾,孤身一人就来了。我来对了,几十年过去,内心孤独,起起伏伏,苦乐不均……新疆给了我很多远行的收获。人生苦短,远行当是第一幸事。

来到新疆,我的文学梦有了更多充实的内容。命运安排我学了会计专业,一生做了与文学无关的职业,我却始终怀揣文学梦,一阵子痴迷,一阵子浅淡,似乎要断时,又会续上。刚来那些年,青春的热血高速涌动,一边不计得失地勤奋工作;一边忘情于文学之中,日日写文,夜夜做诗。每天写了,便觉得踏实,否则寝食难安。每有“得意之作”,立即与朋友分享,搜遍腰包,沽酒作乐,顾不得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偶有发表,得十元稿酬,花三、五十庆贺,乐得精神享受。柴米油盐,家长里短,金钱粪土,全不在眼里。后来,工作生活,职责使然,与文学渐远,但从未割断。在记账打算盘、写经济文章之余,偶尔发表一篇(首)散文诗歌,也是个念想。

新疆的博大神奇很大程度地满足了我的英雄情结,何况失去家乡亲人的监督,我的冒险更是自由纵横,一点都没有随年龄增长而消减。有人说我不成熟,不着边际的理想浪漫主义。确实是,每有新的想法,心里只盘算成功的可能性,基本不考虑失败的风险,甚至有意留着悬念去挑战。第一年刚刚熟悉周围的生活环境,就在一个周末,独自一人背了几个馕、一壶水去爬看似很近的博格达峰,只管向东行走,结果越走越没有希望,半夜返回,幸亏没有迷路。第二年夏天,与同事到天山深处考察岩画,历尽艰险,过着梦寐以求的草原生活,结识了哈萨克朋友,居然成功了,乌鲁木齐晚报报道了我们首次发现乌鲁木齐地区岩画的事。第三年,独自去了巴里坤草原,爬到东天山的雪线之上……

我天生亲水,从小在家门口的水潭里学会了狗刨。随着长大,远行,游过能见到的所有的水。先是家乡的小河,再是小川河的每一个水坑、抗旱的水井、陌生的水库、直到挑战极限,畅游大湖、大海,黄河、长江。为了避开人们的劝阻,我常常独自悄悄(或者说偷偷)去游大的江河湖海,水是我的冒险乐园,一次次涉险成功,给了我快乐和生命的思考。我觉得水能给人灵性,最有文学情愫。

每到夏天,我到处找水,游遍了乌鲁木齐周边所有能游的地方,最衷情的是红雁池水库。可是,我的游泳水平始终是个“野路子”,正规游泳应该是2000年参加冬泳之后。工作十几年,在单位除了正常业务,不知不觉成了个能写材料的角色,回家还熬夜写自己的文字,周日躺在床上看书。超负荷运转加各种不良习惯,除了原有的毛病,增加了严重的颈椎病。四处求医,一次次用小针刀刮骨诊治,得不到根本好转,甚至无法坚持坐完正常的上班时间。医生建议我去游泳,这下可好,正对了我的爱好。以此为契机与冬泳结缘,开始了一年四季坚持不断地游泳。这项极端的运动,每年长达半年的寒冷考验,让我的肉体和意志在极度痛苦中经受锤炼。冬季的每一天,面对零度的冰水,鼓起勇气跳下去,寒气倒逼呼吸,面门七窍像被冰冻的厚墙全部封死;用意志屏住呼吸,顶住寒气,才能把一口气呼出来,把一口气纳进去。同时,头盖骨如同在寒冷中变薄,冰冷像锥子直入脑髓;全身冻得麻木,每一个细胞如被针穿。从冰水中出来,披着一身薄冰,走回更衣室,用凉水化开僵硬的身体,使体温快速回升。一次从身体到灵魂的炼狱结束了,得到的是一种特别的轻松愉快,能让我产生战胜自己的成就感,让我不停地思考生命的意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身体有了根本的改观,结实的外表与冲动的内心基本相符,不再是过去一副自不量力的样子。还让我实现了两次开创性极限挑战的胜利。

2002年,是值得我纪念的年份。那一年,新疆游泳界的一批精英人物,策划挑战横渡中国最大的内陆淡水湖——博斯腾湖。我这个没有专业背景的“野路子”,却硬是往上凑。这是正规的极限挑战,有着我“英雄”事业前所未有的高度。首先要取得挑战资格,在很短的时间内,技术能力提高到与高手们实力相当的水平。大战来临,我一点点克服内心的怯懦,克服肉体上的不足,整个夏天,在红雁池水库苦练。我树立了一个信念,挑战20多公里,就是游20多个1公里,200多个100米。就像上100级楼梯,不就是走100次1个楼梯?我把困难简单化,只要别人能做的事,自己为什么不能?每次训练,我只比别人游得多,绝对不能少。技术能力不行,硬在一个“苦”字上拼。肉体的极限,给了我生命的耐磨性。过程一波三折,在深秋来临前,我们最终横渡成功。当我经过8小时25分钟,终于到达终点,再次踏上坚实的大地,感觉自己到了灵魂的彼岸。想像之外的极限感受,让我有了再生般的感悟。

有了第一次超越,就会有更高的理想。两年之后,2004年7月26日,经过大半年的艰苦准备,我挑战人类有记载以来,单人横渡中国十大淡水湖中纬度最高、温度最低、唯一与北冰洋相连的湖泊——乌仑古湖。个人英雄主义让我吃尽了苦头,冒着伤病、大风、技术不足等所有的风险,在五级大风中下水,在撞运气式的蛮干中,用时近10小时,完成了又一次生与死的考验。

当我再次经过生死飘摇,游完近30公里的距离,匍匐于坚实的大地,感觉与这片土地有了终生难舍的感情。我与新疆有了生死之交,这里已经成为我真正的故乡,我从此再不拥有思乡之苦,而是拥有了两个故乡。我只能以自己的一生,用心横渡这里的每一座高山,第一条河流,每一片草原,每一块绿洲,每一村庄……直到我完全听懂它心跳的律动,直到我的灵魂安住其中。

之后的这些年,我制定了游遍新疆的计划,基本游遍了新疆所有的河流湖泊,包括主要的水库。喀纳斯湖、塞里木湖、卡拉库里湖、克孜尔湖、沙漠深处幽深无底般的鱼湖……塔里木河、孔雀河、额尔齐斯河、龟兹川、和田河……我一边游,一边想,一边紧迫地读各类相关的书籍,渐渐悟出了新疆之水的神圣。它们发源于神奇昆仑山、英雄天山、金色阿尔泰山的冰川雪峰,无私地养育着一片片绿洲。所有河流的理想,无不是归向大海。而这里的水,除了额尔齐斯河,都放弃了大海故乡,为了养育一片片绿洲,无私奉献完自己的每一滴水。如同这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却把这里作为自己新的故乡。

苦与痛,思与悟,不是一时的刺激,而是生命的升华。新疆的山与水,人与物,历史现实,用脚步、用心智慢慢度量。所有的感悟,让我不得不拿起笔,再次回归文学。

粗略理一理过往的轨迹,稍加总结就恍然大悟:我此生与文学的缘分早已命中注定。过往的梦想、冲动、挑战……一切的一切,都在为加固这种缘分营造力量。到了人生后期,职业晚期,经过漫长的人生思索,重新沉湎于文学,原来就是命运的回归。而且,文学能陪我走到生命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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