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的选择——读图图大主教新著《宽恕》
“他有很多伤。光是上腹部就有五道伤口。”姆兰乌丽太太提供了丈夫遇害的证词,“他全身共有四十三处伤。他们往他脸上泼硫酸。他们把他的右手砍下来。我不知道他们把那只手怎么样了。”十九岁的女儿芭芭瓦,父亲死时她才八岁,她描述了父亲死后经历的哀痛。她说:“我想知道是谁杀了爸爸,我弟弟也想知道。”接下来她说的话让我感到震惊,“我们想要原谅他们,我们想要宽恕,但不知该宽恕谁。”
以上是图图大主教父女合著《宽恕》开头的一段。我同样感到震惊,却对遇害者女儿的话无法认同。能否宽恕凶犯,必须在他认罪服法之后。韩国有一位单身母亲,儿子被无端杀害。她接受了教会的布道,决定宽恕凶手。未料到了狱中,凶手对她说:上帝已经宽恕了我。母亲愤怒了:受害方还没说话,上帝凭什么先就宽恕了他!我也不禁迷惑:究竟谁该被宽恕,又该被谁宽恕?正义呢,只坐在旁听席上?
图图是南非为正义与种族和解而战的杰出领袖,得过诺贝尔和平奖。1995年,曼德拉亲自指派他为“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主席,为南非转变为自由民主国家作出了巨大贡献。他写道:在这个星球上,人类生命的实质内涵,无非就是我们每日彼此互动的总汇。每次我们伸出援手,每次我们伤害他人,都会对我们的世界造成剧烈的冲击。他还说:没有什么人是无可救药的,没有什么情况是毫无希望的,没有什么罪行是不能宽恕的——这是我们最珍贵的信念。我相信主教道出了解救人类的真谛,但残酷的现实一次次击碎人们的信心与梦想。硝烟笼罩的巴格达,战火越烧越旺的中东,大开杀戒的伊斯兰国……难道世界错过了宽恕与和解的路口,已然步入了仇恨与毁灭的单行线?
图图在书里讲了一个故事。12岁时,巴勒斯坦人巴萨目睹一个男孩被以色列士兵枪杀,他怀着复仇的愿望加入了自由斗士的一个组织。17岁时巴萨在战斗中被捕,他在狱中结识了一个以色列狱卒,经常交谈。他们双方都认为对方是恐怖分子,都否认自己是这块土地的侵入者。通过对话,他们了解到彼此是多么相似,并一致认为暴力永远不会带来和平。出狱后,巴萨组织了一个叫和平斗士的团体,没有再拿起武器。若干年后,他的女儿在街头遭到一名以色列士兵的射杀,巴萨没有重新走上仇恨之路,他看到有一百名前以色列士兵以他女儿为名盖了纪念花园。
故事很动人。我钦佩圣者图图,坚定的宗教信仰,是他宽恕的基石。
然而,当撇开宗教而在俗世里谈论宽恕时,我们还能谈论些什么?
2007年,美国的韩裔学生赵承熙枪杀了32名师生后饮弹自尽。在悼念活动中赵也被当作遇难者,建了33个纪念碑,放飞了33个气球。假如我是一个受害的冤魂,会马上起身飞离。在洛杉矶法庭上,绑架、虐待同胞的女生仍旧一副蔑视和嘲笑受害人的面孔,我萌生的一点宽恕之情顿时被她掐灭。还有纵火烧死47人的陈水总、血洗昆明车站的男女暴徒……我们惊恐四散,连仇恨都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与耐心走近他们,探究这原本安分的灵魂怎会变得如此凶残?宽恕不是违心的施舍,更离不开社会的公义和力量。
图图有段话为我而写:我还没准备好要让心软化/我还没准备好要暴露伤口/还没准备好要看见伤害我的人眼里也有人性/或者他也可能哭泣过……于是,在选择的迟疑中,一颗颗有待救赎的心擦身而过,变得愈加遥远而陌生。
需要救赎的,不只是他们。他们和我们共生于这个病态的世界。病灶积郁,他们率先发作了;我们只顾逃离,直到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