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楚函 王乐然
但愿老死文论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 卢楚函 王乐然
“但愿老死文论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官者趣,论高文妙贤者缘。别人笑我疯傻淡,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车学富墓,垃圾论文作纸钱。”——李小文《科博(科学网博客)练摊歌》
1月16日清晨,北京寒风彻骨。八宝山殡仪馆东礼堂前早早就排起了吊唁的长队,等待着10点举行的李小文追悼会。
如果不是去年的一张“布鞋院士照”,可能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形容消瘦、衣着朴素,在课堂上光脚穿双布鞋的老头,竟然是中科院院士、中国遥感领域泰斗级人物。
“一箪食,一瓢饮”的清贫生活,为国为民的担当精神,急公好义的古道热肠,漠视礼法、洒脱不羁的性格,传说每天喝两斤二锅头的酒量……这样一位真性情,无羁绊的“老顽童”学者去世后,被许许多多人追忆、悼念。人们追念的,除了李小文个人,或许更有对本真人性的期许。
上世纪70年代末,李小文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留学生到美国加州理工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就读,师从著名地理学家艾伦·斯卓勒教授。1981年,两人建立了Li—Strahler光学反应图谱,成为地理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学成回国后,他们联系依旧很密切。当地时间1月19日,斯卓勒教授接受了环球人物杂志记者专访。
小文去世当天的凌晨4点半左右,我收到了一位中国学生发来的邮件,知道了这一消息。不到一天半的时间,我们的一个公共邮箱已收到数百封信,对小文的去世他们表达了震惊和哀思。
我上网搜索了中国媒体对这一事件的报道,了解到小文在中国得到高度评价,人们敬佩他不仅因为他卓著的科学贡献,纯粹的学术精神,也因为他简朴的生活,尤其是大家对他布鞋的描述。其实,从我认识他起,他穿的一直都是布鞋。
在和小文同来圣巴巴拉分校留学的中国学生中,他是年龄最大的。小文给我第一印象是安静、害羞。很快,我发现他真正与众不同的是超级聪明,他可以迅速理解新的科学概念,并提出有价值的意见,让人难忘。
有一次,我们两个发现了一个非常不寻常的恒定的图像,觉得这或许和森林里树木的大小有关系。小文说,可以利用这个关联建立一个图谱。之后,他一直按照这一思路推进实验,最终Li-Strahler光学反应图谱建立。虽然这是我们两人合作的项目,但是小文是推动这一项目最终成功的关键。
小文喜欢夜里工作,他习惯那种安静的氛围。有时候我早上去实验室,我们俩会就工作进展进行一些交流,然后我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就收拾东西回家睡觉。
我和小文不仅是师生、合作伙伴,私交也很好。我们俩都喜欢美食,他还特别喜欢喝酒。有一次,我们一家与小文去纽约一家中餐馆吃饭。那家餐馆我们一家常去,每次也都爱固定点其中几样菜。我记得,我当时建议小文点菜,他满口答应,还和服务员交流了很久,最后上菜时一看,居然全是我们以前爱点的那些菜。很显然,他仔细询问了服务员我们的喜好——他就是这样一个很会照顾别人需要的人。
1986年小文回国后,我们的联系仍然很频繁。每次我去中国讲学,都是小文安排组织。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害羞,不喜欢在众人面前讲话,每次我们合作的项目,他都让我来做报告。有一次,在我演讲之前,他要先简单介绍一下情况,没想到,他刚一开口,台下学生笑倒一片。我不解,问小文原因,他很淡定地跟我解释:“没事,我的四川英语把他们吓着了。”
小文不仅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更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同事,因为他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学习。单从学术上来讲,他把数学和物理灵活运用在科学思维中,给我很大启发;另外,他非常关心中国科学的发展,提升了整个学科在国际上的影响力。
我俩还成立了一个基金,帮助中国学生赴美交换留学。不过,我想他一定不会和别人提起,因为他太害羞了。
李小文去世后,中科院研究员陈安在科学网发博文说,计划写《李小文评传》,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近些年,李小文工作之余大多沉浸在科学网博客里,科学文艺杂烩,甚至《古八音辩》这个音韵学研究都有涉猎。而两人的相识,也源于此。
我和小文老师认识大概是2008年,在一次科学网网友聚会上。当时,他跟我们这些比他小许多的学界友人玩“比划猜词”的游戏,我们都笑翻了,他却依旧很淡定,我们的心理距离一下就拉近了。
之后,我们组织了全国应急管理研讨会,小文老师无论多忙都会来,或在大会致辞,或做点评人。当时,我想着做报告应该给他支付些劳务费,可他坚决不要,还说:“如果一定要给,那就算我捐给你们来做进一步的研究,你拿回去好了。”所以后来再请他做报告,我就没敢再提钱的事,甚至他参加会议的往返火车票都是自己买的。
他这种无私的支持,我想应该是来自于他的责任感和担当精神吧。有句话不是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2008年汶川地震后,小文老师看见温家宝总理去灾区时,手里拿的是地图,而不是遥感出的现势图,就在博客上替遥感界致歉:“我们搞遥感的,真是恨不得打个地洞钻下去,就算地震殉国算了。”后来有人评价说:如今的风气,争功者多,像李小文这么主动揽责的真不多。2013年芦山地震后,他催促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社长苏青抓紧出版《强震应急与次生灾害防范》,希望送给灾区地震工作者。
小文老师酷爱武侠,最喜欢《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在侠客的江湖,有一样是必不可少的,就是酒。小文老师爱喝酒人人都知道,但他酒品很好,不划拳不劝酒,自己喝自己的,喝够就好。
还有一样是侠客最不在意的,就是钱财。几年前,小文老师获李嘉诚基金会120万的奖励,就用这笔钱在母校成都电子科技大学设立了“李谦奖”助学金。李谦是他的长女,她出生时家里条件差,营养不良,出麻疹并发了肺炎,不到2岁就夭折了。李小文说:“我有口酒喝就行,没什么负担,有钱就捐了。”
他还爱自称“黄老邪”,也确实洒脱不羁。我还记得,在开会时,他常常闭着眼睛,旁人以为他睡着了,甚至觉得这个老师怎么这样!可到他发言时才知,前面的讲话他早都听进心里去了。他那身不符合院士身份的装扮,甚至被门卫当做推销员而拒之门外。
有一次,小文老师组织科学网网友聚会,我带上了孩子热闹,热闹喊小文老师爷爷,喊李小文夫人奶奶,饭桌上充满了欢乐。半途,热闹要回家,我跟大家说了一声就出来。离开前,热闹去了卫生间,我在大厅过道等他,却发现小文老师也出来了,等着和热闹告别。我两次劝他回去,桌子那儿还有一堆人呢,为了一个孩子不需要这样。他讷讷几声,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知道他要坚持等着热闹出来才回去。
这一景象从此就在我心里生了根。小文老师是个大学者,每个人在他心里都是平等的,即便是和一个小孩子说再见这种小细节,他都会如此重视。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副教授王海辉与李小文相识多年,一次资助让她对李小文及其夫人一直心怀感激。虽然王海辉是学数学的,但最终走向了为遥感服务的队列,她说:“这也是他对我的影响之一吧。”
2015年1月10日下午,我正开车回家,师弟苗元伟打来电话,让我先靠边停车。“师姐,小文老师走了。”他悲痛的声音如电流一样击中我。回忆起和小文老师相处的点点滴滴,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记忆又回到了2009年。那一年,我到美国做访问学者,因为积蓄很少,带去的钱很快花光。记得当时还剩不到100美元,在科学网发博文时,我提了一两句当时的窘境。
没想到,细心的小文老师看到了,然后跟在美国女儿家的夫人吴老师说,让给我打2000美元。同时,他还给我的博客发了短消息:“苹果(王海辉的网名),吴老师正好在美国,你把美国办公室的电话给我,她会跟你联系的,不要着急。”
写完博文的第二天,我在办公室和同事讨论问题时接到吴老师的电话,大意是说:把你美国的银行账号给我,钱你先用着。放下电话,我的眼睛湿润了,那时候我们认识不久。在异国他乡,一般人也许很难体会小文老师和吴老师带给我的温暖。
第一次见小文老师,博友跟我介绍他是个院士,我怎么也不相信。院士在我眼里是高不可攀的啊,而眼前的小文老师穿着朴素,没架子,调皮得像个小孩子。他称呼我“苹果mm”,我跟他说话也是没大没小的。还记得他因为穿布鞋而出现在各个网站时,我俩还互相发了短消息,他这样写道:“我现在正被烤在火上,说什么都会被人无限解读,所以暂时不能说话。”一般的人巴不得趁机炒作一下红起来呢。
这个调皮的老头,有点倔,有点可爱,有点任性。他任性地喝酒,任性地将爱、将善良、将对年轻人的关心和爱护作为人生的主色调发挥得淋漓尽致,然后他任性地离开了我们。
听说小文老师去世的消息后,我和师弟相约去他家看看,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门开了,我看见吴老师在哭泣,真为她心疼,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走了。除了悲伤,就是震惊,房子那么小那么破旧,别说院士,就是我的房子也比他的大、比他的好啊。在他家里,我看到最多的就是笔和电脑。
小文老师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淡泊名利、善良、爱护学生和年轻人。我相信很多年轻人跟我一样受到过他的恩泽和照顾,我一生会以他为榜样,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贡献的人;看淡物质,学会遵循自己的内心去生活。
(摘自《环球》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