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任盈盈
来自叙利亚的邻居
文_任盈盈
任盈盈,曾用笔名一盈,出版小说《玉泡泡》《樱桃错》《25岁清醒的沉沦》,曾经从事记者、编辑工作,现居加拿大首都渥太华。
渥村不是一个村子,而是加拿大首都渥太华。
一
我第一次见到卡瑞姆是在一个夜晚。
我们搬到新租房子的第二天,从超市买了大包小包的食物以及生活用品,蚂蚁搬家般把它们一点一点搬到房间里。
邻居开车回来了,是一辆中型SUV,没有径直开上车库的车道,而是缓缓停在门前的小路上。因为我们两家的车库紧挨着,看到我们正在忙碌,他们就先把车停在外面,方便我们搬东西。这个充满善意的举动令我心头微微一暖。
邻居下了车,是一个英俊的大块头,一张友好的阿拉伯面孔。他和我先生用力握手,用非常纯正的英语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卡瑞姆,非常高兴认识你们。”
这时,他的妻子也下了车。和所有的阿拉伯女人一样,她穿着一袭长及脚面的长袍,面容姣好,深色的头巾把头发严实地裹起。中东女子本来就显得神秘,此时,在夜色的衬托中,她的眼睛格外深邃明亮,一如秋水般澄澈。
令我吃惊的是,如同从古老的神话故事中走出来的她,居然有一个非常西方的名字—黛安娜。
一直以为黛安娜不太会说英语,因为她是寡言的,多数时候只是善意地微笑。但是有一天当我得知黛安娜是叙利亚人,出生在德国,父母都是成功的外科医生,而她自己主修英语文学时,我大吃一惊。
卡瑞姆也是非常优秀的。他是一名出生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的叙利亚人,成年之后回到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做生意,遇到来自德国、有着同样信仰的黛安娜,两人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
在叙利亚,他们算是不折不扣的贵族了。双方家境殷实,卡瑞姆从事木地板加工和出口生意,生意最好的时候,工厂里有200多个工人。黛安娜经营着当地最大的一家美容沙龙,同时还在大学里兼职教授英语文学。
两人一共生育了3个孩子。孩子们就读于国际学校,他们有保姆、司机、漂亮的房子……但是突然有一天,叙利亚内战爆发,持有外国护照的他们只好逃离叙利亚。虽然没有骨肉分离,但房子没有了,生意没有了,银行存款没有了……所有的财富顷刻间化为灰烬。卡瑞姆告诉我:“We start from zero(我们一切从零开始).”
这时,大儿子即将上大学,两个小家伙刚上小学,生活的压力可想而知。黛安娜不得不去超市打工,卡瑞姆继续做木地板生意,只是生意规模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不管面对多大的困难,夫妻两人坚持一点:要让孩子们专注于学业,保证每个孩子都读完大学。
二
春天到了,院子里的草皮泛绿了。因为还没有买来割草机,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院子的草一天天疯长起来。
一天中午,我正在屋里看书,突然听到花园里传来轰隆隆的割草机的声音,透过窗户一看,一个十五六岁的阿拉伯少年正推着割草机在帮我家割草。
我急忙冲进院子。看见我,少年关掉割草机,笑着冲我伸出手来。阳光很烈,他的皮肤被晒得通红,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
我不好意思极了,赶紧表示感谢。少年伸出臂膀做出健身的动作,宽慰我:“不需要感谢,我正好通过割草锻炼肌肉。”
这便是卡瑞姆家的大儿子哈里斯了。因为正在申请大学,课业非常紧张,平时他多数时间待在家里读书,只有在干活的时候才会露面。哈里斯说,他的愿望是上美国的一家医学院,将来当一名医生。
这个心愿让父母既骄傲又有些忧虑。因为在北美读医学院,可不是一般人读得起的,不仅时间长,而且花费不菲。因此,哈里斯从高中起便开始打工,暑假去游泳俱乐部当教练,冬天去溜冰场清理冰面,而丰富的社会经验也让他拥有了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与良好的教养。
哈里斯的弟弟名叫阿罕,妹妹名叫阿曼,虽然年纪都很小,却有着和哥哥一样的安静友善。每天清晨,阿罕和阿曼总是背着硕大的书包一前一后走出家门,乖乖地站在校车点等校车。下午放学时,卡瑞姆也从来不去接孩子。而阿罕与阿曼,如同归巢的小鸟,乖乖地自己走回家。
有一天,卡瑞姆邀请我去他家里参观。虽然也是一栋townhouse(联排住宅,有独立的院子和车库),只是因为一家五口人同住,在本地人看来算是“蜗居”了。但他的家里非常整洁干净,一点儿都不会显得窘迫零乱。
因为接触多国文化,卡瑞姆家的语言非常“混乱”,法语、英语、德语、阿拉伯语同时进行。这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对于这家人却稀松平常。阿曼告诉我,父亲告诫他们,一个人一生中至少要掌握4门语言。
叙利亚城市风景
三
盛夏,加拿大的黄金季节到了。
本地盛行BBQ(烧烤)。周末的傍晚,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坐在后花园的露台上,围着一个烧烤台烤肉、弹吉他,天南海北闲话家常,几乎是最令人享受的夏日派对文化了。
卡瑞姆一家也非常热爱BBQ。一个晴好的周末,我们相约去湖畔烧烤,一向忙于打工的黛安娜也难得地加入进来。那天,我们准备了腌鸡翅、牛肉丸、玉米、虾串、沙拉以及各种饮料,黛安娜用新鲜薄荷泡了热薄荷茶,一位摩洛哥朋友更是细心地准备了香味浓郁的阿拉伯咖啡。
在湖畔,孩子们在湖里游泳,男人们忙着生火,照看烧烤台,女人们坐在树荫下聊天。那天,黛安娜穿了一件绿色的长袍,用一条白纱巾包裹头部,恬静而美丽。我看着她,无法想象这样一位优雅的女子不久前刚从战火中逃出来。
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凄怨愤,只有拥抱此刻的幸福安然。
黛安娜和我讲起在叙利亚时自家的烧烤台,几乎算得上一个豪华建筑了,用上千块碎砖砌成的拱形烤炉,大理石砌的台面,烤架下永远铺满木炭,烤台大得可供几十人同时用餐。
我问她:“你会时常想念过去的生活吗?”
她说:“当然会。但是我也享受现在,因为我们一直和孩子们在一起,虽然失去了财富,但是我们没有失去希望。我的孩子们会上大学,等经济好一些,我也会去学校读心理学专业,希望能当一名心理医生。”
“你还会去读书?”我惊讶极了。
“是的,这是我的梦想。”她笑了。
正在旁边烤肉的卡瑞姆听到了,头也不抬地更正道:“不是梦想,而是计划,我们正在一步一步实现。”
我一时间居然不知说什么好。抬眼正看见在河畔照顾弟弟妹妹游泳的哈里斯,粼粼水光的映衬中,这位阿拉伯少年英俊得宛如从神话中走来。
有些东西可以被轻易摧毁,但有些东西,纵然战火来袭,也依然熠熠闪光。
图/沈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