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张中信
失语的村庄(十章)
四川 张中信
一条曲曲折折的田埂,一条被玉米、水稻等庄稼遮蔽的田埂。
赤足走在田埂上,就如同手牵着父亲母亲的手。锄禾的人们,姿势虔诚而神圣。
他们与扁担、箩筐,休戚与共。他们低头弯腰,用自己的肢体与庄稼们亲热地交谈着。
我知道,那其中包括我勤劳的父亲,还有贤惠的母亲。
前面是棉花,后面是高粱;左边是水稻,右边是玉米。站在庄稼簇拥的田埂上,我开始高声吟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
我离开故园的日子,才逐渐明白:故乡的那一弯弯田埂,那一茬茬庄稼,才是我永不枯竭的诗意源头。
播种,就是一种姿势。一种农人与泥土交媾的方式。
顶着季节的芬香,我看见农人把种籽一粒一粒轻轻地按进泥土里。泥土面带笑容,我知道它内心充满感激。
无需经过分娩的阵痛,种子在泥土的呵护下悄然抽芽,一轮新的生命破土而出。
直面泥土,我被这些种子的姿势所陶醉。我知道,这种姿势可以滋生出一种报答与感恩。
经历过播种时节,我便再也无法忘记乡土间的那些事情。更无法割舍,那些头顶玉米花子的劳作时光。
一个普通的村庄。一个在地图上也很难查找的地方。
就像随身携带的行李,背负着它,我走遍了大江南北的许多地方,也无法放弃。
村庄的名字不亮丽,风物不风光。至今,身边也没有轰隆隆火车的奔跑,或者烟尘纷飞的汽车刺激。
它,却无时无刻不揪扯着我的灵魂,让我无法割舍心中的怀想。
一个普通的村庄。一个亲人们在都散失的地方。甚至连邮戳和信封都已无法抵达。萋草的田原,炊烟的房舍。我的记忆,还停留在20多年前的时光。
一个普通的村庄,一个遥远的地方。却让我夜夜梦牵情绕,让我夜夜走进梦乡。
我无法让它扬名,也无力使它振作。唯一能做的就是,今生今世记住这个地方。记住这个村庄。
层峦叠峰,幽谷传响。
青山渌水,更替着村庄的记忆。春梦一样幽深的山谷,悠远而漫长。
山一样的汉子,刚强得像山间的青绵石。水一般的女子,阴柔得像谷中的百合花。他们的阳刚,她们的温馨,把这个野性的乡野,构筑得天堂般的美丽。
野百合山谷的月色,一辈子都零零星星地让人牵挂。
散落在谷中的日子,被谷外吹来的五颜六色的花雨伞遮盖。月色才猛然收起自己的羞涩,向世人匆忙展示起生命的原生态。
从大山深处褶皱里走来,一根黄荆条被你挥舞成黄昏的牧笛。
苍茫的田塬,升腾的雾岚,袅娜的炊烟,把老黄牛沉重的叮当声,稀释为村庄的期盼。老黄牛步履的滞重,尾巴摇摆的弧线,定格成放牛娃脸上的夕晖。
腰板挺得笔直,麻绳系着衣衫。不安分的镰刀,偶尔会从你的手中飞出,劈开道路两旁的荆棘,把暮色一寸寸丈量、剪裁或删减。
白天的烦恼化为乌有,夜晚的渴求别样滋生。放牛娃和老黄牛互动成山村黄昏的剪影。
那是我30年前的一段剪影。一个走出文笔山的放牛娃心中永不磨灭的蝉歌啊。
当午的日子。比岁月更漫长。
耕耘的季节。锄头最累。农人最忙。庄稼最兴奋。
杂草应声倒地,庄稼拍手称快。农人紧握手中的锄头,或跪或站,如倾似诉,穿梭在庄稼和稻草间。
稻草隐藏得再深,也终究被铮亮的锄头割去根须,成为头重脚轻者,颠覆在阳光的折射里。
村庄无语。农人梦能够扎紧秋天的口袋,用锄头刨出一个丰收的底气。
没有比锄禾更汗滴的日子。农人很兴奋,他们手中的锄头挥下去,便刨出一幅诗意盎然的乡村丰收图。
蜷卧在芳草萋美的山坡。我的兄弟姊妹,我的童年伙伴,横七竖八地围坐一起。
背篼空空如也,摆在我们面前的草地上。浓雾自山涧升腾而起,背篼们笼罩在雾露里。我向手掌呵了呵气,摸了摸背篼一脸的羞涩。
背篼,不知道为什么离开屋檐,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努力使自己的睡眼,穿透雾岚。只看见伙伴们散乱的目光,在山坡的柴禾上闪烁。
山雀子叽叽喳喳掠过背篼,没有停留。就连惊鸿一瞥的眼神,也未曾留下。
我慢慢站起身子,伸了伸慵懒的腰。我准备抢在浓雾散去前,想办法把背篼的空间用柴禾填满。
我不想让背篼像浓雾一样,在清清的早晨,自由蒸腾,来去无影。
蛙鼓声声。稻香阵阵。我的夜晚,滞留在乡村的日子。
月光似雾,轻曼地烟笼着村庄的静谧。一轮轮花瓣的次第,一穗穗荷叶的田田。让我走在田畴旷野间,也无法复制青蛙的鼓鸣。
院落的柿树,瀑布般垂挂着圆圆的灯笼。寻觅在五柳先生的梦里,抑或摩诘居士的禅境,我把自己鼾睡成乡间的一张弯犁。
相对村庄而言,我是一只飞走的青鸟,喧嚣在城市的纷扰;相对城市而言,我是一个迷失的游子,无法找到乡村的安宁。
酣睡在乡村的夜晚,我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中,早已嵌满五谷杂粮的音符。
秋天到了。我的乡村,我的乡村的收获。我的那些金灿灿的稻子,以及黄澄澄的柑桔,悄然期待着。
我知道,板栗已经炸裂的疮口,原本不需要医治。它的成熟就像乡村迟来的爱,令我欲罢不能。
我也知道,柿子满面红光,像我日渐成熟的身子。即使经霜历冬,也会用亲切的手势把我挽留。
我还知道,核桃顶着月色的朦胧,将自己沉凝的内心敞开。毁灭自己时疼痛却快乐着。
我只是一个面对秋天,面对收获,手忙脚乱的诗人。我以五谷杂粮为兄,视山核坚果为弟。当我的泪水悄然滑落时,我的手还紧紧地牵扯着它们。
我的秋收诗话,就定格在这个山环水绕的村庄了。只有安可以让我一夜之间,全身心插满收获的枝丫。
我不敢说,我读懂了你,大巴山;我也不敢说,走进了你,大巴山。我却敢说,我无法忘记你呵,我的大巴山。
祖辈们世代栖居,在你茂盛的山林和翠绿的河流中。我用手中的笔描绘你,已成为诗意栖居的借口。
很多时候,我都想拽住自己红尘奔走的刹车,停靠在你的一隅。
苍翠依旧,葱笼依旧。生活在你怀抱中的人们,还在忙碌地为生活而奔走。离开你怀抱的游子,也在为养家糊口而奔波。
我失去了诗意栖居的资格。作为你哺育的孩子,为了你牵挂的乡音。
大巴山啊,请伸出母亲般温暖的手,抚慰我日益疲惫的生命,安妥我贫血无语的灵魂。
张中信,笔名秦巴浪子。四川通江人。中共党员。经济学研究生。1983年参加工作,1999年当选为四川省青联委员。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情殇》、《张中信诗选》,散文诗集《真爱是谁》、《曾经沧海》,散文集《童话时光》,长篇小说《风流板板桥》、《野茶灞》等。作品获四川省五一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成都市青羊区文化馆馆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