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丁
朱妈想喝茅台酒,她只是在心头使劲地想,想,想了几十年!朱妈没有工作,也没有自己的田地,更没有自己的生意和事业,自然就没有买茅台酒的钱。
可,朱妈终不死心。刚开始,朱妈把喝茅台酒的希望寄托给丈夫。可丈夫一听说她想喝茅台酒,就劈头盖脸一句狠骂:马尿!喝茅台!殴书记都只给我喝了一杯,你以为,茅台酒是随随便便可以喝的?你跟我把包谷酒喝伸展,就对了!
朱妈闪着两只黑亮的大眼睛,看看黑瘦的丈夫,低下头去,没敢再吱声。
后来,朱妈想一想,就把喝茅台酒的企盼,变成了一个长长的念想,悄悄地放到了儿子狗娃的身上。
朱妈相信,总有一天,儿子狗娃,定会给他妈买茅台酒喝的!
寒冬腊月,懒懒的太阳,慢腾腾地爬上东山头。
朱妈看到自己的丈夫,正带领8、9 个小伙子,用钢钎、十字镐,在灵宝河西岸,翻造那些乱石翻滚的河滩。
有一个双手抱钢钎的小伙子,弯腰撬着面前锅台大的石头,沙窝里,那个麻灰色的大石头,一昂一昂地晃动。
小伙子撬得满头大汗,那大石头终于被撬耸起来。
朱妈看到自己的丈夫一趟子跑过去,弯腰双手一下捧抬住大石头, 满脸涨红地吼:快!来!推呀!
三个小伙子,一下跑过去,躬下腰,伸出手,合力推那个麻灰色的大石头。
来!丈夫吼:一!二!三——!
那个麻灰色的大石头,随即滚出了沙窝,咚咚咚,滚去一边。
每个人都举起手,揩擦额头上的汗水。那每个额头,都在太阳光下,像抹了青油一样,明光晃眼。
李书记,撬石头的小伙子对着丈夫笑嘻嘻地问: 我们跟你办厂, 这是新媳妇坐轿子——头一回啊!过去,只听说贾秃子办了个铧铁厂,解放后我们只怕是县上第一家工厂喔。
嘿嘿……朱妈远远地看见丈夫坐到刚滚稳定的石头上,黑瘦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回应小伙子说:不好噢?第一家还不安逸嗦,咹?
安逸!安逸!旁边一个蓝色衣服的小伙子,抢过话头说:好啊!灵宝县交通工具修配厂!我们跟着李书记,开创新天地呀。
嘿嘿……朱妈又远远地看见丈夫笑啦。
朱妈心里想,交通工具修配厂,咋不叫丈夫厂长?都要叫他书记呢?李书记、李书记!
殴书记叫我去办厂。朱妈记得,前天晚上,丈夫酒气熏人地回来说:在东河坝,去办个交通工具修配厂。
朱妈不懂这些场面上的事情,只问丈夫:你在哪喝这么多酒?还有一片这么浓的酒香味。
嗨!殴书记那里喝的嘛!茅台酒!你闻闻,哈、哈、哈,多香呵!丈夫张开的嘴巴,近在朱妈的鼻尖前,哈出了阵阵浓郁的、从没闻到过的酒香味。
喝了好多喔?看你醉成这样。
我没醉!就只喝了一杯。
好大个杯子?
这么大。
朱妈看见丈夫,右手拇指、食指张开,比了个圆,有小汤碗那么大,又双掌上下对比,有三寸高。
有这么高——丈夫说:有这么高,一个玻璃杯子,起码装了三两酒!
你咋不带一口回来,老娘也尝尝?
你以为那是啥呀?我包一口,跑回来,渡给你尝?那是地委书记给殴书记的一瓶茅台酒。殴书记说,这是今年茅台酒厂国营了,上面专门配给地委书记了两瓶!地委书记说殴书记在灵宝大山里辛苦,开会时悄悄给了殴书记一瓶。今天,殴书记把我叫去,要我去东河坝办厂,我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他就给我倒了一杯茅台酒,他自己只倒了一点点,跟我碰杯,要我一口干!
朱妈不懂男人的事业,只闻到那浸人心肺的浓香,朱妈就在心里,悄悄地生出了喝茅台酒的期盼。
朱妈心里想,丈夫说的茅台酒,只有地委书记才有喝的,那你就快点办厂呀,人们不是都叫你李书记嘛,快把厂子办好,把你自己这书记也弄成个地委书记,我们也好喝茅台酒哦!
没几天功夫,丈夫就搭建起了简易的木架、青瓦厂平房,垒起了铁匠炉,炉前垒出个铁墩,叮、叮、当、当地,把烧红的铁块锤打成镰刀、斧头、挖锄、草锄,工厂真就办起来了。
可是,丈夫这个书记,还是没变成地委那种书记,喝茅台酒自然成了朱妈心底很远很远的一个梦。
春暖花开,太阳偏西。
狗娃从灵宝河边高大的麻柳树上,折下一根枝条,剥光树皮,捏在手上,像老师挥动那光滑白亮的教棍,更像将军举起那寒光闪烁的指挥刀,穿行在没顶的油菜地,满眼金黄,满鼻馨香。
狗娃正洋洋得意地走在田埂上,左一挥,一片菜花头被砍下;右一劈,又一片菜花头落地。
妈的!小杂种!给老娘站到!
突然,身后一位妇女,狂怒地嚎叫:有人养,莫人教的东西!给老娘站到!站到!还跑!跑!
狗娃早吓得狂跑,刚刚涌起的将军豪情,顿时魂飞魄散。狗娃哪敢停脚?捏着那根光鲜晃亮的小棍,像个败军之将,搅乱花香,在风中狂逃。
狗娃一口气,跑出油菜地,飞到站在草房门口、正朝他看的朱妈身后,狗娃惶恐慌乱地抓紧母亲衣角,怯怯地从母亲身边瞅出去。
朱妈,是你的娃呵?!一位保温桶般矮胖的女人,青布衫,黑红脸,满头汗,喘着粗气正对朱妈说:你娃把我菜麻砍了一大路!
看到,看到。朱妈笑呵呵地说:娃不懂事,我会教他。该好多钱,朱妈陪你。
算啰,算啰!朱妈说哪里话哟!陪啥嘛陪!叫娃二天莫这门,就对啦!
那保温桶说完,边抹额上的汗水,边转身又没入金黄飘香的油菜花中。
朱妈一把夺去狗娃手中鲜亮光滑的棍子,举在空中看了看,啪一声折断,对狗娃吼:滚去看书!
第二天清晨,狗娃梦见自己踩在清清的河水中,右手捉住一个桃花鱼,刚洋洋得意地把鱼举出水面,鱼还蜷弹着,水珠两边弹飞,就呼一下,棉被飞开,甜梦惊醒。啪一家伙,光溜溜的腿上被狠狠地抽痛,直痛透梦景。
你还睡?啪!又被抽痛。
狗娃猛睁睡眼,朱妈正气势汹汹,站在床前,手捏几枝从大扫把上折下的金竹细条,一下一下对着狗娃的光腿狠打。
叫你睡!睡!睡!睡!
每一个睡字都带着刺痛,暴风骤雨般席卷狗娃全身。
唔——噢——妈!哎哟!妈!哎哟!妈呀!糟蹋庄稼!啪!我叫你去糟蹋!啪!啪!啪!妈!我不啦!哎哟!哎哟!不敢啦!妈呀!啊!啊!
从那以后,狗娃知道了:清晨的厉害,禾苗的金贵!再不敢损害青嫩金黄的庄稼!
后来,朱妈曾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这个狗娃,能不能争口气呵?哼!老娘一定要严加管教!好让狗娃长大了,也成个地委书记,好给他妈弄瓶茅台酒喝呵!
初夏,清澈欢腾的灵宝河水,哗哗哗……向东流淌。
狗娃随朱妈来到灵宝河边,一串白扑扑石头,圆光光地从清冽洌的河水中冒出头颅,每一个石头都被冲得白沫白泡在石边翻卷,每一个石头都好像快要被河水冲走。狗娃,朱妈说:妈教娃过河。你看——母亲左手捏个纸包,迈出右脚,踏到前面那个石头上——踩到石墩上,飞快跳过。
朱妈边说,边一跳一跳地踩着每个石头,手捏的纸包在空中一飞一舞,很快就站到了河对岸,转过身来对狗娃喊:
狗儿,来呀!过来!
狗娃望望河水,望望每朵石头边翻腾的浪花,望望对岸微笑的朱妈,望望朱妈背后的青山,望望青山顶的蓝天,突然哇地一声嚎啕了。
莫哭,莫哭!
朱妈边说边跳回来,站到狗娃面前说:来,妈拉娃过!
狗娃抽泣着,眨眨迷蒙的双眼,横举左手背,揩抹双眼,望眼朱妈那桃红色的脸,望眼那脸上慈爱的微笑,望眼微笑中那慈祥的目光,望眼脸旁那垂抵双肩的短辫,伸出右手,紧紧抓住朱妈细滑的手指。
这样——朱妈在前面说:踩到石头上。对!踩稳!往前,对!对!踩稳!往前!跳、跳!
狗娃踩着那一个个仿佛被河水冲得摇晃的石头,在朱妈的引领下往前跳跃。
突然,朱妈抽出被狗娃捏住的手指,大声吼:跳!
狗娃失去了依靠,只得胆怯地拼命往前一跃。嘿嘿,真就站到了河岸上!
狗娃转身望着还站在水里那个石头上的朱妈,母亲左手仍然捏着那个纸包,满脸灿烂的笑容。
对啰!我娃能干!拿——朱妈把纸包交给狗娃说:给吴婆婆送点吃的。二天,我娃要一个人来送。
狗娃捏着纸包,闻到股股猪肉香,纸包还温温的透出热度。
吴婆婆,是个捡垃圾的老太婆,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目光呆滞,步履蹒跚,经常同她儿子吵嘴,儿子不准她把捡到的破烂背回家,很多次,吴婆婆就把那些破烂存放到狗娃家的草房屋里。
很多次,吴婆婆用她那颤抖的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糖饼子,递给狗娃。
很多次,狗娃看着吴婆婆那每个指甲盖里黑漆漆一圈污垢,淌着口水,又不愿伸手去接。
很多次,朱妈总是对狗娃说:拿到!婆婆给你的,吃吧!吃了我娃有福喔!
狗娃知道,吴婆婆很可怜,周围的人都嫌弃她,只有自己母亲——大家叫的朱妈,对吴婆婆好,关心她、同情她。
狗娃捏着纸包,走到一幢茅草房前,吴婆婆正坐在门槛上落泪,浑浊的双眼,红汪汪的。
快喊婆婆!把东西给婆婆!
狗娃递去纸包,却被吴婆婆推开了。
他朱妈,东西给娃吃,我不要!
拿着!
朱妈从狗娃手上一把扯过纸包,硬塞进吴婆婆的怀里说:这是娃的老汉儿,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给你送点来。你又哭啥呀?
哎呀,他朱妈嗫——吴婆婆抽泣起来,一手捏了纸包,一手去抹泪——我那个砍脑壳的!把我捡的东西,清早,一把火全烧啦呀。
烧了就烧了嘛。你哭,哭病了,哪个理你?还不是你自己受罪!二天,你捡了,就莫背回来,放到我们那里,卖也近便点嘛。
……
娃啊。朱妈牵着狗娃的手,边往回走边发问:二天,妈老了,你会不会像吴婆婆的娃呵?
不会!妈,我要挣好多好多钱给妈用!
狗娃看见朱妈低下头,笑了笑,笑得从眼眶里掉下几滴清泪说:妈不要娃好多好多钱,只要娃买瓶茅台酒给妈喝,这一辈子就满足啦!
嗯!狗娃给妈买好多好多茅台酒喝!
朱妈含泪笑看着狗娃。后来,朱妈告诉狗娃,那次踩石步子过河,边走边在心里想:地委书记才两瓶茅台酒,我娃要给妈买好多好多茅台酒喝,哪该是多大个官呀?嘿嘿……
当时,朱妈牵着狗娃,重新踩过清澈河流中那一个个仿佛摇摇晃晃的石头。
突然,从朱妈红润鲜亮的双唇里,流淌出甜润的山歌——
麻五娃,
你个白眼狼。
把你带大,
你丧天良。
人家养儿嘛——孝顺老。
我把你养大——
你,忘——了——娘!
朱妈反复轻声吟唱。歌声汇入溪流,欢快地鸣响。
狗娃不懂母亲唱的是啥意思。只是觉得母亲唱得太好听啦!比那成天唱响的“大海航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好听多啦!
可是,回到家,狗娃就听见父亲非常气愤地吼母亲:你以为,肉是好买的?吃了一顿,那么多肉都不见了!你硬听不得哪个叫你一声朱妈!叫你一声,你连衣服裤儿都要脱给人家穿!
朱妈不吱声。狗娃猜想,母亲心里一定是更加牢固了喝茅台酒的希望!
狗娃好想告诉父亲,是我和妈把肉送给了吴婆婆!可是,狗娃又怯怯地惧怕,没敢出声。
夜晚,煤油灯淡黄色的火苗,在朱妈红润的脸上跳跃,还闪出银亮亮的光斑。
娃呵,快睡。朱妈哽咽着对躺在床上的狗娃说:你要好好读书!你妈没读过书,才吃人家的受气饭。
朱妈的泪珠,像珍珠般一颗接一颗滑落,那闪动的亮光也从脸上往下晃,一晃,没有了,又一闪亮,一晃,又没有了。
躺在被窝里的狗娃,不懂受气饭是啥。但是要好好读书这句话,就像划过夜空的闪电,镌刻进了狗娃灵魂的深处。
半夜,狗娃突然惊醒。
暗夜里,父母和另一个男人,坐在灶门前向火,熊熊燃烧的火焰,把三个人的影子放大,甩到三个不同方向的土墙上,诡秘而又凝重。一股呛鼻的叶子烟熏味,满草屋缭绕。
娃儿都这么大了,伯伯,你还离啥婚呀,莫离!离啥嘛,离!
随便他!朱妈带着哭腔说:反正我不离!也不用他的钱!我讨口叫化,也要把狗娃的书盘出来!
迷糊中,烟熏里,狗娃睁不开双眼,却在心中念叨:我要好好读书!好好读书好好读书……
可惜,狗娃成长的年代,正是不读书,不让多读书的年代。
满天红旗招展,满眼大字报飘飞,满耳万岁、万万岁的呼喊……
狗娃不知道那天夜里,父母亲和那另一个男人,又说了些啥,说了多久。
第二天一早,朱妈两眼红肿若桃,蹲下身来问狗娃:狗娃呵,你爸爸要给你找个有钱的新妈。
不要!不要!我不要!我就要你,妈!我给妈买好多好多茅台酒喝啊!
朱妈哇一声哭开,狗娃更是放开喉咙地嚎。
下午,父亲笑眯眯地俯看着狗娃那黑瘦尖下巴的脸问:你跟我?还是跟你妈?
跟我妈!我跟我妈!
狗娃的父亲没给狗娃带回新妈,却顶了一个宝塔糖一样尖尖的、纸做的高帽子,脸上抹满黑黑的墨汁,只露出两个眼白,明光放亮地回来。
朱妈迎出门外,接住那顶尖尖的高帽。
莫弄破了!狗娃听见,父亲对母亲吼:千万莫弄破了!
狗娃看见母亲,像捧了碗油,小心翼翼地双手把纸高帽横捧进了屋。
娃啊。
朱妈悄悄地对狗娃说:你要好好读书!啥事莫管,好好读书!
我娃命硬,上头的让你给顶死啦,下头的叫你给踩死了,我们就剩你个独苗苗。
狗娃呀,你一定要给妈争口气,好好读书啊!
狗娃不知道,世界发生了和正在发生着什么。但是,狗娃记住了母亲殷殷的叮嘱,更记住了自己要买好多好多茅台酒给妈喝的承诺!
这一次,总该让妈喝上茅台酒啦!狗娃看着写字桌正中放的那瓶茅台酒,心里乐滋滋地想。
元旦前夕,狗娃终于花了8 块钱,买到了今生第一瓶茅台酒。
那年月,好酒好烟都内控,凭票配供,狗娃高中毕业就成功混进灵宝县委办公室,当上了通信员,扫地擦桌子印文件送通知,已经干了3 年,搞张茅台酒票,就如囊中取物,不过28 块5 的工资,花8 块钱,还是要下狠心的。由于狗娃的岗位特殊,节前值班,不能随便离开县委大院。
那时,晚上7-9 点得上班,夜里9 点半了,狗娃才回到寝室,就把茅台酒放到桌面正中,笑眯眯想:明天,妈就可以喝茅台酒啦!
突然,咚!咚!咚!有人急促地敲门,狗娃心想:一定是办公室又有啥急事,就急忙起身,闪去拉开木门。
野猪笑嘻嘻地站在门口,野猪左右肩膀上,挑着龙娃子和牛魔王两个脑壳,三个家伙都笑呵呵地望着狗娃。
到你这迎元旦!野猪笑着说:欢迎啵?
欢迎、欢迎!狗娃笑着对面前的三个家伙说:咋不欢迎喃!
野猪、龙娃子、牛魔王都是狗娃初中、高中的同班同学,从狗娃混进县委办起,每逢节假日,三个家伙都要涌到狗娃这小屋,闹闹腾腾地欢聚。
龙娃子大狗娃8 个月,姓娄,叫娄金波。3岁时,他双手抱住路边一根酒杯粗、两尺长、斜撑的木制丁字拐,用足吃奶的劲,拼了小命,刚一拉动,就哗一下,拐杖斜撑的一背架子劈柴,全然不顾后果地倾砸下来。
从此,龙娃子左肩头就高耸入云,右肩头就谦虚低垂。龙娃子的父亲说:龙娃子命硬,将来肯定是个人物!想必,龙娃子这名号,就是他父亲给取的。
野猪,叫叶祖荣,大狗娃5 个月。有一次,狗娃看见邻居从山上抬回一头野猪,下意识地看着叶祖荣叫野猪!叶祖荣居然不愠不火,笑嘻嘻地接受了。此后,狗娃和兄弟们一叫野猪,叶祖荣虽不吱声,却盯住喊的人笑,就算是应过了。
牛魔王,叫王启明,小狗娃1 岁半。5 岁开始,就跟上他伯父习武,虎头虎脑,居然一耳光,把学校后面肉联厂来闹事的青年工人,当场扇晕倒。从那以后,兄弟伙就叫王启明牛魔王,当然,只敢在几个人的小圈子里叫,一越位,谁敢叫?王启明最小,可谁都得听他的。
狗娃他们四个,一起滚铁环,一起上山,一起下河,一起在如凹的灵宝小县城长大。高中毕业,狗娃是独子,就进了县委办,另外三个下乡,牛魔王从乡下入了伍。
一晃,几年闪过。龙娃子进了县城建局,野猪到了县林业局,牛魔王从部队回来,安排到县公安局。
没想到,这么晚了,三个家伙还跑到狗娃的单间小屋来。
野猪手上提了一小袋花生,龙娃子包了一包瓜子,牛魔王捧了一包卤肉。
嘿!牛魔王盯住桌上的茅台酒吼:老狗都买了茅台酒啦呀!
狗娃不好说啥,只好嘿嘿直笑,脸红心跳,浑身火辣辣地发烫。
灯光下,野猪牛魔王坐到桌子档头的床沿,牛魔王伸手就拧开红塑胶纸封住的茅台酒瓶盖。
狗娃和龙娃子,坐到窗下两尺长、枣红色木茶几两边那黄色的胶合板椅子上。
狗娃心慌意乱,双眼死死盯住牛魔王开茅台酒瓶的双手,心痛得紧——那是我给妈买的呀!可又说不出口。
牛魔王拧开茅台酒瓶的盖子说:酒钱,我付!
哎呀!狗娃一下站起来吼:牛魔王,部队咋混得这么小气?钱我老狗出啦!
不行!野猪也闹:我出!你凭啥出?
就凭我们是兄弟!狗娃很不服气又有点别扭地吼:嗯!兄弟!
屁话!牛魔王偏过头吼:野猪,你凭啥?
凭我有女朋友啦!野猪的确有了女朋友,在县林业局上班,因此他很自豪地说:嗯,你们哪个有了女朋友?咹?
嘿嘿……真他妈搞笑的理由!
龙娃子在笑声中,闪烁着眯眯小眼,这个瞅一下,那个瞟一眼。
狗娃只好拿了四个喝茶的大玻璃杯,放到牛魔王面前。牛魔王把茅台酒往每个杯子倒了半杯,野猪一一分发。
当时,1978 年元旦前夜,狗娃21 岁,喝着茅台酒,心里揪一揪地想:以后再买瓶茅台酒,拿回去给妈喝就是了。
可是,那以后,狗娃却忙于仕途拼搏,一直没顾得上,再买瓶茅台酒,拿回去给妈喝呀。
狗娃那三个兄弟,在希望与失落、痛苦与快乐中,打捞酸甜苦辣的生活。龙娃子,通过关系,调去绵阳市建委,成天往宣纸上泼红洒绿,已是小有名气的艺术家;牛魔王被选调到省公安厅辑毒处,已当上了领导;只有野猪,膝下一儿一女,还在县林业局工作。
深秋,狗娃从县委办下派,正两眼向下,为实现仕途野心努力拼搏,早把要买好多好多茅台酒给妈喝的承诺忘到了九霄云外。
在这关键时刻,狗娃的宝贝女儿,在县医院降生了。
出院,母女俩就被接去住到县委大院里狗娃的岳父母家。
狗娃的小家,在县委另一幢楼里,相隔500 多米,诸事方便。
女儿快满月了,谁帮狗娃他们带下小女,一直没有着落。
满月那天中午,狗娃父母被请到狗娃岳父母家,喝满月酒。
酒,是狗娃想方设法才买到的一瓶茅台酒!
朱妈是头一回喝茅台酒,一杯又一杯欢喜地喝着。
亲家母——狗娃岳母坐在朱妈身旁,一只眼睛盯住朱妈,另一只眼睛剜去了墙上,对朱妈说:我们商量一下,这娃儿咋个带呵?
我不带!朱妈一口喝完杯中的茅台酒说:我老啦,莫本事带了。你看,你把你儿子的娃带得多好,女子的你也带嘛。
我就不得带嘞!狗娃岳母严肃地对朱妈吼:我儿子的我带大了,你儿子的嘛,就该你带!
我不带!
不带就是不得行!
啥叫不得行!
朱妈愤怒了,脸涨得赤红,目露凶光地吼:雷也不打吃饭人!不带就是不带!
你不带,今天就是不得行!
咚!朱妈一拳砸在桌上,酒杯吓得一跳,“噹”一声侧倒在桌面。
不吃他妈这屄!你有本事,你就带!我莫本事,今天说到明天,我都不带!不带!不带!不带!
一场争吵,就像战争一样爆发啦。
朱妈擂桌子狂吼,狗娃的岳母一下一下拉扯朱妈的衣袖。
我女儿不要你们带!狗娃的老婆哭喊:你们都不要吵啦呀!
狗娃望一眼泪流满面的娇妻,忙天慌地站到两个老人中间吼:你们不要闹!女儿不要你们带!妈,莫闹啦!你和爸爸走嘛!你们回去嘛!
吼完,狗娃的泪水也哗哗地淌了下来。
好不容易,狗娃才把怒火中烧的父母劝出县委大门。
出了县委大门,朱妈仍然嚎哭着,坐到大门外的花台沿,边哭边破口大骂。不是骂她的儿子,而是骂儿子的岳父母。
骂得很远——祖宗十八代! 也骂得很长——直骂到日落黄昏!
狗娃的父母愤恨:赴了鸿门宴!
狗娃的岳父母,一肚子火:好心当了驴肝肺!
狗娃更是从心底愤怒: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两边大人,都中了啥子邪呀!
狗娃一家三口,当晚就被赶出,搬回了自家清冷的小屋。
狗娃和妻子,泪眼朦胧,狠下决心:自己努力,一定要把女儿带出个人样来!
狗娃心知肚明,母亲心里早就窝有一团火,母亲不喜欢狗娃的媳妇,而是喜欢曾追着狗娃耍朋友狗娃又坚决不愿耍的那个怀揣野心的女孩。
这团火,终于在狗娃的女儿满月这天,燃成了烈焰,烧坏了狗娃眼前和身边的世界!
狗娃的同学朋友熟人,都悄声嘀咕:朱妈好歪!好泼喔!
狗娃心想:女儿满月的茅台酒,妈肯定没尝出酱香的滋味,只喝进了满肚子的凄苦。
初冬,旧城改造,朱妈的楼前要建高楼,要修崭新的街道。
朱妈!一楼拐角住着的那个下岗工人,对朱妈哀求,你儿子是当官的,你老人家,就不管我们啦?
管啥?朱妈满头白发,目光呆滞地望那人一眼,焦黑多皱的脸上绽裂出艰涩的笑容,喷出一口酒臭问:嗯?管啥?
明天,就要在我们门前挖基脚了。我们这日子咋过哦?硬是欺负我们下岗的嗦!
放屁!朱妈愤怒了:老娘就要看,明天哪个龟儿子敢来挖!
第二天,太阳冒出东山,民工咣咣地挖开了基脚。
朱妈听见响动,抱起床头酒壶喝了几大口,本想风样地刮下二楼,结果只能蹒跚步履,手扶楼梯,挪去站到挖开的坑里;脸色黑如地皮,本想像英雄般狂吼,结果只发出衰弱的声音:
挖呀!你们挖呀!咋不挖啦?挖呀!
刚刚热火的工地,就这样,被朱妈搅成了一锅粥。
城建局长、公安局长、分管的县委副书记、副县长,齐刷刷都赶赴现场……
电话找到狗娃,狗娃正在海南一家杂志社拾弄文稿。
朱妈倒下啦,瘫软在床,治疗两个多月,才能下楼走动。
那个曾经煽风点火的男人,却像乌龟紧缩了头,拒不承认鼓惑过朱妈。
狗娃知道,母亲一心只想拯救身边所有的人!
朱妈虽然早忘了要喝茅台酒那个长长的念想,却把自己定位成无所不能的领袖,甚至领袖的领袖。加上别有用心的人时常在朱妈耳边吹风:你儿子当官了,又去挣大钱啦!朱妈助人的雄心壮志,就更加凌云地坚定。
朱妈哪里知道,她儿子狗娃,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弄出今生不同寻常的响动!
狗娃在仕途拼搏了近三十个春夏秋冬,经历了多少坡陡慢步行、路窄侧身过的无奈时光。有一天,狗娃一转身,忽然望见朱妈满脸的皱纹,满头的白发,本来清亮的双眼呆滞无神,本来伸伸的手指已卷曲难直。狗娃的心咯噔一响,猛然记起童年的豪迈:我要挣好多好多钱,给妈用!我要买好多好多茅台酒,给妈喝!
狗娃看看朱妈的苍老,翻翻童年的记忆,想想滑落的岁月,顿感羞愧,一路风雨兼程:存钱买房、培育女儿完成大学学业,加上自己嗜书如命,时常花钱买书,微薄的薪俸,很少孝敬母亲。哪里有钱给妈买一瓶茅台酒喝呵!一股悲怆席卷狗娃的心地原野,狗娃一跺脚、猛转身——辞官为文!
狗娃用睿智过滤生活,用心灵解读生活,用语言剪裁生活,用文字提炼生活,笔耕春秋事,书载心血情,用比金钱更珍贵的成果来孝敬朱妈,这是多么优雅的一种生活。
狗娃捧回第一部长篇小说,坐在床沿给一字不识的父母念诵,母亲坐在对面三人沙发上,听得喜上眉梢,听得笑逐颜开。
从那以后,凡有亲戚熟人到家来,朱妈总要拿出书,倒竖着自豪:看!我娃写的书!
这样,朱妈就更加坚定地认为:儿子是她拯救世界、帮助他人的坚强后盾!就连狗娃给她买的钙片,都要三瓶五瓶拿去搭救别人。
窗外,新楼拔地而起,楼宇间的新街洁净宽敞,而且是正对着窗户。
朱妈一下子乐了:这下好了!走路平顺,光线也亮梢啦!
再莫管窗外的闲事喔!狗娃对朱妈说,管好您和老爸的生活,保重好身体!我女儿书读出来,我们就好过了!
我才不爱管那些闲事嘞!
狗娃看见朱妈用混浊、呆滞的目光望过来,对他说:你把女儿的书盘出来是大事啊!
对啰!儿子在外,也才放心嘛。
你放心,有我!
说完,朱妈一屁股重重地坐到三人布沙发上,目光定定地盯住自己的脚尖,咕噜咕噜地说:
我正在造船,造了一个白花船,造了一个黄花船,白花船前天都已经造好了,黄花船最多半个月也就好了。狗娃,你莫操心,白花船黄花船黄花船白花船,我要把你爸爸一起开去海连。
是海南。妈,不是海连,是海南!
你妈现在——多年都是成天靠床养生、年近90 岁的父亲,两眼炯炯有神地对狗娃说:早上一起床,空肚子就偷酒喝,医生早就不准你妈喝酒了,可你妈偏要偷到喝。要不要,你妈就一个人坐在那里,黄花船白花船地咕噜。
狗娃知道,母亲这病医生也无能为力。
呀,我的黄花船两朵花落啦!快!快!狗娃,快帮妈去捡起来。
好,娃去帮妈捡。
狗娃咬紧下嘴皮,走到门边,掏出五张红色的百零卷,递给身后朱妈手上,哽声说:妈,拿去零用。
多年前,朱妈含着泪对狗娃说:莫当到你爸爸给我钱,给了,我一分也用不到。后来狗娃就背地里,背着父亲、背过娇妻,100、200、300、500……给母亲零花钱。
朱妈迟钝地接过钱,看了看,缓慢地折叠成卷儿,哆嗦着揣进怀里,再也记不起,曾经有过喝茅台酒的奢望。
狗娃走出门,任由泪水滑落。
春天,在四季浓绿的海口,一点不分明。狗娃踏着夕阳,枯坐假日海滩那绵软谷黄的沙滩上,望着灰蓝色天宇下那旷远的大海,看着眼前海涛一浪浪卷来, 任凭海风呼——呼——呼——吹乱头顶稀少的头发。
狗娃欣喜地畅想——五年以后的精彩,五年以后的舒爽,五年以后的辉煌……
突然,晴天霹雳:朱妈病危!
朱妈突然倒地,一扑爬倒在楼下不远处的药店门口,手里像旗帜一样高高举着给狗娃父亲买的两盒药。
狗娃飞回,匆匆赶到朱妈床头。
朱妈只是泪眼朦胧、目光散乱地望着狗娃。
妈——妈——我回来了!是我呀!妈!是狗娃呀!
朱妈痴呆地望着,双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泪水从两个皱巴巴的眼角往外涌流。
我们尽力了。医生对狗娃说:赶快给老人准备后事吧。
沉沉的夜幕和悲怆一起,压在狗娃的心头。
在昏暗的白织灯辉下,狗娃坐候在母亲的床边, 听着母亲呼噜噜呼——呼噜噜呼——凝重的呼吸,望着那悬挂的液体,一滴一滴注入母亲的静脉,不相信自己的母亲坚韧的生命会如此脆弱地弃子而去!
狗娃多想听一声母亲的呼喊:狗娃——狗娃——娃呀!
过完春节,远行前夕,朱妈站在灶台前,一铲一铲地翻炒,边炒边对狗娃说:
娃呵,莫嫌。妈给娃炒点花生米拿上,饿了,娃吃几颗。你妈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娃喃,你吃一回也算一回哟,下次回来,吃不吃得上妈炒的,还是两回事嘞!
狗娃左手伸进铺盖里,捏握住母亲粗糙卷曲的左手指,哽咽着轻声述说闯荡的酸甜苦辣和欣慰的收获……
妈,儿子晚上饿了,就吃您给儿子炒的花生米呀。
您快点好起来,给儿子炒花生米呵。
您一辈子只顾别人,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看看好日子就要来了,您就忍心丢下我们……
窗外,风,呼呼地狂吼;雨,啪啪地下着。狗娃和朱妈的泪水都从心底,汇流成河,忍不住地往下流。
突然,朱妈捏了狗娃一下,噗一声呼出最后一口气,吐出最后一口痰,瞪眼盯住狗娃,满是竖纹的双唇鼓了鼓,松开了狗娃的手,猛一下,那瞳孔放大的双眼,缓慢地阖上了。
凌晨2:27,朱妈没能跟狗娃说上一句话,只差几个月就该八十起一的朱妈,就同狗娃、狗娃身边的世界永别了!
朱妈无牵无挂,离开了这个令她欣慰、令她痛苦、令她伤心、令她失望的世界。
在近百人自发送葬的人群中,许多人流着泪嘀咕:朱妈一辈子只顾别人……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咋这么快就走了呵……
虽然,人们是在不断的记忆与遗忘中延续生活,但狗娃坚信:自己的母亲朱妈——已成为灵宝凹地小县城百姓生活中的一个品牌!
凡是被朱妈关爱过、帮助过、伤害过、辱骂过的人,今生一定会记住这个品牌!
一个人,能活出一种品牌,也算人生不小的成就吧?
只是狗娃心里揪痛——只顾了人生打拼,忘了给母亲买瓶茅台酒喝啊!这痛,狗娃已经无以弥补,只有痛彻灵魂,痛彻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