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半岛璞
差点成功的远走高飞
文_半岛璞
(1)
去年夏天,我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舅妈瞒着我舅舅以及所有人,把她女儿送上去往泰国的飞机,去泰国留学。这件事本身就很诡异,再加上这个留学中介是我那想逃避高三生活的表妹自己在网上找的,黑中介的可能性极大。但我舅妈不知如何就被她女儿说服了,悄悄为她办了护照、签证,买了机票。所幸,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她登机前的最后一秒,我一个在成都的远房舅舅将她们从登机口拦了下来。
我妈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上海出差。我告诉我妈,现在别去劝服或者数落表妹。这应当是她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你们把她追逐梦想的翅膀给折断了。在她自己没有想通之前,你们应该会成为她最痛恨的人。
也许在我们的青春期,也有过许多狂野而幼稚的想法,但是一般没有一个大人会替我们将其付诸实施。我的表妹能有一个同她一样天真大胆的母亲,我突然有一点儿不合时宜的羡慕。
舅妈与舅舅的婚姻并不幸福。这么多年来,我舅妈一直好“跑”。从20出头,一直跑到40开外,但她从来没有成功过。她总想跑,并不是因为我舅舅束缚甚至亏待了她,相反,在她每一次走投无路的时候,回程的路费以及之后短暂的安分生活,总是由我舅舅来埋单。
在亲戚的口中,这样的一个舅妈自然要以“不安分”来形容。但我若把她当成一个陌生人来看,便能自然地觉得她不过是想追求更好的生活与未尽的可能,只是自身能力欠缺了一点儿。而我这个失败的舅妈,我不得不承认,她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曾带给我无数无意识的启蒙。
当我的舅舅还在一个小县城里做家电维修生意的时候,舅妈没工作,但也不想闲着,就主动请缨守卖电子元件的柜台。她试着学习进货甚至家电维修,但也许是天资有限,再加上她真的没什么毅力,只能是无疾而终。有一天,我看见了她放在柜台后面的一个作业本,上面她用铅笔写着:“看着外面行色匆匆的人群,我并不知道我的人生将会通向哪里。”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身边这普通甚至有点乏味的生活,也是可以具有文学性的。而一个不够安分的人,绝不情愿自己的人生仅仅通往楼上逼仄的厨房。
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我想也许只有我窥探到了舅妈那最初的野心。
那时候她刚结婚不久,而我还没有念初中。
(2)
她和我舅舅分房而睡多年,大概是自生了我表妹之后。在她的卧室里,我总能看见各种各样的书,以及两只叠放在门口的行李箱。从那些书里,我大致能猜出只有初中学历的她试着学过电脑,想过考秘书资格证,学过保险以及证券,还试过自考大专,但都没有成功。
通过学习改变命运未果,舅妈便拎上门口的行李箱,开始了她前往南方的打工之路。而我表妹只能由我当时还未过世的外公外婆帮忙带着,但表妹丝毫没有老人抚养的那些孩子惯有的娇气。她目睹着家庭的变化,默默变得成熟。
舅妈一般坚持不了一年就会回来,回来的时候会给表妹买一个足足有表妹那么高的洋娃娃。也许她赚的钱只够买这样一个还算体面的洋娃娃,因为连回程的路费都是我舅舅打过去的。
但我的舅妈依然乐此不疲。在家休整一两年后,她就又会拎起行李箱,踏上前往未知的旅途。
她不为梦想只为远方的屡败屡试,最后在兴起的互联网大潮中慢慢冷却下来。行李箱收起来了,她开始沉迷于网络。
舅妈有一个经营良好、装扮绚烂的QQ空间,QQ好友人数更是多得令人咋舌。舅妈当年趴在柜台上孤独地伏案写作,如今可以有无数的QQ空间读者。最开始,她和周围的青少年一起频繁出入网吧,后来央求我舅舅买了电脑。于是她和我舅舅的人生重心都开始了向互联网的转移。
情感有所寄托,现实中的奋斗也不能停下来,她萌生了做生意的想法。这些年,舅舅先后拿钱替她开过影碟租赁店、理发店、火锅店、书店、杂货店,最后都毫无悬念地失败了。淘汰和闲置下来的鸳鸯锅、影碟、图书、卷发器,以及无数面镜子,充斥在他们那个本就杂乱而陈旧的家里。
后来,他们家渐渐平静了。
舅舅生病了,需要休养,生意不能再做下去了,仅靠几个门面收租度日。
她也不再折腾,去一个小商贸公司找了一个月薪2000元的柜面工作,但还是做不到自给自足。表妹也默默地升入了高中,成绩不太理想,在另外一个城市的普通中学就读。这几年,舅妈能守在原地,大概是希望我表妹能在家庭平静期升入大学吧。
她有时不回来住,舅舅也不再管她。也许她在外面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情人,却有点“岁月忽已晚”的意思。
(3)
我大学读传播学专业,有一本教材讲到电视对于社会的影响,在讲到不良影响时,书上认为电视传播的一些先进、高级的生活方式与环境,可能会激发偏远地区的人群产生不该有的幻想,增加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我的舅妈是不是就是被激发出来的这样一个“不稳定因素”?她到底看了哪些书、哪些电视,接收了什么资讯,让她一步步毁掉了自己本该一潭死水的小镇生活?
不会再有人去关心一个中年妇女的下坡路。可是眼下,我表妹出人意料的举动吓坏了我们。
表妹知道,虽然现在家里经济拮据,但这些年舅舅和舅妈给她存下了一笔教育经费,能保证她念完大学—其实也就不足十万。留学中介允诺,十万够她在泰国三年的留学费用。也许,她只想利用属于自己的这点儿有限的资本,选择一条能力范围内足够长的人生跳板,完成对家庭不幸、学业不济的一次华丽转身。
只是这次转身的预谋,就像她年轻时候的母亲一样,成为亲戚口中又一次离经叛道的笑柄。
我必须接受这样人多嘴杂的亲戚里也有我的父母,他们的嘲笑或许是正确的,只是,正确有时候却显得有点乏味。
如果我是我的表妹,我会不会有勇气从我的生活中突围?或者,“想跑”的基因是有赖遗传的,她跑着跑着,就不是自己在跑,而是她母亲投入到她灵魂中的那部分基因在跑。
摆脱现状是年轻时最想做的事,必须做出点儿什么来,必须动起来,连那残酷的传播学电视理论都那么赤裸裸地写着。
也许只有被现实击溃,一个不安分的人才会甘心待在偏远地区的乏味生活里。
但在这以前,你没有权力和立场阻止一个人痴心妄想,以及看电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