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萤火一万年
迟子建
迟子建
作家名片:迟子建,1964年出生,黑龙江人,是当代中国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光明在低头的一瞬》《额尔古纳河右岸》等,曾荣获“鲁迅文学奖”等文学大奖。
在张家界的一天夜里,我非常迫切地想独处一会儿。我朝一片茂密的丛林走去,待我发现已经摆脱了背后的灯火和人语时,一片星月下的竹林接纳了我。
我拨开没膝的蒿草坐在竹林里。竹林里的空气好得让人觉得上帝也在此处与我共呼吸,山涧的溪水声幽幽传来。在风景宜人的游览胜地,如果你想真正领略风景的神韵,是非常需要独自和自然进行交流的。
那是个朗朗的月夜,我清楚地记得竹林里无处不在的月光。我很惧怕阳光,在阳光下我老是有逃跑的欲望,对月光却有着始终如一的衷情,因为它带给人安详和平静,能使紧张的心情得到舒缓与松弛。
眼前忽然锐利地一亮。一点光摇曳着从草丛中升起,从我眼前飞过。正在我迷惑不已时,又一点光从草丛中摇曳升起,依然活泼地从我眼前飞过。这便是萤火虫了。如果在我的记忆中不储存关于这种昆虫的知识有多好,我会认定上帝开口与我说话了。我也许会在冥想中破译这种暗夜里闪光的话语。
然而,我知道这是昼伏夜出的萤火虫。它在腹部末端藏有发光的器官。这种飞翔的光点使我看到旧时光在隐隐呈现。它那颤颤飞动的光束不知怎的使我联想到古代仕女灿烂的白牙、亮丽的丝绸,中世纪沉凝的流水,戏院里琤琮的器乐,画舫的白绸,以及沙场上的刀光剑影。一切单纯、古典、经久不衰的物质都纷至沓来,我的心随之飘摇沉浮。
萤火虫的光使它成为一种神奇的昆虫,它总是在黑夜到来时才出现,它同我一样不愿沉溺于阳光中。阳光下的我在庸碌的人群和尘土飞扬的街市上疲于奔命,而萤火虫则伏在安闲的碧草中沉睡。它是彻头彻尾的平静,而我只在它发光时才消除烦躁,获得真正的自由。因为它本身是光明的,所以它能在光明下沉睡,只有在黑暗中它才如鱼得水,悠游自如。而哪一个人能申明自己是完全拥有光明的呢?我们曾被一些阳光下的暴行吓怕了,所以我们无法像萤火虫一样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沉睡。我们睡着,可我们睡得不安详;我们醒着,我们却又糊涂着。萤火虫则不然,它睡得沉迷,醒得透彻,因而它能心无旁骛地舞蹈,能够在滚滚而来的黑夜中毫不胆怯地歌唱。
月光下,萤火虫的光束毕竟是微不足道的,能完全照亮竹林的还得是月光。然而,萤火虫却在飞翔时把与它擦身而过的一片竹叶映得无与伦比的翠绿,这是月光所不能为的。萤火虫也在飞过溪涧的一刻,将岩石上的一滴水染得泛出珍珠一样的光泽,这也是月光所不能为的。
萤火虫忽明忽灭地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我确信它体内蓄积着亿万年以前的光明。多少人一代一代地去了,萤火虫却永不泯灭。旧坟塌了成为泥土,又会有新坟隆起,萤火虫却能世世代代地在墓园中播撒光明。也许它汲取了人的白骨中没有释放完全的生气和光芒,所以它才成为最富于神灵色彩的一种昆虫。
我坐在竹林里,坐在月光飞舞、萤火萦绕的竹林里,没有了人语,没有了房屋的灯火,看不见炊烟,只是听着溪流,感受着露水在叶脉上滑动,这样亲切的夜晚是多么让人留恋。
可我还是朝着有人语和灯火的地方返回了。那种亘古长存的萤火在一瞬间照亮了我的青春。我将要走出竹林时一只萤火虫忽然从草丛中飞起,迅疾地掠过我面前,它在经过我眼前时骤然一亮,将我眸子里沉郁的阴影剥落了一层。(选自《一滴水可以活多久》,湖南文艺出版社)
赏析:这是一篇立意新颖、文笔优美的散文。作者通过对竹林、月光、萤火虫等对象的描摹,表达了内心的向往,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使人唯美的叙述中获得启示。其实人要走很多路,经历很多事,只有心灵澄净、摆脱烦躁,才能使人生像萤火一样,燃烧一万年!
在写法上,本文有两点值得借鉴:
1.衬托手法。衬托是散文写作中最常见的手法之一,文中也有所体现。开篇,作者写清爽的空气、幽幽的溪水声,以及竹林中无处不在的月光,从而衬托出一片宁静,而此时萤火虫出现了,给人带来了无尽的遐思。可以说,这次游历使作者理解了生命的意义,使“逃跑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2.借物明理。在作者眼中,萤火虫有着丰富的象征义意,它代表了安详、自由、单纯、光明、永恒,也暗示了一种人生状态。平时,人们常被庸碌的生活所累,身心疲惫、情绪烦躁、心里恐慌,所以作者“迫切地想独处”,从而走进丛林,最终“还是朝着有人语和灯火的地方返回”。对于作者来说,这是一次生命的回归,获得了继续前行的信心与力量。我们又何尝不该这样,调整好自己,走好以后的人生路。(舒曼)
编辑/黄书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