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丹青
一名85后母亲的无奈成长
□ 刘丹青
还没出月子李文泽(化名)就已经受不了了,生小孩这事儿太沉闷也太拘束,完全不是她这个24岁女孩该过的生活。她经历怀胎10月,1月卧床,已经11个月没穿过像样的衣服了。
出月子的第一天,她割了双眼皮,买了一双2000块钱的皮鞋,做了美甲。儿子二三个月时,她从待了10个月的成都婆家回到上海。那是她工作的地方。穿上新鞋,修了头发,肚子小下去,孩子留给了婆婆,站在上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又是个少女了。
即使怀孕9个月时,她的体重也没有超过100斤,这一点帮到了她。怀孕、失业、待产、生子,这一切一个一个从她身上碾过去,却没在外表上留下任何痕迹。年轻就有这点好处,新皮鞋往脚上一蹬,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怀孕8个月时,她还常把老公叫错,“我男朋友说”,她这样提起自己刚转正的丈夫,又马上纠正道:“我老公。”
“老公”出现在婚礼上时还几乎是一个孩子。理工科,名校毕业,人聪明寡言,个子瘦高,鼻子上一副眼镜,倒是很清秀的,但缺少东北人喜欢的那种豪气。拿起话筒讲话时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大家吃好”,一句是“喝好”。
在这场风格粗犷的东北婚宴上,这个南方男生显得拘谨。名校的牌子和理工科的脑子没有帮到他,他是那种坐实验室的人,没有左右逢源、四座生春的功夫,这一点让文泽瞧上了他,又让东北乡亲们瞧不上他:“那小子不太会说话。”他们摇头叹息。
更何况,这男孩不但“不会说话”,还做错了事。典礼过后,新娘没出来敬酒,只坐在一边。眼尖的人看出了女孩隆起的肚子。3个月了,礼服显得有些窄,在这传统的东北小城,这事儿炸开了锅,人们起先充满猜测,但并不说破,只用一些试探性的话去问文泽的母亲。母亲是个传统、守规矩的打字员,自己心里憋了一股火,又要在同事面前给女儿挣足面子,“现在社会开放,婚前不同居,其实是不人性的。”她一遍一遍地说,那样子像在说服自己。
如果没有肚子里的孩子,登记、结婚不会来得这么快。两人先做了父母,又被这新的身份催着、逼着,紧追慢赶补上了前面的手续,全套流程走完两人还是蒙的。
无论经济还是心理上,二人都没准备好。
李文泽从小有种感觉,上学、念书,就为了30岁前有那么几年自由。包括经济、感情、生活方式上的,之前的人生都像在为这几年做准备。生于1988年的她感到自己这一代真正享受自由的时间并不长,读书读到年纪很大,刚刚可以经济独立,交个男友,四处旅行,又要被逼着、赶着,按上一代的节奏结婚生子,这之后就是一地鸡毛的过日子了,之前的教育再完备,对将来的幻想再超脱,你也要按照父母的模式,一模一样地进入生活。
如果可能,她愿意把大学后、婚姻前这几年清爽自由的日子延到无限长。
一个加班的晚上,李文泽回家已经10点多,人很疲劳,又在安全期,“没做什么措施,根本没想到会怀孕”。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出路就两个:要么做掉,要么生出来。母亲倾向于前者,那样是要吃点苦,但体面而不知不觉。但李文泽却坚持要生下来,理由很简单,跟生命、伦理没有任何关系:“孩子这种东西反正早晚要有,晚生还不如早生,又是头胎,当然要生。”
当她把这观点说给周围朋友们的时候,她几乎要引起钦佩了。朋友圈里,一毕业就做母亲的她还是第一个,又是用这种方式,摆明了要和规矩、程序反抗一回似的。
但生孩子远不是勇敢一下就能解决的,那需要漫长的、不声不响地勇敢下去,不光是孕育的问题,必须解决的还有户口、钱、人力资源……一系列问题。谁来带孩子成了第一个需要考虑的。李文泽的母亲还年轻,离退休还有好几年,婆婆又难甩下家事,一个人到上海来,何况三个人的家庭结构,多了老人总有诸多失衡处。婆婆委婉提议,二人可以付一些费用,把孩子带到老家来养。当费用谈到五万块的时候,事情就谈崩了。
熟悉李文泽的朋友都知道,这女孩从小心气高傲,生活上追求品质,加上脑子快、点子多,父母都对付不了她。她有自己的一个体系,谁要在她的生活里加上一点拖泥带水的东西,她是绝不会接受的。
甚至可以说,她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中学时她去上厕所,没纸问同桌要,同桌撕一张作业纸给她应急,“我要用超柔的”,她说,那样子像公主落难,是朋友拿着纸苦苦劝她:“没有超柔,你自己揉吧。”
刚赚钱那阵子,她对钱完全没有概念。去商场试试这个面霜,那个化妆水,四百多块根本不算事,卡拿出来一刷,神清气爽,整个儿生活像浮在云端。
可怀了孩子之后,事情变得不那么简单了。父母那一代的鸡毛蒜皮,一样地落在她头上。几乎难以置信的,这个煎蛋都不会的人开始做饭了。挺着肚子去商场买菜,因为那“比在外面吃便宜。”她在一家私企工作,没有编制,有了孩子后工作停了,收入全没,老公的收入一个月稳拿的只有三四千,她开始把老公的工资卡要下来,这之前她不这么干。
为了这笔钱,她第一次跟老公在消费的问题上起了分歧。刚办完婚礼,她一人留在东北老家,一时急用钱,拿了那张工资卡去刷,却发现卡里没钱,那笔说好留给她的钱被悄悄转走了。因为这男生还处在事业的起步阶段,没有积蓄,做证券和基金工作,少不了本钱,一时拿来应急,以为过后赚来了还可以悄无声息地填上。
李文泽没有被男人养过,毕业后她一直有收入,两人经济上的能力是对等的,有时文泽还更胜一筹,一直过着经济独立的小白领生活,而这一张空空的银行卡伤到了她。
怀着3个月的身孕,顶着小城里所有的偏见和猜测办完了婚礼,这一切都没有打倒她。但那张银行卡就像最后一根稻草,使她面对着父母大哭失声。
之前,两人是校园里的爱情,过的是孩子般的日子,只要在一起就开心,责任这两个字离二人像有天那么远。如今两个孩子要一起面对一个更小的孩子,之前的节奏和方寸一下子乱了。
看到女儿哭,父亲也哭了。混合着心疼、不忍和责备。他说不好女儿怀孕生子这件事儿走到这一步到底要算勇敢还是鲁莽。
父母把所有的心疼和责备换成了钱,在成都婆家给女儿买下了一套房子,上海房子太贵,他们又觉得孩子总该有个房产。李文泽的父母是公务员,家境小康,攒出一套房子不容易。而接受父母一个这样程度的付出,身为女儿,那压力是不容易化解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她怀孕后,生活从这一刻开始对她露出了真面目,那不是自由、浪漫这些东西了,是扎扎实实的付出和承担,甚至是整个家庭、家族付出的。
她开始理解一件事:有时,你允许对方付出,这行为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回报,抗拒只能引来更大的担忧。尤其在面对父母时。这感觉是她怀孕之后才有的。
她不知道那多出来的东西是叫母性还是什么,它似乎比母性更宽泛,超过了一个女人对孩子的感情,更像一种观念,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这个小东西手脚还没长全,小小地躺在她肚子里,严格说,它还算不上一个人,但她开始感到一些不同了。世界变成了另一个方向,所有的关系都有了另外的意义。
很快她回到了上海,冬天的上海越来越冷,5个月的时候,她一个人去了成都婆家。一来老公停职来照顾她是不可取,也是不可能的;二来婆婆好歹有经验,她年龄太小,对眼下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把握。
到成都待产后,她开始慢慢跟朋友恢复了联系,不再羞于提起这件事情。电话里,她显得任性而坚定,“我怀孕了”,她说,“身体都好,就是肚子特别大,坐下有点儿困难。体重吗?我不重,还不到100斤。”
她说起肚子里的孩子,那样子就像说起自己的一件作品:“我创造了他,将来还要继续创造他,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他的人生可以任我摆布。”
婆婆在有限的条件下给她装了网络,但对她作为一个孕妇的起居作息并不满意。她吃得太少了,睡得也不多,每天上网,哪有传统孕妇的样子。何况9个月的时候她出去拍照,娃娃脸,梨花头,比着V字手势,那样子让人对她即将当妈这事儿充满怀疑。
至于孩子怎么生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她就很坚定:“剖腹产”,她说,这让公婆不解,这种关头,当妈的都是弃自己于不顾,她却早早想着避免疼痛。李文泽也知道顺产对婴儿的骨骼、免疫力都有好处,但她不想受那份罪。父母远在东北,并没有来,对她未婚先孕的事情始终有点儿拧巴。2012年初夏,生产那天,她身边只有公婆。老公因为“没请下假”也没回来。此前他们一直劝她顺产,未遂,但那天她肚子疼起来了,医生也跟着劝,这让公婆对顺产更加坚定起来:“我们都这么生的,你怎么就不行呢?”文泽骨盆很窄,临产时几乎是被哄着催着打了催产针,就这么“被顺产”了。
“我是被逼的”,她说,“当时那个环境我比较弱势,我坚持要剖,可没别的办法,只能去顺。很害怕,完全不适合我。”
儿子有7斤8两重,医生为了鼓励她顺产,B超里7斤半,“但会有上下半斤的浮动”,没有以为的那么困难。“可哪知道我儿子(体重)是往上浮动的!”
她已经疼到意识模糊,最后一个印象是打麻药,医生按着她的腰部,把针头扎进脊椎接合的骨缝里,可她疼得一直抖,那针头根本戳不进,几次三番才终于成功了,她感觉自己听到小姨在耳边说话,可说什么已经完全听不清,世界离她很远。等孩子被护士抱来时,她才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那瞬间,“是感动”,她思索、确认着那种感觉,“被自己感动了。”
她发现儿子长得跟自己以为的不一样,方方面面都不一样。“怀着的时候是一个抽象的东西,出来了就非常具体了。”她端详他,试着理解她和这一团小东西之间的关系。很多想法、野心、育儿经都冒了出来,母性来得又凶又急,她自己都猝不及防。
“我要给他自由。”她对朋友说。怎么给?“我走过的弯路,我不让他走。”什么算弯路?“高考那一大圈儿都算。”那他走什么?“他出国。”
她把自己的人生倒退回去盘点,凡是自己人生里遇到的问题,她都要在儿子身上修正过来。她是个好学生,所以儿子不必这样;她成绩好,18年都搭在考大学这件事儿上,所以儿子不必这样;她很优秀,并为这承担了代价,所以儿子不必这样。她几乎是报复性的,想把自己的优秀和达到优秀所用掉的时间,完全从儿子身上找回来。她希望他玩儿,铆着劲儿地玩儿。
3个月时她离开了儿子,她要回上海工作,养家的事扔给老公一个人是不行的。本来就母乳不足,这样一来儿子更要吃奶粉了。对于不带孩子这件事儿,李文泽母亲并不满意,“我外孙成了留守儿童”,她开玩笑说。文泽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他不会说话只会哭,跟正常人不一样,他是完全依赖你生活的,没有你就只能去死。”但说归说,也没到肝疼肉疼的地步,“老人养也可以,他们既然能把自己的儿子养大,就能把我儿子养大”,她豁达地说。她跟儿子的联系是通过远程视频做到的,那完全是感受性的:“让他定期感受一下妈妈。”
孩子在婆婆手里,脸上长出两团红来。两个名牌大学高才生的儿子,到了一岁半才刚刚会冒出一些零零星星的字眼,说话很迟,只会叫爸爸妈妈。
“他还在认识自我的这个阶段。”李文泽想了想说,“发展没有那么快。这个阶段最主要的还是吃饭、睡觉,这个进步还可以。”
她有一个自己的育儿观念,2岁之前父母公婆来带是可以的,之后就不行了,按照科学的说法,2~3岁是性格形成阶段,这个阶段她再接手,“3岁之前接受到父母的教育就可以了。外公外婆的家庭是另一个氛围,他毕竟是这个家庭的孩子,要融入我和我老公的氛围当中。”
那个婚礼上不声不响的男孩也有了变化。自从有了孩子,赚一块花两块日子一去不返,“我老公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压力挺大的”,李文泽感觉到那明显的压力感,“他有一个孩子要养活,说白了,花销都压在男生身上,女生再怎么都有退路,好一些。”
当初两人刚有孩子时,男孩还会对她讲些情话,“你就是我的宠物。”他说。“那我肚子里这个呢?”“宠物小精灵。”
现在,这样的对话越来越少了,她感到这男孩安定下来了,身上的毛燥气没有了,而她自己也在职场上开始遇到善意和便利,这点是她生孩子前绝没想到的,“已婚已育”这一条,让她从诸多同年代女生中一路胜出。用人单位看来,她已经解决了个人问题,有了孩子,对工作和收入的依赖会更大,“(他们)觉得你有了孩子,会比一般人更成熟,他们会附加很多这种判断。”她笑着说。
她是有了变化,整个人温柔下来了,那温柔不只对孩子,也对生活本身。之前,人家考英语四级,她要过专八,人家一个月赚4000,她要赚8000,但凡能用时间、青春拼出来的东西,她都贪,都要;可现在,她不要高薪了,她不再允许一个用人单位无限制地使用她,她要留着自己给儿子用。
“现在我有两份工作,”她说,“其中一份是‘孩子妈妈’,这件事儿没人能替你。你会丧失所谓的拼搏、奋斗,但这种拼搏奋斗意义真的很大吗?”她问,“看你放人生的多少percent在这个地方,前十年放了100%,之后我不想这样了。”
自己亲自做起父母来,会比父母那一代有改良吗?她摇摇头表示不确定,有时,她担心父母对她的那种模式,会不自觉地映射到她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作用给儿子。她提醒自己不要那样:不要爱到让他有压力,不要为了释放自己的担忧,而为儿子过度付出,让他背上心理负担。“但归根结底还是视他的性格而定,如果他觉得父母给打点很舒服,有个安定的依靠求之不得,自己奋斗达不到那么好,愿意依赖我,我也会给他提供条件。我希望他独当一面,但如果他愿意依赖父母,我也不硬逼。”
她就要放弃大城市的生活,随老公去长沙了,那虽然不是北上广一类的一线城市,但能给老公创业提供些条件,“我要配合他”,这个任性叛逆的女孩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你的家庭是男强女弱的形式,那这个家庭的社会地位和消费能力是男人决定的,我支持他就是支持我自己的人生。”
朋友说她真的成长了。“嗨”,她叹了一声,“我这只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成长。”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