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亮

2015-11-22 08:08于怀岸
文艺论坛 2015年13期
关键词:老头儿老太太叔叔

○于怀岸

红月亮

○于怀岸

第一部 回家

父亲说,钢,我们回家吧。

叔叔也说,回家吧。

火车站检票口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父亲和叔叔架着钢子,被挤得东倒西歪,有那么两三次险些就被使劲往前蹿的人把他们撞分开了。父亲和叔叔一趔趄,钢子也就跟着歪了,像不倒翁一样左右晃摆,摇摇欲坠,幸好他的左右胳膊被他们用力地紧夹着,才没有倒下地。好不容易到了检票的铁栅栏内,三个人,连同父亲和叔叔肩上的两个帆布包挤在狭窄的通道里,每移动一步都很艰难,像多足的螃蟹一样伸展不开,只能斜行。终于,到了检票员跟前了。父亲抖抖索索地从上衣口兜里掏出三张火车票递过去。检票员检了票,看到他们还在往前走,大声地说:包,请安检!

父亲停下脚步,茫然不解地看着检票员。叔叔机灵一些,赶紧答道:晓得晓得。从肩上摘下帆布包,往脚边的传输带上放去。他见父亲还是愣怔着,扯了一下他背上的布带,父亲这才明白过来,也把包往传输带上放去。他们刚刚迈动一步,检票员突然问,喂,中间那个人怎么回事,包裹得那么严实?

父亲和叔叔闻声几乎同时激灵了一下。叔叔马上转过头来,大声地说,这娃得了重病,医生说,不能见风。父亲的脸上也堆起一摊笑,说,医生说这娃难治好,俺们也没钱治,只有回家休养。能挨一天算一天吧。

检票员早已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用铁剪钳别人的票去了。他们来到候车室,外面虽然熙熙攘攘,候车室里却并不拥挤,比广场上还略显空旷,剩着很多空位。他们拣了有三个空位连着的塑料椅坐下来。把钢子放在椅子上靠稳,父亲和叔叔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肘去擦额头上的汗水。大冬天的,他们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擦完汗,叔叔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仰着脖子咕咕地喝下一小半,然后递给父亲说,哥,你也喝一口吧。

父亲接过矿泉水瓶,俯下身去,半蹲在钢子面前,问,钢,口干吗,要不要喝口水?

叔叔说,哥,你喝呀!

钢子不作声,甚至连头也懒得摇一下。

唉,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渴我也不渴,留到火车上再喝吧。

父亲把半瓶水塞进帆布包里,站起身来,他看到候车室里很多目光都在朝着他们打量,那些目光充满着好奇、不解、同情,甚至怜悯。确实,他们三人在人堆里太扎眼了,哪怕就是刚进来的人,第一眼也会不由自主地被他们牵引过去。原因当然是钢子和父亲以及叔叔的打扮反差太大了。父亲和叔叔一眼看上去就是农民工的样子,穿的是涂满了污渍的皱巴巴的夹克,父亲将近五十来岁,叔叔比他小不到两三岁的样子,两个人长得有些相像,脸型像,眼睛、鼻子、嘴巴都像,都有一副饱经沧桑沟壑纵横的脸庞,也都胡子拉茬,满口黄牙,一看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兄弟俩;但钢子却是一副时髦得不能再时髦的年轻人的装扮,头发是挑染的,一绺黄一绺蓝一绺白,还打了摩丝,都朝天翘着呢,而且一身崭新的西装,很笔挺抻展。当然,最吸引人们目光的是他的脸部,那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墨镜,大口罩,整张脸除了露出二指宽的额头,其它什么都被遮盖了;他又是那么僵硬地靠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人们都以为他是个得了重病的瞎子,同情、怜悯之心不由地就油然而生了。不时地,还有路过他们旁边的人问一句,他怎么啦?或者,娃得的什么病呀?

父亲说,得病了,医生说见不得风的。

叔叔也说,传染病,医生交待在公共场所带个口罩。自己好,也对别人好。

那些人虽然满脸同情和怜悯,问过之后就赶紧走开,坐到远远的位置上去了。

一会儿,候车室铁栅栏外工作人员的电喇叭响了,请乘客们排队进站台。接着就打开了小铁栅栏,人们纷纷站起来,涌过去。父亲和叔叔扶起钢子,依然像进候车室一样,三个人一并排,他们紧紧地夹住钢子的左右胳膊,拖着他走。钢子也亦步亦趋地迈动着僵硬的双腿向前走。

父亲说,钢,你再忍忍吧,六七个小时就到家了。

叔叔说,到家就好了,到家你就安生了。

他们买的是硬座票。座位不是连在一起的。两张票是在三排座上,另一张票是在隔了过道的双排座上。三排座靠窗的那个位置已经坐了一个年轻的姑娘。父亲和叔叔很踌躇,很犯难,他们不知道怎么放钢子坐下才好,双排座的那一个位置显然不行,就是三排坐的两个位置也不行,钢子没有自控能力,不能坐在靠过道这一边,坐中间那个位置,火车一动就要靠到别人身上去了,况且那是个年轻时髦的姑娘,看上去还是个俊秀漂亮的城市姑娘。终于,叔叔虚张了几次嘴巴后,对那个姑娘说:老乡,我们换个座位行吗?

姑娘在听耳机,一只耳麦塞在左耳孔里,眼睛却看着窗外的站台,她也许没听到叔叔的话,也许听到了懒得理他,连脸都没转动一下。叔叔只好伸手去拍她的肩膀,再一次说,我们能换个座位吗?

姑娘抬起头,连耳麦也没摘下,语气有些烦躁地问,你的座位在哪?

父亲赶忙指着旁边的位置说,这里,这里。

姑娘皱了一下眉头,说我的是靠窗的呢,我晕车,要坐靠窗的。

她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叔叔哀求道,老乡,关照关照嘛,我们有病人要照顾。

姑娘却把头扭开了,又去看站台上的风景。其实站台上除了停着一列火车,已经没有一个人了。这时,姑娘对面的一个六七十岁的退休干部模样的老头儿站起来说,姑娘,你坐我这边来吧,我跟你换换。他的老伴也说,你坐这边来,让老头跟你换换。老头儿和老太太刚站起身,他们旁边靠过道的一个学生模样的大小伙子站了起来,往钢子父亲指着的那个位置坐过去了。那个姑娘也站起来,从车窗旁的挂钩上摘下风衣,坐到那个老头儿让出来的位置上去。

父亲忙对姑娘说,谢谢。

又说那对老两口说,感谢,感谢。

姑娘没理他,跟原来一样,耳孔里塞着耳麦,脸贴在车窗上,一边听歌,一边看站台上的风景。老头和老太太却一个劲摆手,说不客气,不客气,出门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父亲和叔叔费了好一番工夫,让钢子坐了下来。父亲坐在靠窗的位置,钢子在中间,叔叔在最外边,火车徐徐开动起来,他们还一直紧紧地夹着钢子。他们的位置是逆向的,火车向前走,两边的城市建筑物也是往前移。父亲虽然紧紧地夹住钢子的胳膊,但他的脸却贴在车窗上,贴得很紧,以至于他的眼泪都顺着车窗玻璃流了下来。一直到高楼大厦越来越少,火车快要驶出城市时,父亲才把脸转过来,他的脸色已经很平静了,眼眶里看不到一滴泪水,脸上的泪痕也没有了。父亲给钢子整了一下戴得有些歪了的墨镜,又给他拉了拉西装里的毛线衣,说:钢,就要出城了,这是我们呆了五年的城市啊,这次回去,我们就再也不来了,你想再看看这座城市吗?你还记得刚来那年,一出火车站出口,你看到那些高楼大厦之后欢喜的样子吗?

钢子点了点头。

对面刚才要给他们让座的那个老头儿一直看着钢子,这时忍不住给父亲建议说,让孩子坐窗边那个位置吧,你们老扶着他也累呀。

父亲欠起身来,对老头儿说,是是是,让他坐窗子边,钢子肯定也想最后看看这座城市,毕竟呆了五年,这一回去,就再也不来了。又对叔叔说,老三,搭一把手,让钢坐窗户边,他想看看外面。

叔叔说好,站起来,帮着父亲挪动钢子。钢子的身体太僵硬了,好不容易才把他挪到车窗边。叔叔坐回到座位上,父亲还站着,弓着腰,帮钢子把头贴近车窗,让他看窗外的风景。

火车驶出了城市,车窗外出现一大片空旷的田野、山头和树林,西边的天空落日正红,像浮在汤碗里的蛋黄一样。天已黄昏了。钢子的脸一直贴在车窗上,一动不动,像看得很入神似的。父亲对钢子说,看够了吧,累了吧,这样的风景回去后天天都能看,你休息一会儿吧,怎么样?钢子点了点头。父亲一手扶着他后脑勺,一手扶着他腰,慢慢地把他放靠在椅背上,然后又把他的头靠在椅背和车窗壁形成的椅角里。那里刚好放进钢子的脑壳,这样会让他躺得舒服点儿。

他们跟对面的那对老两口聊上天是在吃过晚饭后,外面天黑下来时,叔叔从推着小车卖盒饭的列车工作人员那里买了两个盒饭,他自己拿了一盒,递给父亲一盒,父亲说,我不饿。叔叔说,人是铁,饭是钢,吃一点吧。父亲说,我吃不下。叔叔边吃边说,怎么样也得吃一点,明天还有很多事要你办呢,你可不能垮下。父亲这才打开盒饭,勉强吃了起来。叔叔很快就把一盒吃完了,连粘在泡沫塑料盒里的每一粒饭粒都拣得干干净净的,父亲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拣饭粒,把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盒饭推给他,说,我实在没胃口,你吃吧。叔叔也不客气,接过来大口地扒拉起来。

那对老两口一直看着他们兄弟俩,这时老太太对父亲说,大兄弟,你们吃了娃不饿吗?

父亲愣了一下,说,娃睡着了,等下吃吧。又说,医生说他不能吃太硬的东西,只能吃流质性的食物,等他醒了,给他喝点……

叔叔嘴里包着饭,抢着说,等下给他喝营养快线,他吃不得硬的。

老头问,娃那是啥病,造孽啊。

父亲说,反正是传染病。

叔叔说,绝症。

父亲说,是绝症。医生也说不清楚,治了一年多了,越来越不行了。在城里治不起了呀,只有送回家休养。

老太太说,治那么久了?

父亲说,可不是,我,钢子,他叔,我们来这里打工五年了,第四年,钢子就病了,看了好多年大医院,这个医院说是这病,那个医院说是那病,没个准,钱花光了,人却治不好。

老太太说,都是命。

父亲说,是命。我是苦命人,钢子也是苦命人。父亲叹了口气,继续说,钢子是个好孩子呀,十八岁那年上高一时,成绩硬扎扎的,这娃从小就好学上进,但那年他妈得了病,白血病,花了家里好几万块钱,都是借来的,命算是保住了,但常年不能断药,一月要做两次透析,这哪是我们贫困家庭承受得了的,钢子就说他不想念书了,要去打工挣钱,给他妈治病,我不同意,但他死活都不肯去学校,打都打不去。

老头儿说,白血病可不是一般的病啊!

父亲说,那就是血癌啊!

老太太说,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叔叔也说,这孩子,聪明,要是能考大学,保准考上重点,他比我家小明成绩好多了,小明还考上了本科呢,可惜了。

父亲说,就这样,把钢子娘交给他姐照顾,我们一起来到这座城市,给早来我们几年的一个远房亲戚打工,他在这里开了一家家具厂。我在乡里就是一个木匠,手艺不错,一开始钢子跟我做学徒。我现在都还记得,刚进这座大城时是晚上三点钟,那是我们猫庄夜的最深黑的紧的时候,但这座大城却灯火辉煌,广场上人山人海,像织布的梭子一样穿来穿去的。钢子那个兴奋啊,他给我说,爹,我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我要在这里买房子,把娘也接来住,就买在这座城市最好的大医院旁边,让娘看病方便一些,不,让他们给娘移植骨髓,治好娘的病。父亲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眼眶里的泪水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老头和老太太听得心酸,陪着父亲唉声叹气。

那个姑娘依然在听耳机,她跟钢子一样,头靠在椅子和车厢壁形成的椅角里,跟钢子不同的是,她的脸不是歪在那个三角形的凹陷里,而是仰着,双眼微闭,一副很舒服很享受的样子。她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别人说什么。

父亲擦了一把眼睛,又看了看钢子,见钢子在熟睡,继续说,钢子最先是跟我做木工,那时候老乡的工厂还是个小作坊,没几个人,生意也不太好,我的工资才一千二一个月,他做学徒更低,五六百一个月。我们父子俩加起来不到两千,除了生活费,剩下的钱全部寄回家里给他娘治病。后来,他看家具厂收入太低,就跳槽到了一家装修公司,做油漆工,刷墙漆、灰浆之类的,什么都干,他们那家公司,不像我们那个家具厂都是中年人或老把式,年青人多一些,有伴,他说过得开心些。但他仍然还是那么攒,每个月发了工资,只留两三百块钱,其余的都交给我,让我寄回去。来这城市五六年,他至今没学会抽烟喝酒,也从没给自己买过一件上百元的衣服。这孩子懂事啊!

老太太说,这样听话孝顺的孩子真是天下少有。

老头儿问,怎么就能病了呢。

叔叔说,有可能是职业病,钢子天天和油漆、888灰浆打交道,医生说那些东西都是有害物质,会得病的。

老头儿说,那是,前一阵子还有个河面的工人开胸验肺呢。

老太太问,不是传染病吗?

父亲的神色有点慌乱,说,是传染病,医生说的。所以他让钢子戴上口罩。

叔叔也说,是肺病,他的肺坏了,所有肺病都有传染性,对吧?

老俩口同意叔叔的说法,点了点头。列车在狂奔,窗外一会儿闪现出一大片灯火,一会又是漆黑一片,突然,列车打了个趔趄,就像人崴了脚,跌了一下马上站起来继续走,但走的速度明显大不如前了。火车在减速,然后又加速,但这个趔趄产生的巨大惯性却把钢子簸了起来,他的身子往前一挺,眼看头颅就在磕到茶几沿上了,幸好父亲一把挡住了他。父亲跟他面对面,把他抱回座位上,边抱边问,钢,你饿了吗?

钢子说,不饿。

钢子声音被大口罩挡住了,很含糊。

父亲又问,你要上厕所吗?

钢子说,不涨尿。

叔叔也说,他上车前才上的,又没吃东西,哪有尿。

火车在一个大站停住。父亲伸出脑壳看站台上的站名,叔叔问他,到哪了?

父亲报了一个站名,叔叔说,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这是一列绿皮火车,虽然是快速列车,但在这种省城的大站停的久,夜里十点多了,下车的人不少,上车的人却不多,列车一下空旷了很多。列车要停二十分钟,那对老两口离开座位去外面站台上买东西。老两口走后,那个女孩也站起来往外面走去。但不到两分钟她就回来了,依然靠在座位上听耳机,她的脸像刚上车时一样,贴在玻璃上看站台上的风景。老太太先老头儿回来,就坐在了靠着姑娘的中间的位置。她坐下来,姑娘挂在挂钩上的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响了一阵,她还没去接,老太太以为她听耳机没听到,就碰了一下她的肩膀,说,手机响了。

姑娘回过头来,连耳机都没摘,说,不想接,让它响。

手机响了一阵,住了。老太太说,妹子,你晚饭也没吃,不饿吗?

姑娘说,我不饿。

老太太又说,看你不高兴,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看看对面的钢子,健康是福啊!

姑娘说,我很好。

她的语气却是不好的,老太太听得出来。这时老头儿也回来了,她就把手里准备送给姑娘吃的面包推给了老头儿。

列车开动后,叔叔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打着轻微的鼾声。父亲见对面的老头老太太精神很好,继续跟他们说钢子。他说,我们来后第四年的冬天,我记得也像今天一样,是一个大冷天,钢子突然跑到我干活的家具厂里来找我,跟我商量把他娘接来治病。说实话,我也想把钢子娘接来治,她越来越严重了,大女儿来了几次电话,说州城的医生说了,她娘要赶紧进行骨髓移植,要不然拖不了一年半载了。毕竟钢子娘还不到五十岁,多年轻啊!我也想救她呀。我给钢子说,医生说骨髓移植手术得好几十万,哪有那么多钱治呀。钢子说姐姐跟娘骨髓匹配成功,就有希望治好娘的病,钱他想办法。他告诉我,自从跳槽后不到半年,他就在装修公司有三千多一个月了,一年后他就做了大师傅,有近四五千一个月,但他一直骗瞒我说他只有两千一个月,其余的钱都攒起来了。三四年下来,他手上已经攒了十一二万块钱。我说你真有那么多钱。钢子说有。我说,那点钱也不够呀。他说他跟工友和朋友们又借了几万,手头上大约有十七八万。那时他叔叔也来打工了,答应给我们借四万。于是我就去家里接钢子娘,钢子就去找医院,联系医生。

老头儿听到这里,对老太太说,多好的孩子呀!

老太太说,我们要是有个这样的儿子,多好。她又问后来呢,治好了吗?

父亲说,我们把钢子娘送进了那座城市最好的一家医院的血液科里治疗,整整住了四个月院,花了二十七万才出院。她出院的时候很精神,我们都以为这回彻底治好了,医生也说,如果没有排斥反应的话,钢子娘再活十年八年没有问题。出院后,钢子带着他娘在这个城市里玩了一周,所有热闹的地方都带她去了,还带她跑了一百多里,到海边去玩。然后才高高兴兴地送她回去。

老太太说,那好,那好。

父亲叹了一口气,唉,就是该死的排斥反应,钢子娘回去没半年,有一天晚上大女儿打来电话,说娘不行了,让我和钢子赶紧赶回去。没等我们赶到县城,人就没了。安葬完钢子娘,我和钢子又回到城市里打工,我们欠了十多万的债啊,要还!从那以后,我发现钢子就变了,每次来我那里,都蔫蔫的,没精神。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都说没事。直到有一天,他在给一副大型广告画喷漆时,突然从脚手架上栽倒了下来,被送到医院里去,才检查出他是绝症……

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火车突然哐地一下减速了。叔叔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到车窗外闪烁着明亮的灯火,知道火车又要进站了。他说,哥,到站了吧?父亲把头伸向玻璃窗,看到了站牌,说到了,就是这里下。叔叔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拿包。

父亲站起身,对老两口说了最后一句话,娃这是绝症,总不能让他死在城市里,只能捧一撮灰回去,连副白木棺材都睡不到,这么好的娃,我这做父亲的怎能安心啊,是吧?

老太太一下子眼泪就出来了。

老头儿问,下车后还要转车吗?

叔叔说,走两三个小时的山路就到家了。

兄弟俩把包在肩上挎好,火车也停稳了。父亲和叔叔俯下身去,左右夹住钢子的胳膊,父亲说,钢,到家了,我们下车吧。

他们几乎是把钢子提溜起来的,然后架着他,一步一步地向车门走去。老太太换了位置,坐到刚才钢子的那个座位上去,看着他们往前走,直到他们从车门口消失。老太太又趴在车窗上往外望。果然如她所料,那三个人从站台上向车窗外走来了。老太太给老头儿说,把车窗打开一下,我想跟那两个兄弟说句话。老头刚要去打开车窗,那个姑娘主动和老太太一起掀开了车窗。

老太太冲着前面喊,大兄弟,大兄弟!

父亲和叔叔抬起头来,望着他。

老太太说,大兄弟,谁家都会有个三灾两难的,挺过去就好了。娃的病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大声地说,感谢您老人家。您两老好心有好报。

老太太又说,大兄弟,我说的是真的,钢子会好起来的。你们记住,如果今晚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红月亮,钢子的病就会彻底好起来的。

列车徐徐开动起来,那三个人就退到车窗后了,老太太只看到钢子的父亲张着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第二部 离家

姑娘问,今晚真有红月亮吗?

老太太答,当然真的有。

姑娘关车窗时,列车已经驶出了站台。这是一个县城小站,一出站台,就没有任何遮挡物了,她看到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满月。它不是红的,也不是黄的,而是白的,是一种晶莹剔透的白。她还注意到,天空很蓝,是那种优伤的、令人心碎的湛蓝,像没有风暴的大海一样,平静,安祥。天幕上没有一颗星星,月亮很孤独。看着那些洒下来的冷清的月辉,她能够感到月亮也是孤独的。

姑娘说,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红色的月亮。

老太太说,红月亮很少人能见到,谁见到就能祛除百病,健康长寿。

姑娘说,那他本身得的是绝症呢?

老太太说,那也能好。

姑娘,怎么可能,迷信吧?

老太太说,迷信迷信,信者不迷,迷者不信。

姑娘说,我今晚就信一回,我要是看到了红月亮,明天就不去死了。

老太太和老头儿惊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她。良久,老太太问她,姑娘,你没事吧?

老头儿也说,姑娘,你失恋了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姑娘淡淡一笑,我没事,开玩笑的。为了显示自已刚才真的是开玩笑,她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包,放在椅子上,从里面掏东西,火腿肠、蛋糕、旺仔小馒头、麻辣香干、美味凤爪,一包一包地掏,掏出来,摆在茶几上。茶几上一下子放满了大袋小袋的食品。然后她把包放回行李架上,开始享受这顿迟来的晚餐。

姑娘吃得很快,几乎是风卷残云一般,不到五分钟,她就消灭了茶几上所有的食物。她每打开一个包装袋时,就要往车窗外瞥一眼,每吃完一袋食品,都很小心地把包装袋团起来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吃完后,她又拿出一块面巾纸,先擦油腻的嘴唇,擦完后又取出一张擦脸,然后把两张用过的面巾纸叠在一起,使劲地擦茶几上她刚刚吃东西留下来的污渍,擦得很干净了,才把面巾纸团起来放入塑料袋里。她提起袋子,站起身往洗盥间走去,那里有个大垃圾桶。她是去扔垃圾。

姑娘走后,老头儿对老太太说,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老太太没明白,什么问题?

老头儿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有问题。

老太太说,我看不像。你见过这么爱干净、讲公德的神经有问题的人吗?

老头儿说,我就是觉得她怪怪的。

姑娘上完厕所,在洗盥间里洗手。水冰冷冰冷的。毕竟是冬天,毕竟列车已经开出了南方,正运行在华中大地上,水不是一般地冷,而是有些刺骨的感觉。姑娘把水龙头里的水放到最大,反复地冲洗手掌和手指,连每根指甲缝也仔细地挑刮。一股冷意随着她的手掌运行,通过前臂、胳膊、肩膀,到达颈项时开始分叉,迅速地向全身蔓延,到达她的大脑、心脏和脚底。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结成了一砣冰,但大脑却被冰冷刺激得异常活跃。

十三个小时前,她到医院拿到化验单,一眼看到HIV抗体呈阳性时,她的头皮轰地一下炸开了,心脏也霎那就结冰了。她上过中等专科学校,在工厂时是做产品化学检测的,对一些外文字母组成的符号很敏感。十多天前,她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感冒,但久治不愈,医院的医生让她到疾控中心去验血时,她的心里就极度不安和恐惧了。她知道要出什么大问题了!HIV。阳性。艾滋病!绝症。死刑。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从疾控中心出来的,整整一个中午,她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她转了些什么地方,后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火车站。下午两点,这座南方城市还有着春日般明媚的阳光,就像她身体里还有着最后的热血一样。但终究会慢慢地凉下去的,她想。一股巨大的恐惧袭击了她的全身。我不能那样慢慢地死去!她不能想象承受那种煎熬的痛苦,那会摧毁她的意志,她会在死亡还没有到来之前疯掉的。她更知道这是一种传染病,很有可能传染给家人,为了家人,特别是为了宾宾,她也不能慢慢地死去。

她快步地穿过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广场,来到售票口。她从随身坤包里取出钱包,拿出两百块钱,对售票员说,买张两小时后的座票,两百块钱内的。

售票员有些莫名其妙,问她,哪趟车次,到哪个站?

她说,随便吧,只要是终点站就行。

售票员把车票和找零抛给她,说,四点一刻的。K8292次列车。

车次和时间她听清楚了,抓起车票和零钱就走。她来到广场的东侧建设银行的自助间,把三张不同银行的卡上的存款全部取完。钱不多,有四万六。她一直在攒钱想买房子,但这点钱在这座城市连个卫生间都买不到。她数出十张,放进钱包里,然后把那沓钱和不鼓的钱包都塞进坤包里,拉好拉链。出了自助间,她来到街面打了一辆的,往家里赶去。

家里这时候是没人的。她其实已经不是什么女孩或者姑娘,而是一个女人了,有老公和孩子。孩子是个儿子,已经五岁了。只不过这几年保养好一点,看起来还像个姑娘,特别是在小地方人或者农村人眼里更像一个姑娘。老公在一家物流公司做搬运工,这个时候正在货仓里挥汗如雨,儿子在上幼儿园,都是她的父母接送,晚上也住他们那边,只在老公休息的周日那天接回家。她用家里的座机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接孩子前先来一趟她家,她在冰柜里放了几万块钱,让她取走存起来。母亲说你自己存吧,我懒得存你的钱。她说,我马上要出一趟门,可能要十多天才能回来,钱放在家里,说不定他又找朋友打牌或者喝酒花完了。母亲说,那好吧,我就过来取。

她说,那我就出门了,你带好宾宾。

母亲说,你感冒好了吗,你不是一直不舒服吗,出什么门嘛?

她说没事,早两天就好了。

她挂了电话,收拾了一下乱糟糟的客厅和卧室。家小,不到四十平米,十多分钟就收拾完了。她在卧室的枕头下给老公压了一张纸条:我出门了,也许很快就回来,也许很久很久不回来。有时间多陪陪儿子吧。

她出了门,往火车站赶去。

她知道老公要到夜里十点多才会回家,她能猜想到他看到纸条后不屑一顾的表情。这两年来他们感情不太好,她离家或者不归家,他也习以为常,不惊不慌。要是在三四年前,她下班晚一会儿,他都会急得鸡飞狗跳。他们不能说是青梅竹马,但也是自由恋爱。他们在中学时是同一所初中,他高她一年级,那时候虽然认识,几乎没说过话,后来他们一起上技工学校,却在一个班。她才知道他父亲和她父亲都是同一家化工厂的工人,他父亲是厂办主任,她父亲则是一般工人。化工厂是国营企业,那些年效益好,他家里也有钱,他追她时很大方,常请她看电影、上酒楼,确立关系后,周未更是带她往海边跑。爱情是浪漫的,有钱花的爱情更是令人眩晕。只可惜好景不长就落花流水东去矣,他们毕业后进化工厂上班时,厂子还红红火火,他们结婚时,工人们还旱涝保收,可是到她生孩子前,工厂就改制了,就下岗分流了,等孩子刚一出生,国营工厂一夜间变成大老板的私企了。他们都被扫地出门,自谋生路。工人们闹事,最后闹出经济问题,刚升副厂长不到一年一直主张改制的公公进了牢房,最后他们家把公安局和检察院没有发现的存款和房产卖尽,送出去,总算才保住公公被判缓刑,没真正坐班房。她从产房一出院就住进娘家,那边太多任务、人们吵闹,公公进了局子也还是不得安宁,婆婆天天筹钱,老公天天请客送礼,找人疏通,等公公判下来时,他的酒瘾戒都戒不掉了。半年后她再回到家里,家已非家。

可是总得活下去。她先后做过走鬼,开过南杂店,去公司里做过文员,老公跟他一样,中专生,也找不到什么既体面又收入丰厚的工作,只能做跟乡下进城的农民工一样的苦力活。两口子上班的地方都远,不是他回家时她睡了,就是她回来时他还在加班,感情一天天淡薄下去。他回家时常常酒气熏天,吵闹几句,或者对峙几天是免不了的。有一晚,他们又吵架了,她一个人出门散心,走到离家两条街的路上,碰到中专的同学,也是她化工厂的同事阿袁。阿袁穿得花枝招展,一看都是品牌衣服和坤包,从化工厂散伙后她们差不多三年多没见过面了,阿袁见到她,兴奋得给了她一个外国人式的拥抱。她闻到阿袁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很好闻,不用说也是外国的品牌货。阿袁嫁的也是化工厂一个普工,夫妻双双下岗了。而且,他们家的底子更薄,结婚时连新房都是租的,但现在的阿袁打扮得却像一个贵妇人。她问阿袁这几年到哪发财去了,阿袁告诉她,她在一家五星级大酒店里做客服经理。阿袁报了酒店名字,她听得心里一震,那是一家著名的涉外酒店,是这座城市最有名的三家大酒店之一。

那天阿袁看出了她心情不好,但她忙着去上夜班,相互留了手机号,她就匆匆地走了。三天后,七点多时,她还在写字楼加班,阿袁给她打来电话,约她出去吃饭。她说在加班,阿袁说那个前台文员一千多块钱一个月,有什么好做的,过来过来,我给你找家外企公司的职位。她当然知道阿袁是开玩笑的,她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读音都忘记得差不多了,怎么可能去外企上班。

她赶到那家著名大酒店的西餐厅,饭局上果真有两个外国人。其中一个叫约翰,是德国一家公司驻本省机构的职员,中年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长的很健壮,汉语说得磕磕巴巴的,但连贯起来也听得清意思。她好几年没吃过西餐了,刀叉不太会使,约翰很殷勤,不仅频频地给她斟酒,还给她叉牛排、挑龙虾。那晚红酒喝多了,醉了,她记得是阿袁让约翰送他回去的,但第二天醒来时,她一睁眼发现自己睡在豪华宾馆的房间里,她赶紧爬起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沓整齐的人民币,还有一张写得歪歪斜斜的纸条:宝贝,谢谢,我六点钟飞机回国,再不来中国啦。我把所有的人民币都留给你,你可以睡到十二点前,账已结好。

如果这一次勉强可以算是一夜情的话,从第二次开始,她就明白她已经是一个妓了。那次之后,没隔多久,阿袁又约她吃晚饭。她断然拒绝,并隐晦地指责她的那些朋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阿袁哈哈大笑,然后才给她坦白自己其实并不是在那家酒店做经理,而是一直跟酒店的外国人做“生意”。她才恍然大悟,阿袁这个前中专生,现在的下岗女工,连一句完整的英语都说不顺溜,怎么可能进得了那么高级的酒店做经理!

阿袁在电话里劝导了她二十分钟,她最终还是去了她的饭局。阿袁劝她的那些话,无非是笑贫不笑娼,或者是“白猫黑猫只要抓到票子就是好猫之类的”,她只记得她的一句,你就当做兼职吧,像索拉娅一样。索拉娅是南非作家库切长篇小说《耻》里的一个妓女,但她不像别的妓女那样天天接客,而是一段时间一段时间地把自己出租给一位固定的嫖客,从而不影响自己跟老公的感情,也不影响在孩子面前的尊严。她和阿袁上技校时都是学校文学社的社员,她们都看过那部小说。记得那时阿袁还跟她开过玩笑,说以后要是嫁了人,穷得揭不开锅时,也把自己偷偷地租出去,赚些外快,补贴家用!

真是一语成谶!

这种“耻”生活,她断断续续地做了一年多。真是幸运,就像索拉娅一样,除了阿袁,再没有第二个中国人知道她在出卖自己。她既保全了家庭,又保全了尊严,同时还改善了经济状况,直到三个月前得了一场感冒,久治而不愈……

她洗完手,用面巾纸擦干。擦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把头伸向玻璃窗,挂悬中天的月亮依然白得晃眼。列车一直在平原上奔驰,没有山头和隧道,她只要把头往窗外一探就能看到那轮孤独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月亮。

她又一次想,今晚看到红月亮我就不去死了,就算是打个赌。她当然知道那个老太太是安慰那对父子随口胡谄的。但她宁愿相信也许真会有奇迹发生。

说不定从没人见过的红月亮真会出现,从此照亮她的后半生。

如果红月亮出现,那么她的病也会出现奇迹,HIV阳性也许会是误检!

她在火车站随便买下一张车票,坐上终点站她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列车,就是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悄悄地死去。从一上火车那刻起,她就在想以何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跳楼,投河,服安眠药,还是割腕?她唯一考虑好的就是,无论何种死法,死前她都会销毁掉与她身份有关的所有的东西,包括身份证、手机等等,哪怕就是请李昌钰来也查不出她是何许人。这样她就是神秘地失踪,就是人间蒸发,她的父母、孩子,甚至老公就永远也不会收到死亡通知。失踪,就是意味着有一天也许还会回来,就是还有希望和期待,亲人们的悲痛就会小一些。

她坐回到座位上,继续一边听耳机,一边望着车窗外。车外一片朦胧,月华如水,天空中的月亮依然白亮得晃眼。她已经很多年没看到过这么明亮的月亮,她从小生活的地方白天阴霾重重,晚上灯火辉煌,月亮被浑浊的空气熏得像一块烤焦的煎饼,半边黄半边黑。像今晚这样瀑布般倾泄的月光,她一辈子都没见到过。她知道月亮的出没跟农历有关,但她不清楚今天是农历多少日,怎么半夜了,月亮还才挂在东边的天空里。

她问老太太,月亮会什么时候落呢?

老太太说,它都才升起来没多久,不会落的。

老头儿说,今晚是农历二十五,月亮不会落。

她说,是吗?

老太太说,你到明天早晨,天亮了,还能看得到它,一直要到太阳出来,太阳光才会遮住它,它其实还在天上呢。

她说,哦。

她毫无睡意,见对面老两口也不困的样子,突然有了和他们说说话的欲望。她把耳麦取下,把MP3从胸前摘下来,放进小坤包里,对老太太说,大妈,你们坐哪里下?

老太太说,终点站。

她问,走亲戚,还是……

老头儿说,回家。

老太太说,我们从家里出来的,住了两天,又赶回去。

老头儿不好意思地说,算是故地重游吧,我是在那座城市上的大学。看看母校,会会同学。哎,一晃就是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老喽,快要死了,再不走走就没机会了。

老太太也说,人生就是图个开心,死了也不遗憾。

她问老头儿,你是位教师吧?

老太太惊讶地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想说这年代了,除了教师,还有谁穿四兜的中山装,除了教师,拿退体金的人谁还会出门买硬座票,但她不想说穿,只是笑了笑,说猜的。

老太太说,那你猜猜我呢?

她说,不好猜。

老太太没有明显的职业特征。

老头儿笑着说,她的职业谁都猜不准?

老太太跟他绊嘴,为什么就猜不准呢?

她说,大妈你像居委会的退体干部。

老头儿大笑起来,说,她是个巫师。

她没听明白。巫师?你们太搞笑了吧。

老头儿说,就是装神弄鬼给人祛病除魔的那种,还没懂,跳大神晓得吗?

她说明白了。这时车厢顶上排灯熄了,车内一片昏暗。老头起身去上厕所,她继续和老太太在黑暗里说话。她问,大妈,你真是巫师呀。

老太太说,如假包换。

她来了兴趣,说那你算算,今晚的红月亮要什么时候出现?

老太太脱口而出,丑寅交替之时是红月亮现身之时。

她扳着手指头算时辰对应的时间。老太太说,现在是子时,丑寅交替大约就是凌晨二点到三点。

老头儿回来了,对老太太说,我困了,胃也有些不舒服,要趴一下。

老太太说,我也困了,也要趴一下。

老太太问她,你会等着看红月亮吗?

她点了点头。

老头儿和老太太都说,红月亮出来了,叫醒一下我们。

她说,你们也要看?

老头儿和老太太相互指着对方说,他(她)有病,看到红月亮,也许就好了呢。

她被老头儿和老太太逗得想笑,但忍住了。她知道他们不过是逗她罢了,她根本不相信老太太是个什么巫师,她的衣着、举止和谈吐都是小城市的那种小知识分子的样子。他们不可能太相信迷信,就像她也不相信一样。她不相信看到红月亮原来呈阳性的HIV会立马转成阴性,她只相信有可能误检。

老头儿老太太趴下后,她扫了一眼整个车厢,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在睡觉。有的趴在茶几上,有的仰面靠在椅背上,有的睡得悄无声息,有的呼噜打得山响。那个老太太一趴下去就睡着了,发出流水般均匀的鼾声。她不想睡,也不敢睡,她想看到红月亮。她又拿出MP3,听歌。每隔几分钟往窗外瞥一眼。

月亮挂在山岗上,像一张熟睡中小孩的脸。

她突然强烈地思念起儿子来。

她的心中满是悲怆。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她在想,下午匆忙地登上这列火车,是不是太冲动了?她想起最后一次亲吻儿子的脸还是周日的晚饭后,他在熟睡中被妈妈抱到她们家,因为第二天清早她要送他去幼儿园。他每周日到周四的晚上都得跟外公外婆睡。她想起年迈的父母每天步履蹒跚地接送宾宾上学放学,他们没有一句怨言……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她擦干了眼泪,再一次发誓,今晚真的看到红月亮,她就明天又坐这趟车回家,去比疾控中心更权威的南方医院复检。

火车向前跑。风驰电掣。

一个多小时后,火车跑出了平原,跑进山区了。白月亮变成黄月亮了。不再那么皎洁、耀眼,像蒙了一层旧纱一样。当然不是纱,而是它的周围堆了一些铅灰色的云层。她的心里有些兴奋,“事情正在起变化”,白月亮已经变成黄月亮,黄月亮变成红月亮也许不要等多久了。她把脸贴上玻璃窗,一眼不眨地看着天空。

她预感到奇迹也许很快就要发生了。月亮钻进一块铅灰色的云层里,不到两分钟钻出来的时候,它好像少了一点什么,到底少了什么,看不清楚。她取出面巾纸,仔细地擦亮玻璃窗,她终于可以确定,月亮已经缺了一角,很小,就像老鼠咬过一口的煎饼那样,不仔细端详是很难发现的。她以为是云层遮住的,一直等月亮移动到没有一丝云彩的地方,那只角反而更大了。

难道今晚有月食吗?

一会儿,月亮钻进了更大的一块云层。她等了一会儿,月亮还没有出来。突然,列车轰轰隆隆地响起来,接着她的眼前一片黑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知道火车进入隧洞了。这个隧洞很长,列车至少轰轰隆隆了十多分钟才钻出来。钻出来后,响声明显地不同了,恢复成了有节奏的哐咣哐咣的声音,但她的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她仰望天空,也是黑的,月亮无影无踪,不知跑到哪去了。渐渐地,她的眼睛适应了一些,但外面还是黑的,只能偶尔看到远处有一星一豆的灯火快速地后退着,天空黑得连云层也看不到。她看到原来干净的玻璃窗上涂满了水渍,她明白了,这里在下雨。

她不甘心,依然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也许就是这一段在下雨,十里不同天,说不准火车再跑十分钟,那里就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大晴天呢。

她一直望着外面,等待奇迹出现。

外面渐渐明亮了一些,能够看清近处模糊的树木、房屋和远处朦胧的山头了。她看了看天空,天空是灰白色的,层层阴云在流动着,没有星星,更别说能看到月亮了。她不知道到什么时辰了,她想丑寅交替时分早就过了吧。她打开坤包,取出手机,按下开锁键,屏幕亮了起来。三点过四十八分了,看红月亮的时辰早就过了!她看到那个未接来电是老公打来的。老公这两年都是那样,她不归家的时候,他只打一次电话,不管她接不接听,再不打第二次了。她刚要把手机放回去,它又滴滴地响了一串铃音,进来了一条短信。她打开短信栏,是阿袁发来的:跑到哪潇洒去了?记住今晚三点仰望夜空……

她看完短信,脸一下子青了。好一会儿,她才醒过神来,叹息了一声,天绝我也!

她抓起茶几上的坤包,匆匆地离开了座位。她来到厕所,打开门,进去,反锁好门。她打开厕所的车窗费了很大的力气,双手提得喘了粗气,面赤耳红起来。终于,玻璃窗裂开了一条缝,车窗一打开,一股强劲的冷风向她扑来,她打了一个趔趄才稳住身形。她双手使劲地往上推举玻璃窗,终于铁钩绊上了。她歇了会儿,靠在车厢壁上喘气……她打开手机底盖,取下电板,再取出SIM卡。她把手伸出窗外,松开手掌,手机迎风而落,她仿佛听到手机撞击火车车皮的声音,两分钟后,她把SIM卡也扔了出去,十五分钟后,坤包里的所有的东西一样一样地飘落到铁轨上,或者被山风卷进了水沟和草丛……

她一屁股坐在厕所冰凉的铁皮地板上,嚎啕大哭起来。

天亮时,老头儿和老太太醒来,没有看到对面的姑娘。七点五十八分,列车正点到达终点站。乘客们纷纷下车,老头儿和老太太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姑娘回来。走到车门口时,老太太还在往回望,老头儿说也许她换了车厢,已经下车了呢。

老太太说,她的衣服还挂在那里的呢。

排在后面的人在往前涌,老头儿催老太太说,下吧,到家了啰。

关于《红月亮》的补充材料

今日凌晨我国迎来100年来观测条件最好的月全食,大部分地区都欣赏到了“红月亮”。月全食全程从02时15分开始,到04时28分结束,持续近2个多小时。从02时46分至03时17分的全食阶段是“红月亮”现身时段。

——200X年11月6日新华社通稿

本报讯:(记者曾向铭,通讯员魏观再)倍受市民们关注的惠嘉小区小偷从七楼摔“死”一案出现了新情况,据白水区公安分局知情人士透露,已成植物人的小偷贾XX昨日上午从爱民医院重症监护室不翼而飞。该不愿透露姓名的警官昨天下午三点半带人赶到爱民医院时,病房里已空无一人,现在警方正在全力搜寻。爱民医院龚副院长已向记者证实,该人确实不翼而飞,但并非坊间传说的大盗“草上飞”“死”而复生,龚副院长说贾XX的症状是不可能苏醒的,他的失踪很可能是被同伙或者亲属偷走转移了。他同时表示以后要加强医院的管理力度,杜绝此类事故再次发生。

——摘自200X年11月6日《南方晚报》A3版

本报讯:(记者卜具明,实习生陈大力)我县基江火车站尖头村附近铁轨旁发现一具无名女尸。昨天早上八点,基江镇尖头村一位村民行走在铁轨外小道时,发现一名年轻女子尸体。铁路警方赶到现场时确认该女子已经死亡,死亡时间约为今日凌晨五点。警方估计该女子是从K8292次列车上摔下来的,具体原因不明。该女子身着米黄长袖针织潮纹连衣裙,下穿黑色加厚丝实袜裤,脚穿棕色高筒靴,同时该女子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件。若有知情者,请与我县基江铁路派出所樊警官联系。联系号码:6667788

——摘自200X年11月7日《周县报》头版

讣告:本市一中退休特级教师周新生,本市气象站副研究员谢春兰夫妇于昨晚同时不幸去世。周新生享年76岁,周春兰享年75岁。二十多年来,他们夫妻均罹患绝症,长期与病魔斗争,多年来欠下巨额医疗费用。但他们省吃俭用,还完所有欠帐才双双离世,实为我市广大市民们之楷模。周老师和谢副研究员膝下无子,望亲朋好友,同事学生前来吊唁,送他们最后一程。灵堂设于一中教工宿舍区大礼堂,告别仪式定于明天 (11月10日)晚上七点……

——摘自200X年11月9日《鼎城日报》第4版

于怀岸,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湘西农村,做过农民、打工仔、流浪汉、报社记者、文学期刊编辑、图书管理员、自由撰稿人等职业。出版有长篇小说《猫庄史》《青年结》,中短篇小说集《远祭》《想去南方》《一粒子弹有多重》等。曾获湖南青年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上海文学》中篇小说佳作奖等。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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