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集中学

2015-11-28 07:19:15韩昌盛
读者·原创版 2015年5期
关键词:卤菜玉米棒子宿舍

文 _ 韩昌盛

樊集中学

文 _ 韩昌盛

我和红民到樊集中学时像两个孤儿,一人提着一双鞋,满脚泥巴进了院子。樊集中学也像个孤儿,在一大片田野中间静默着。

红民教数学,我教语文。红民是中国科技大学的专科毕业生,我是一个文学青年,我们的课不难听。我们直接进了课堂,轻车熟路地上课。中午,教导主任请我们吃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然后,他说起承包地的事,每人有二亩六分地,问我们种不种。这里离老家有一百多里路,于是,一碗酒后,我们把没看见的地送给了他。戴着眼镜的昌发说:“我也没种,都给他了。”但我们还是去看地,没有清晰界限的土地长满了玉米。另一个戴着眼镜的黑脸青年冲我们笑,说:“看有什么用,不如自己种。”我们帮他掰玉米棒子。黑脸青年叫保群,他算账,一亩地去掉种子、农药钱,至少可以赚六七百块,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我们只好呵呵笑。

正是秋收的季节,有学生回家帮忙,有学生逃课。我找到他们,他们在老师的地里一边干活一边玩。我罚他们背课文,他们讨价还价,说不如罚掰玉米棒子。保群在一边笑:“好主意。”中午不回家的孩子都到了保群的地里,我们一起干活。晚上有晚自习,上到8点。孩子们骑着自行车,大呼小叫地回家。我们在地里继续掰玉米棒子,乘着月光,噗的一声,掰下一个。保群看我们卖力,就去买啤酒、卤菜,我们用手捏菜吃,对瓶喝酒。保群笑话我们吃得太多,不够工钱。

食堂师傅出去打工,我们凑合在一起吃饭。昌发、红民、保群和我,还有一个女老师,叫石亚,一共五个人。保群做饭,我买菜,红民择菜,石亚有时晚上回到镇上,给我们买半口袋馍。没有做饭的地方,我和红民把宿舍腾出来,搬到昌发的房间里,还有保群,我们四个人挤一张床。每天早晨,我上完自习课,到附近的向阳街上买些豆芽、豆饼,外加一块肉。回来时,保群已经馏好了馒头,烧了一锅稀饭,石亚准备炒菜。中午是有肉的,有时谁有什么喜事,比如保群处了个对象,昌发获了奖,都会自己掏钱添个菜。我入党时,买了两份卤菜和一瓶白酒,我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时卤菜已经吃完了。

大多数时候,我们要剩一点儿菜。保群像个碎嘴婆娘,嘴巴一刻也不停,叫我们留些菜晚上看书饿了吃。学生离开后,我们在教室里看自学考试的书,像三个学生,闷着头,一页一页翻,一道题一道题做。昌发经常站在教室外面催我们结束,说学校的电费太贵。保群便和他争执,说他考过本科就不学习,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我和红民便笑,收拾书本回宿舍。

在宿舍里,我们打牌,玩“跑得快”。一局结束,只算手里还有多少张牌,一张牌一角钱。据说这叫“进花园”,只进不出。每天晚上只打八局,总共有四五块钱进账。我们就去小店买吃的,一角钱一根的火腿肠,五角钱一袋的瓜子,有时加上一瓶啤酒。我们照例出去吃,穿过安静的校园,经过一个有着蛙声和青草的池塘。站在操场上,看远处模糊的村庄,看月亮在远处渐渐隐去。我们开始谈话,说白天的学生,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新闻。说累了,保群开始发牢骚,关于前途,关于金钱。昌发便打断他,叫我们谈论别的。我开始背诵诗歌,北岛、海子,我一首一首地背,声音越来越大,眼泪越来越多。远处,有一阵金属般的声音响起,一只野鸡振翅掠过。

这样的白天,我们上课,做饭,吵闹着吃饭;这样的晚上,我们在教室里认真做题、看书。昌发忧郁地说:“你们不属于这里。”我们还是打牌,依旧“进花园”,依旧吃便宜的火腿肠,依旧到田野里散步,背诵诗歌。偶尔遇到一个小偷扔砖头到学校里,我们兴奋地追出去,那个身影在田野里狂奔,我们把憋了二十几年的劲儿都使出来,大声喊着,声音在空中快速射向前方,清晰而张狂。最终,那个小偷停下了,把头埋进麦子里,一声不吭。昌发放走了他,还给了他一袋火腿肠。

我们回来时,呐喊着,像真正的勇士。青春和眼泪在夜色里扩散、发酵,温暖而坚强。

后来,我们离开了樊集中学,保群、红民到了一所乡村高中,我去了老家的中学。昌发给我们签了字。忘了说,昌发是我们的校长,比我大一岁,28岁。教师本来就不够用,上级有要求:放走一个,就不给补充。昌发很痛快地签了字:“你们不属于这里,走吧。”

走了的人不再回来。我们相约一个月到县城聚一次,主题只有一个,回忆刚刚离开的樊集中学。昌发给我们讲已经解散的食堂,还有每个人的二亩六分地。昌发叫我们回去,保群说不去,什么时候发达了再回去。我们一起笑,一眼看到头的青春,不变的教室,不变的课本,让人安静。

可我们都不想安静地活着。2004年,我评上了省级优秀教师,红民晚两年也评上了,保群考取了西南师大的研究生。只有昌发还在樊集中学,孤零零地做着校长,执着而安静。我们偷偷回去过,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骑着摩托车,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转。我们熟门熟路地翻墙头,扑通一声跳下去,转到池塘边,听蛙声。我们在曾经的二亩六分地上转悠,捡起坷垃扔向远方。我们看着樊集中学,在月光下孤零零地静默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昌发说:“中学要撤了,我要走了。”我们都不理他,将摩托车发动,轰出响声,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驶过。

后来,樊集中学变成了小学,从此与我们无关。再后来,我们半年聚一次。昌发到了另一所中学,依然教书,不再做校长。保群放弃了读研究生,结了婚。红民做了高三老师,看着学生与大学咫尺之遥。只有我离开了校园,到一家机关做文字工作。我们在县城都有了房子,常常聚在茶楼里打牌,用“进花园”的钱泡一壶龙井。我们讨论新的话题,比如绩效工资,比如职称,偶尔会提到樊集中学。

2013年9月,我们去南京,红民得了癌症。我们在病房里说笑,红民很轻松地挠头:“怎么得了这种病?”那年10月,我父亲得了胃癌,也在这家医院。红民开始化疗。晚上,我们在玄武湖边散步,说些往事:那些共同认识的人,那间我们四个人睡过的宿舍,那间三个人一起看书准备自学考试的教室。

2014年10月4日,红民走了。在他的老屋,我们坐在铺满麦秸的地上对望着,看烟雾弥散,看那掉了泥的墙壁,看红民那个胖胖的还未上中学的女儿。我们无话可说。我本来认为,会有一生的时间给友谊,给兄弟,给曾经共同拥有的梦想—做一个真诚的老师,但现在只能回忆。仿佛还是在樊集中学那间宿舍,我们四个人盘腿坐在床上,打那种叫“跑得快”的纸牌,争吵着,热闹着;仿佛还在樊集中学院外的田地,有我们的土地,有振翅掠过的野鸡,有瘦弱的小偷;仿佛还是青春,偶尔的惆怅,成长的迷茫,都曾经与我们同在。

唯一不同在的是,那个憨憨的、中国科技大学专科毕业的、曾获过省级优秀教师的乡村孩子红民。

门外有月,很浅。院外有路,很长。静夜有虫,很闹。一如当年,很暖。

图/元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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