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张艺芳 上海报道
彭禹:走出应试教育的围墙
本刊记者_张艺芳 上海报道
【编者按】
从教十余年后,一直将历史教学当学问研究的彭禹,触摸到了应试教育的围墙:“归根到底,基础教育就是一个盒子,不是一门学问,它的边界被考纲、教材给框死了。”但是,没有一个盒子大到能让人探索60年,走不出去。于是,他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出走。
彭禹
写完《海派历史教学透析》的时候,彭禹刚过而立之年:“那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对历史教材内容和教学技巧的掌握上,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正如《楚门的世界》电影中,楚门觉察到所有一切发生的规律,然后划船沿着远处的海岸线一直漂,直到触摸到那个设置好的场景边界,猛然惊醒。
“教历史是我终生热爱的职业!”说这话的也是彭禹,不过,那是在编写这本书之前。《海派历史教学透析》是历史教师专业发展丛书中的一册,2009年,彭禹参与了这本书的编著。“在那之前,我一直把历史教学当成一门学问在做。”
改革开放后,中国步入经济大发展的时代,也给人带来了更多的发展机遇。彭禹是个80后,1995年,初中毕业时,恰遇中国教育大众化时代的来临。2002年,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后,彭禹成为一名历史教师。
2003年,K12历史教育论坛上线,网络教研风气始开,彭禹在历史教育论坛上遇到一批历史特级教师,比如:因使用虚拟情景教学法而知名的“帕帕迪之母”夏辉辉老师。在论坛上发言、讨论的过程中,彭禹慢慢学到很多东西,比如:如何运用史料教学。
在电影《楚门的世界》中,楚门觉察到一切发生的规律,然后划船沿着海岸线一直漂,直到触摸到那个设置好的场景边界,猛然惊醒
2005年,彭禹回到中学时的母校上海交通大学附属中学教书,“我刚毕业的时候,想读研究生,然后争取在大学里当一个学者。教了三年书之后,觉得在基础教育领域更有意思,大学也不过如此。如果从做学问的角度来讲,到哪里不是做学问?如果从受约束的角度来讲,到哪里不是受约束?”初出茅庐的历史老师,仍有很长的学习之路。
2006年,彭禹在全国历史教学大赛崭露头角。孔繁刚老师正好在做霍益萍教授主持的“聚焦课堂同课异构”导师,发觉“这个年轻人有意思”,并叫他去西安上课。从那以后,彭禹开始跟着孔老师学习历史教学。
孔繁刚是上海市第三批历史特级教师,彭禹对尊师的佩服溢于言表,在《海派历史教学透析》一书中,有这样的记录:“孔先生读书很勤奋,常随身带着笔记本,读书见一事不如、交谈闻一言未闻则喜,随手记下。与年轻人交谈时,观点新颖、思路敏捷,常为年轻人所不及。例如,20世纪90年代指导上海中学薛建平的《宋元时期的对外交往》设计时,有‘马可·波罗用了20年了解东方,而欧洲用了200年来了解马可·波罗’之语。”
上海历史教育界前辈钱君端认为,“由于教师个人特点不同,在处理教材、实施教学计划时,会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如同作家和艺术家一样。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是一个教师成熟的标志。”彭禹的风格是擅长材料的正反推敲,第一是从人的视角切入,通过翻来覆去地使用一段史料,不断挖掘新的东西。孔繁刚老师常说“历史是人创造的,只有人的变化才能真正推动历史的发展”。第二是,从三个立场构建一堂课,他尤其喜欢探讨知识和权力的关系。
经由一些公开课,彭禹在历史教学领域小有名气。但是,2006年10月,彭禹在西安参加“聚焦课堂”的教学交流,上了一节公开课,讲《洋务运动》。课后,孔先生问他:“你给自己打多少分?”彭禹说:“80分。”其师回:“我给你打分还要低一些。”
师傅的话促使彭禹课后反思很多——自己讲得太多,没有调动学生的积极性去思考、探索如何运用史料得出观点;一开始设置的教学目标太高。那堂课,正体现了一切知识增长的本来面目:我们永远只可能从局部的、片面的学习与改变开始,而不可能先对事物产生系统的、全面的认识。“早晨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方法论上高屋建瓴,沾沾自喜,下午就成了旧境徘徊、无路可出,晚上却突然豁然开朗,这真是‘一天革了两次命’了!”后来,《一天革了两次命》一文发表在2007年第6期《中学历史教学参考》。
3年后,彭禹在自己的学校为来访的教师们重新上了一次《洋务运动》。那堂课后,孔老师对彭禹说:“你出师了。”江苏省太仓高级中学的邱剑锋老师也写了一篇课评,称其为“史料教学的一次有益尝试”:《洋务运动》一课四则史料只有屈指可数的五百余字,等同一道高考的材料解析题的字数,但是彭老师把每一则史料赋予了自己的思想和认识,五百余字的史料足以使我们洞察晚清四十余年的洋务风云。可以说彭老师的课在历史的内化和外化做了无缝衔接。
至今,在网上仍可看到这堂《洋务运动》的教学视频:彭禹在课堂踱着步,便把各类史料反复琢磨透彻,讲出话来自信、简练、有故事性。
关于如何运用史料教学,在《洋务运动》一课里,成长的不止彭禹老师。邱剑锋老师认为这个有时观点犀利的年轻人,通过对史料的精彩和透彻的解读,紧紧抓住了奕和李鸿章的观念的转变,抓住了历史的本质,颠覆了多少年来人们评论洋务运动仅仅停留在器物、制度层面的教条。
2009年,教育部何成刚博士与东莞历史教研员夏辉辉老师邀请他一起编“历史教师发展丛书”,彭禹得以在这个过程中,更全面地了解海派历史名师的教研脉络和教学特点。
说到“海派”一词,多是与“京派”相对而言。京派文化是具有北京历史和地域特色的文化,是对田园和人情的回顾。海派文化则是在融汇吴越文化上发展起来的,上海移民社会的多元文化结构对海派文化的生成具有极大的催化作用。从文化社会学的观点看,海派文化是东渐的西学与移民社会的“土壤”互相整合的产物,是在西方文化浸润下传统艺术与文化的一种歧变,其基本核心是开新蜕旧、博采众长、突破陈规。
上海历史教学领域名师荟萃,各有特色:包启昌先生的“概念教学法”和“一课堂一中心”的教学原则、吕登来先生的“小零件”、蒋衍先生的“挖潜台词”、郭景扬先生的知识结构图。而这些特色,又兼容并包。
海派历史教学沿革(摘自《海派历史教学透析》)
20世纪60年代的一个教学研究热点是“启发式教学法”。在20世纪50年代初公开发表的论文里,往往把启发式看作是新民主主义民主的,而把注入式教学看作是法西斯独断的。
20世纪60年代初,中学的历史教学已经形成了后来我们所熟悉的一个完整的历史解释框架,教师在教学设计中自觉地运用史料来帮助学生加深对历史问题的理解。
但是这一“黄金时期”只有短短五年。1966年后对历史教学的研究又陷入低谷,历史研究被约束在农民战争史、阶级斗争史、儒法斗争史、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史等少数领域,历史课程也一度被取消。
1982年,上海教育学院林丙义发表《我对中学历史教学几个问题的看法》,认为:只要教师讲得正确、具体、生动,有条理,逻辑性强,就能启发学生思考,就是“启发式”。“正确、具体、生动,有条理,逻辑性强,”能启发学生思维的讲述也就一直得以作为上海历史教学中重要的一种风格保留下来。
自1985年开始的几年中,上海的高考质量逐年上升,形成了“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的格局,而且逐渐走向灵活生动、鼓励学生思维创新的“海派”格局,形成一套比较流行的和规范的课堂应试教学法。
“海派”考试有“全面平衡试卷分布”的特点,试题的设计不能局限于一个特定的国家、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必须有一定的跨度。后来“大跨度”被看作是“海派”教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其起点应该是为命制这道试题而产生的原则。
2006年,彭禹开始跟着孔老师学习历史教学,并深受其影响
“基础教育就是一个盒子,不是一门学问,它的边界被考纲、教材给框死了。但是没有一个盒子大到让你探索60年,走不出去。”
到了20世纪90年代,上海高考呈现出这样一种面貌:它不鼓励任何一种特殊的教学风格,也不会让任何一种教学主张受到惩罚,它所遵循和服从的,只有证据和逻辑;它所反对的,也只有死记硬背而已。
当时,为了编写那本书,彭禹把建国以来关于教学方法的资料都找来看,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我惊恐地发现,我们所讨论的所有的教学方法和教学技能,早在50年代,最晚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那批论文中就已经讨论过了。如果一个历史老师告诉我,他找到了一种新的教学方法,我几乎可以毫不犹豫地跟他说,他的方法在哪一年哪一位老师用过。”
2002年,彭禹刚开始工作,一次,讲到二战主要人物希特勒。彭禹总结,希特勒有几个特点,第一,心理上很值得关注,第二,他有一个艺术的背景,即纳粹美学。于是,他请心理老师来讲希特勒的心理,美术老师来讲希特勒的艺术部分,他自己来讲希特勒的历史,然后三个人坐下来对谈,像开沙龙一样。
教研组里,有一位老教师,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彭禹问:“这种方式可以吗?”老教师笑笑说,“可以”。彭禹好奇,“你就那么肯定可以吗?”老教师回,“1983年的时候,一个学校的政治老师这样上过。”
彭禹很困惑:“大学里为什么我没有获知这些东西?”渐渐悟到:“首先,对于年长一些的大学老师,教育史都是常识。其次,没有人去做这个工作,大家还需要靠不断重复这些来吃饭。这个文章,我换一个内容,就是新的了。基础教育领域的教学实践研究,时常停留在低水平重复。”
曾经备课《十月革命》时,彭禹做过一个统计:国内出版的关于勃列日涅夫的书,一共不超过八十本,你把这些书看完了,再把所有的关于勃列日涅夫的论文看完,你就已经是一个勃列日涅夫“专家”。关于十月革命的文章,建国以来公开发表的、不重复的,一共就400多篇,全看一遍,基本上十月革命大致就出来了。“除了没有接触到俄语的一手资料之外,国内的大致研究我都是知道的。”
这种学习和教研持续到2010年,编写完《海派历史教学透析》一书后。彭禹这才感觉到,已经摸到应试教育的围墙了。“归根到底,基础教育就是一个盒子,不是一门学问,它的边界被考纲、教材给框死了。但是没有一个盒子大到让你探索60年,走不出去。从内容上来讲,就这么大,扩张的这个点,多写几篇文章就到头了啊。”
钱君端先生有这样一个说法,“一个教师工作十年,如果不通过教育科研,勇敢地突破自己,也许一辈子就定型了,不会再有大的进步。”这或许正是大多数老师没有觉察到围墙存在的原因。
“小行星最终没有落到我的头上,那段时间网络有点儿问题,按照惯例也是以学生的名字来命名,比赛叫ISEF(英特尔国际科学与工程)大赛。今年在匹兹堡举办,去年是在洛杉矶。”2015年夏末,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回顾学生姚悦2014年的参赛经历时说。
办公室的书架上,放着往期的《上海教育》《三联生活周刊》《环球科学教育》杂志。整栋实验中心办公楼里,每间教室放满了不同的实验设备,门开着,“一些学生想做实验,着急就把门踹开,所以门一直没上锁。”
彭禹在学校有双重身份——课堂上,他是历史老师,这是他的本分行业;课堂外,他是ISEF(英特尔国际科学与工程)大赛的辅导老师,辅导学生做出参赛作品。
摸到应试教育的围墙之后,彭禹愈发觉得,“这是让我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选择了跨界,跨出去看看。”那时,新来的科学实验中心主任,搞头脑奥林匹克,拿了一个世界冠军,彭禹观察到,“那些学生怎么这么开心呢?然而,从旁观者的角看度,学生学历史的感觉,就没有这么开心。曾经有学生参加完奥赛后,觉得学那些并没有多大用。但是这个竞赛,学生们做得很快乐。”
一个文科教师如何辅导以物理、数学、化学、生物知识为主的科技大赛呢?“我们理解历史的方法,从现代历史学来讲,也是科学的,最基本的元素是两个:证据和逻辑。根据证据,建立逻辑,在已有结论的基础上,演绎一些东西,依循逻辑,归纳一些东西,不断地推敲、组合,最后所构建起的新的学科体系。如果它是物理的,我们就称他们为物理学;如果它是历史的,我们就称它为历史学。但是方法、原则,其实都是一致的。所以,不管学生是学物理的,还是学历史的,对我来说,要问的问题都是一样的,你向我表达这样或者那样的观点,你的证据是什么?”
2015年5月,受电影《超能陆战队》里磁力机器人的启发,一个女生发明出一个可以通过线条的变化构建信号进行变形的机器人。“我们当时希望她在做这个东西的时候,能阐明它,用科学的思维解释它。没错,它可以走这么长的直线,如果再长一点儿呢,你怎么保证它不会走歪?”很遗憾,这个女孩儿最终并没有获奖。
与前一年参赛学生姚悦斩获大奖相比,彭禹反思了更多。“那个时候,学生必须要学数学,学图论,才能解决那个问题。不学这个,有些步子永远迈不出去。这就是基础教育的恶果,以为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用盒子里面的东西来解决的。平时,老师会告诉你,‘你别看哥德巴赫的猜想,别看相对论。’以为那是很难的东西。”
“但现在想一想,高中不去迈出这一步的话,大学很可能也迈不出这一步。我们小时候可能都会有一些奇思妙想的东西,长大以后就没有机会去做了。让学生想到的时候就去做,可能就做出东西来了。”
从触摸到应试教育那堵墙,到真正明白这是堵墙,彭禹又花了五年时间。这五年,教历史课之余,他一直带学生参赛。对他来说,是自救,对于学生来说,更有意义。“上海的学校比较多,大家也都在往前冲,科学教育如此,历史教育也在往前冲。在目前的框架下,前面其实没有路可以走了,人文和科学本来就是相关的。”
今年秋季开学,他辅导了一个新成立的社团——新闻社,教学生非虚构写作。
“现在,年轻同行的痛苦比我们多很多。其实,他们的痛苦是精神上的,他们却以为只能用物质来解决。”
跳出历史学科本身,彭禹的视野更开阔了。正如他在书里所写,“教师是教育者,他的魅力在于博学。”
他到世界各地去旅游,去年夏天到了埃及,会从历史学的视角去质疑:当我们看中世纪绘画的时候,我们知道它是神性的、宗教的、压抑的,其实仔细想一想,那些画家,把画画成那个样子,他们没有能力提高吗?早期的神学绘画家,他们应该能接触到早期的罗马帝国晚期的文化作品,他们没有分辨力吗?不知道什么是好看的,什么是不好看的?
“等我接触到罗马帝国晚期的艺术作品时,才恍然大悟:罗马帝国早期,基督教本来是地下宗教,根本请不起好的工匠,请的是类似于画农民画那种最简陋的工匠。早期的基督教绘画里,有大量裸体的作品,工匠们已经竭尽全力了。等到基督教一统天下的时候,就规定这就是美。所有的画家,都要接近这样,才是美。”
2009年,彭禹老师在广东省实验中学上《新航路的开辟》
2014年,姚悦(左四)在ISEF(英特尔国际科学与工程)大赛中斩获大奖,这让彭禹(左五)反思更多
彭老师在日月潭。跳出历史学科本身,彭禹的视野更开阔了
每到一处,他还会买上各地的历史教材,美国、德国、法国、日本、印度等,做各种各样的对比。比如:他发现现行历史教材中女性角色的缺失,“在我的教室里面,有一半的角色是女生,她们就无法进入到那个历史场景中,去想象。”以及少数民族在民族史中的缺位,“我都不敢给内高班的学生上历史课,因为他们会问我,当时我们维吾尔族人在干吗?这几年感觉更强一些。”
这种游历,让一个人从教条中真正走出来。回来后,彭禹反观自己教师的职业状态,更显通透。“现在,年轻同行的痛苦比我们多很多。其实,他们的痛苦是精神上的,他们却以为只能用物质来解决。问题是:物质只能够解决物质上的,多买一件衣服,也许会开心一会儿,但满足不了更深层的精神需求。”
基础教育领域的老师,大多局限在自己的学科之内,加上,做班主任等诸多事务缠身,很难去认真钻研一门学问。关于如何读书,如何做学问,彭禹也曾多方验证。
2007年,彭禹遇到研究蒙元史的姚大力教授,作为一名大学老师,约束也很多,有各种各样的项目,各种各样的会。
他问,“姚先生,您是在什么时候看书?我猜想您白天一直在看。”
姚先生说,“没有啊,我白天一直在忙,晚上还要陪老婆孩子,等他们睡下,我再看三个小时的书。”
“11点钟开始看书,这就是他的状态。我之前在顾颉刚的书上看到,他也是每天看三个小时。顾颉刚是民国时代的大历史学家,《秦汉古史辨》的创始人。之后再看胡适那帮人也是的,每天看三个小时,过二十年,就是大学者。”
彭禹擅长正反推敲,“反过来看,你钻研一个领域的学问,每天做到三个小时,盯着这个学问去做。所有的事情,不就是这样吗?我看过流行的鸡汤文,事情付出够一万个小时,就可以掌握一个领域的技能。的确是这样。而且往往,我们并不需要那么久。其实教育本身是蛮好玩儿的,有很多种技法、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