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林,1949年生,美国哈佛大学硕士。曾任教于台湾大学、台湾师范大学、东海大学,曾任台湾《民生报》总主笔。著有散文集《浪莽少年行》、《轻生一剑知》、《雨丝风片》、《青青子矜》等。
海风吹在竹林中,刷刷地响个不停。天边一块乌云浮游过来,渐渐笼住了缓缓下坠的落
日。竹林中一时间变得阴霾霾的。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两支长剑胶接在一起,人影穿梭而过,倏忽间互易了位置,“嗒!嗒!嗒!”一连串脆响声中,两人手中的剑又各自递出了七招。
昏暗的夕阳残晖偶尔透过斑驳的竹影,照在交手两人的身上,但见一位神情威猛的虬髯大汉,脸色凝重,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斜指对手的眉宇,足下不断游走,乍看似杂乱无章,仔细看去,恰是倒踩七星,隐指北斗。在他对面,是个身材颀长的中年人,一袭蓝布长衫,已洗得有点发白,此刻他正举剑平胸,肃立不动,双目炯炯,凝视那虬髯大汉。
蓦地里,虬髯大汉疾退数步,靠到一排竹树旁边,扬眉竖目,“喝!”地一声吐气开腔,也未见如何作势便已举剑过顶,疾飞而上,人已到了竹树顶端,凌空一个翻身,如一只大鸢般横掠下来。
霎时间剑气纵横,寒光大作,笼罩了竹林间那方圆十丈的空地,剑气破空声中,竹叶簌簌落下,飞舞在两人的四周。
那穿蓝衫的中年人单肩一沉,一剑斜削而上。剑尖抖动之间,恍惚已化为一片剑幕,护住了身侧左近。
但那虬髯大汉身法怪异无比,只见他头下脚上,陡然连翻了两个筋斗,长剑吞吐如蛇,荡开了那片剑幕,同时转身之间,左手一点白光,忽然自胁下穿出,直向蓝衫中年胸前空门刺来。原来他旋体发剑的当儿,左手已拔出了一把奇形匕首,乘对手全神贯注于他右手的长剑时,竟然自绝无可能出手的部位,刺出了必杀的一匕。
说时迟,那时快,蓝衫中年双目尽赤,头发根根衔冠而起,左袖飞快向外一抡,人已借势往后速退七步。
“嘶”的一声,他左袖已然被刺破大半,那柄匕首盘旋而过,呜呜飞向林中,虬髯大汉正落在他对面,两人面面相觑。
虬髯大汉忽然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掷,哈哈大笑:
“陆贤弟!真有你的,连这招飞星贯日都奈何不了你,我王某人今日可服了你!”
那蓝衫中年人亦将长剑抛下,拱拱手,谦逊地道:
“王大哥,若不是你手下留情,小弟此刻哪有命在?饶是如此,我这个袖子可仍是破了一大截呢!”说着指了指左手的破袖。
虬髯大汉又呵呵一笑,道:“我上襟还不是被你一剑划破了!彼此彼此,都莫提了。”原来他掷出匕首的同时,也被蓝衫中年乘隙掠中一剑,虽未真个受伤,却也只是一线之差了。
蓝衫中年哂然一笑,道:“那是大哥有意相让。”
虬髯大汉面色一整,正容道:
“不然。自从九年前塞北飞骑,匆匆一会,你我每年较技,贤弟你都是进境神速,叫我
好生相敬。”
蓝衫中年长叹一声,道:“小弟虽亦用功不辍,可又何尝能在你老哥哥手下讨了便宜呢?”
虬髯汉子哈哈大笑,一把挽住了蓝衫中年的肩头,直向竹林中走去。却见竹林中早已置
有酒菜,两人席地而坐,登时开怀畅饮起来。
原来那虬髯汉子人称“无影神龙”王鲁,乃是闽浙一带的大豪,蓝衫中年名唤陆烈,却
是一个行踪不定、来历不明的游侠,两人自从九年前在居庸关外飞骑较剑之后,彼此钦服,
相约每年煮酒论剑,互试进境,也是一番惺惺相惜的意思。到得第六年上,两人不打不相识,已然结为异姓兄弟。
两人喝了一会儿酒,王鲁忽然说道:
“陆贤弟,你年岁也老大不小的了,一直浪荡江湖,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不寻个地方
安顿下来?你这一身绝艺,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对手来,任它埋没于风尘鞍马之际,岂
不是太可惜了?”
陆烈微叹一声,道:
“一事无成,两鬓已斑,报国有心,请缨无路,我看似我这样子,也只合少年子弟江湖
老了!”
王鲁神色一动,正待开口,忽又止住了,两人皆长身而起,侧耳倾听。
这时天色已黑,只听一片沙沙之声,似有不少人向这竹林中走来。
陆烈倏然腾身作势,跃入两人交手的空地,一手抓起了自己的长剑,同时足尖勾处,把另一柄剑挑了起来,直向王鲁飞去,口中低呼道:“倭寇!”王鲁随后纵到,一手接住了飞来的长剑。
只这一瞬间,十几条影子已将林中空地团团围住。
陆烈与王鲁对望一眼,并肩凝立如山。
一名头束长带,身着敞袍,手持狭长倭刀的武士越众而出,倭刀斜指两人,大模大样喝问道:
“你两人,可曾看见一个着黄色衣服的花姑娘进林中来?”语音嘶哑怪异,显见不是中土人士。
王鲁随手一指,道:
“看见了,就在那里!”趁那汉子目光一转,手中长剑已一式“毒蛇出洞”向那武士疾刺过去。
陆烈更不打话,纵身一掠,剑随身走,一式“横扫千军”,直向外围十余名汉子攻去。但见人人倭刀高举,长发飞舞,果是一群悍恶的倭寇。
其时正当明朝嘉靖年间,倭患大作,劫掠烧杀,无恶不作,沿海一带颇受其扰,闽浙百姓恨之切骨。陆烈身手何等了得,长剑指处,当者披靡,霎时间已有数人伤在他的手下,他侧首一瞥,只见王鲁已与为首那名倭人武士斗了个难解难分,那武士倭刀纵横,穿林扫叶,倒也气势凛凛,王鲁一时竟战他不下。
当下陆烈一剑逼住了余下约十名倭寇,指东打西,掌劈锋刺,顷刻间又伤了三名倭寇。
那群汉子猛恶非常,虽见同伙一一倒下,仍是咬牙苦斗,绝不退缩。陆烈打得兴起,长啸一声,骤然间长剑脱手而出,闪电般连穿两名倭寇,将他们直钉到一株大竹树上,倭人惨叫声中,陆烈已一纵而至,左拳击倒了另一名来袭的汉子,右手一探,已握住了长剑。
正待一拔而出,忽觉脑后风生,一把长刀鬼魅般斜掠而下,其势之速,无与伦比,陆烈再无思索余地,一个大仰身,弃剑闪避。那长刀走势未尽,突又自下向上盘空砸至,陆烈仰身之际,腰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这一刀无论如何,再难避过,情势危殆已极。
原来那倭人武士眼见陆烈如秋风扫落叶般斩杀手下诸人,心中大急,呼呼几刀,逼开王鲁,舍命向陆烈迎头砍来。王鲁欲待追上,却是站的位置稍远,其间又有几名倭人持刀挡住,眼见陆烈遇险,已是救援不及。
忽听一声娇叱,半空中黄色纤影一闪,已有一人疾跃而下,挡住了倭人武士势若雷霆的一击。惟是那长刀过于怪异,来人手中一柄短剑竟把持不住,被震飞离手,“嘎”的一声,腕间已被刀风余劲扫中,登时鲜血直冒。
陆烈早趁机拔出了自己的长剑,手起三招“起凤腾蛟”、“迎风破浪”、“天罗地网”,一片剑光,圈住了那条黄衣人影,挡开倭人武士的长刀,凝目看去,但见一位面色白晰楚楚动人的少女,手抚腕间伤处,娇喘不已。
陆烈心下感激,一横身站在少女之前,手中长剑恶狠狠向那倭人武士扫去。那武士见势不妙,长刀虚迎两招,拔腿便跑。陆烈关心少女伤势,一时顾不得追赶。
这时王鲁已将余众收拾了当,林中横七竖八,倭寇的尸身躺了一地。王鲁作势要追,忽见地下有一倭人身躯一动,忙一剑劈去,刺中了那人的心脏,那人一阵抽搐,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眼见那倭人首领逃出,却是拦截不及了。
骤听前方一声凄厉的惨呼,那武士往后倒退三步,一跤跌在林边,胸前裂了一大道血口,眼看已是死多活少了。
林外暗影处,走进一位长袍白发的老者来。
陆烈正在为那少女包扎伤口,触手处一片滑腻,但见那少女皓腕赛雪,粉臂如玉,陆烈心中一怔,抬头望去,那少女羞红了脸,微微挣动了一下。
王鲁已向那老者互相施礼,那老者道:
“瑛儿,伤得怎样?”少女回答道:
“爹,还好,没什么要紧。”那老者道:
“你去林子边守着,不可让人进来。”少女应声拾起短剑,向陆烈福了一福,缓缓走到林外。这时夜黑如墨,可是陆烈但觉她双眸回处,亮若明星,一霎时自己孑然一身、飘荡江湖的种种孤寂悲凉之感,没来由地袭上了心头。
老者听得女儿已然走远,清了清喉咙,道:
“今日得见二位壮士大展神威,令人好不钦佩。老朽公孙一志,平生最爱结纳慷慨豪侠之士,未知二位肯否不弃下交,与老朽畅谈一二?”陆烈忙长揖道:
“老英雄说哪里话来?小可贱命,尚是令嫒所救,感激犹恐不及,老英雄但有吩咐,小可无不遵命!”
王鲁亦抱拳施礼道:
“老英雄为我等诛却倭寇渠首,不使漏网,我等俱是感佩无已,请移驾共饮一杯。”
当下三人回到置酒菜处,重行叙话。酒过三巡,老者公孙一志忽然纳头便拜,恭恭敬敬向王、陆二人磕下头去。两人大惊,忙跪下回礼。公孙一志长叹一声,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那公孙一志本来是总兵官俞大猷将军麾下的一名卫士长,其时倭寇占据平海、兴化一带,奄有兵众两万人,官军屡战不胜,俞大猷又奉朝旨严令,要速战速决,不得稽延。俞大猷遂命公孙一志伪装投效倭寇,伺机窃取敌情,公孙一志武功本高,一年来复为倭寇出力不少,已是颇获信任。最近几次暗中将倭寇动态,秘密传抵俞大猷处,已使倭寇受创不轻。但近日倭寇首脑赤霞右卫门似已略有察觉,七天前有一次军略议定后临时更动,竟使已获公孙一志指引的明兵颇受折损,今日缉捕黄衫少女公孙瑛,更可见事情已将败露。同时赤霞已有计划,准备遣浪人武士,一举袭杀俞大猷。
“老朽身受俞将军厚恩,自当粉身碎骨,誓死报效,如今朝中奸臣,已借口俞将军剿倭不力,扬言要撤职查办,而倭寇无恶不作,狡诈多端,俞将军一去,梁摧栋折,则倭寇必成国家心腹大患,今日见二位格杀倭寇,勇略过人,不禁深喜俞将军大事可成,是以斗胆请求二位,仗义相助。二位皆是当今豪侠之士,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老朽是为天下苍生请命了——”
王鲁捋髯大笑,道:
“老英雄说哪里话来?我等皆是大明子民,自当为国尽力,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行。”
公孙一志凝视王鲁良久,缓缓摇头道:
“可惜王壮士在闽浙一带,声名太响,倭寇恐怕不易相信壮士会去投效他们。老朽倒是另有计较。”目光转注于陆烈,陆烈一直默不作声,半晌方沉声道:
“但有所命,虽死不辞。”
公孙一志大喜,道:
“我早知二位心存忠义,必不致教老朽失望,惟是此事说来,极为艰巨,而且时机紧迫,稍纵即逝,万一倭寇中高手武士,得悉我军动向,集中袭击俞将军,则大势去矣。老朽已定下一策,务必保护俞将军周全,恳请二位暂听老朽分拨,不知可否?”说着自怀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条白色手卷,王鲁点起火石一照,但见上书:“便宜行事,不成不返。大明总兵官俞”字样,下盖火印官封。
陆烈正容道:“既有俞将军符令,小可自当听候吩咐。”王鲁也大声道:“但候公孙先生示下。”
公孙一志当下便将心中计划说了,王鲁、陆烈脸色越来越见沉重,最后陆烈颤声说道:
“小可自当戮力以赴,不负所命,但公孙先生你——”
公孙一志摇手道:
“此事迫在眉睫,生死荣辱,与国族安危孰重?老朽好不容易盼到有壮士这等游侠中原,声名不为倭寇所知的人物,仗义出手,岂能再复犹豫不决?”
王鲁紧紧一握陆烈之手道:
“既是公孙先生顾虑倭寇知我身份,未便与贤弟同行,且请暂时别过。公孙先生,令嫒既交我照护,在下誓当视若姐妹,不令贱人伤到她一根汗毛。”
公孙一志撮口一啸,召来公孙瑛,道:
“瑛儿,你且跟这位王鲁王壮士,暂避一时,为父的要与这位陆壮士去办妥一件事。”
公孙瑛欲言又止,走到陆烈面前,深深裣衽一礼,道:
“陆壮士,家父承你护持,贱妾终身感激。”
陆烈一凛,抬头看时,但见两滴清泪自她眼中悄然落下。
当下四人共尽一杯。分道而行。走出竹林时,天边已吐出一线鱼肚白,陆烈脸上一片茫然。
陆烈站在台阶下向上看去,赤霞右卫门坐在一张虎皮椅上,身着黑色长袍,脸蒙黑色面具,头束白带,腰悬长刀,双目如鹰,紧紧盯在陆烈脸上,样子煞是阴森可怖。
“你是专诚前来投效本座的?”声音沙哑,恰是倭人口音。
“是!”
“你是何处人氏,到此目的何在?”
“在下陆烈,中土扬州人氏,自幼流落江湖,未有定所,也曾学得一身剑术,因见贵军招募人才,不论出身门第,故此特来投效。”
赤霞右卫门霍地长身而起,挥手道:
“杀!”
两边八名倭人武士,交叉一跃,已将陆烈围在核心,寒光闪处,八把倭人长刀齐齐砍至。陆烈昂然不惧“呛啷啷”长剑出鞘,浓眉轩处,剑光跳动,一式“大泽龙蛇”,有攻有守,分毫不退,举手间已将八名倭人逼在圈外。
倭人武士刀举过顶,四下游走,眼看即将抢攻而上。
“停!”赤霞双手一拍,八名武士立即跳开。
陆烈与赤霞相对屹立。赤霞涩声道:
“本领果然不错,无怪乎敢来卧底。”
陆烈神色不动,一字字缓缓说道:
“我是专诚来领功的,不想阁下竟然有眼无珠,敌我不分,带我来的那位公孙先生才是来卧底的!”
立在台阶左侧的公孙一志,霎时面色雪白。
“公孙先生本是阁下的敌手俞大猷派来刺探军情的,可笑他居然以为我一个江湖浪人,也会忠于明廷,要我与他联合起来图谋于阁下,在下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就看阁下自己处断了!”
赤霞右卫门冷哼一声,道:
“公孙,你有何话说?”
公孙一志须发皆张,怒道:
“他胡说!他生恐不能取信于将军,故此含血喷人!”
陆烈冷冷道:
“阁下要看证据,不妨搜他身上,他怀里还有俞大猷给他的手令呢,要不要在下取出来看?公孙一志,你只怪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想要别人陪你来送死,我陆烈岂是任人摆布之辈?”
赤霞右卫门忽然哈哈大笑,道:
“公孙老匹夫,你以为本座不知你的来历么?本座故意装聋作哑,不过是要借你传话,让那俞大猷自行送死而已——可笑你如今还要巧辩?”
公孙一志陡然疾扑阶上,手中白芒闪动,已拔出一把缅铁软刀,兜头向赤霞右卫门劈去。
赤霞呵呵一笑,“铮”的一声,长刀出鞘半截,已架住了公孙一志的攻势,右肩晃处,离座三尺,口中喝道:
“陆烈,替本座杀了这老匹夫!”
陆烈应声而上,“白露横江”、“孤云出岫”、“紫气东来”,接连几剑,已把公孙一志逼得手忙脚乱。赤霞手抚长刀,悠然在一旁观战。一众武士早已团团将整个高台围得水泄不通。
公孙一志瞠目戟指,道:
“陆烈!你这出卖朋友的奸贼!”
陆烈微微一笑,道:
“谁是你这老匹夫的朋友!”手中毫不停顿,一连又攻出了十多剑。公孙一志左支右绌,已是汗下如雨。
赤霞右卫门睥睨作态,嘶声喝道:
“陆烈,限你三招之内,毙了这老匹夫!”
陆烈头也不回,冷冷道:
“一招便够了!”手起一剑“天外来虹”,闪电般刺入了公孙一志的心脏,登时鲜血迸流,公孙一志惨呼倒地,颤巍巍伸手举刀,一刀向自己颈间抹去,一边咬牙道:
“陆烈,老夫……老夫作鬼也不饶你——”双目一闭,就此死去。
陆烈侧过头去,拭了拭剑上血迹,回转身来。
赤霞右卫门哈哈大笑,竖起拇指道:
“好!痛快!本座就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你就留在本座这里便了,对了,本座有一名右翼武士长外出未归,你就代理他的职位好了。”
陆烈心知那武士长便是几天前为公孙一志在竹林外制死的,他也不予说破,微微躬身道:
“谢将军。”
“你把公孙老匹夫的尸身吊到外面示众。”
“是!”陆烈缓缓蹲下身去,托起了公孙一志的尸体,朝大厅门口移动。
赤霞右卫门忽然转身喝道:
“站住!”腰间长刀一阵晃动。
陆烈停步,回过头来,脸上漠然,全无一丝表情。
赤霞锐利的目光在他周身凝伫良久,沉声道:
“只要你真心忠于本座,本座不会亏待你的。”
陆烈望了望手中尸身,平板的声音吐出:
“公孙一志咎由自取,属下自当引为教训。”
赤霞左手一招,台阶前端一名劲装疾服、神情猥琐的汉人武士,趋前行礼,赤霞道:
“尤天贵,你去前面告示一众汉人,那老匹夫不忠于本座,是以立即处死,倘再有异心者,一律诛杀,绝不宽贷,然后带陆烈去他的营舍。”
尤天贵躬身,赤霞袍袖一拂,转入内堂。
陆烈紧闭双唇,昂首大步,径向厅外行去。
大厅外夕阳如血,照映在陆烈身上,把陆烈的双手与面颊,都染成一片血红。公孙一志胸前颈间滴下的鲜血,在夕阳下分外刺目。
阴雨泥泞之中,一小队官兵迤逦通过峡谷,一名领队骑在马上,不时催促众士兵加速行进。
陆烈紧伏在山间一块大岩石的背后,游目四顾,见二十名黑衣武士均已准备停当,仰首向上望去,尤天贵匿在山腰,右手一挥,作了个“杀”的手势。
陆烈大喝一声,奋力一推,大岩石轰隆隆滚动下去,下面官兵惊呼四起。
陆烈奋身跃落,大鸢一般自空而降,手中长剑精光闪闪,径向那名马上领队刺去,战马失惊,希聿聿一声长鸣。马上骑士手中长戈尚未及撅出,早被陆烈挑下马来,手起一剑,正中面门。
陆烈奋身跃落,大鸢一般自空而降,手中长剑精光闪闪,径向那名马上领队刺去,战马失惊,希聿聿一声长鸣。马上骑士手中长戈尚未及撅出,早被陆烈挑下马来,手起一剑,正中面门。
惨呼声中,二十名黑衣武士已围住了前进不得的官兵,陆烈大呼酣战,长剑落处,血花四溅,片刻之间已将一队官兵冲得四分五散,黑衣武士倭刀齐举,在泥泞的山道间纵横杀戮,直如摧枯拉朽一般。
遥处山腰间,尤天贵双目炯炯,注视着陆烈的一举一动。
阴雨还未歇止时,陆烈已把十余名官兵的尸身堆成一列,在旁边以剑挑血,写了一个斗大的“陆”字。
烈日如火,炙烧着官道,一长列车队沿着官道前进,拖车的马匹在长途跋涉下口冒白沫,护车的官兵不时一鞭鞭抽在马臀上,领队的军官身后,一名骑兵高擎大旗,旗帜飘飞中,若隐若现地亮出一个“俞”字。
正行进间,那持旗骑士蓦然一声厉叫,栽下马来,那军官正回头探梘,倏忽间身侧白光一匝,横体袭来,那军官方待纵身下马,却已迟了一步,陆烈自道旁的田畦间一跃近前,早一剑砍个正着。
军官一招毙命,车队顿时大乱,四面八方涌上来的黑衣倭服武士,尖啸连连,将护车官兵逼在道旁,倭刀过处,官兵措手不及,一时狼奔豕突。
陆烈一击得手,更不停留,纵身跃上一辆大车,右手剑剁开两名兵士,左手一晃,已捻起火折子,往车中点去,霎时火光熊熊,陆烈早向第二辆大车攻去。
待十余辆大车均已起火时,护车官兵亦已伤亡殆尽,陆烈身上血迹斑斑,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已经气力用尽。
尤天贵缓缓自暗处走近前来,伸手掀起了一辆大车的后盖,但见车中全是一袋袋的军粮。
远处尘头大起,一大队官兵疾驰而来,尤天贵一声唿哨,倭服武士纷纷骑上官兵留下的马匹。陆烈走到车旁,又以长剑在地上画了一个斗大的“陆”字。
浓墨似的夜色覆压着狭长的海岸,海风吹在岩石的间隙处,呼呼有声。远处海面似有一点暗影在晃动。
陆烈轻悄悄探出头来,四下顾盼一匝,蹑手蹑足自矮树后转出,作势向前疾行,忽觉前方不远处微微响动,有夜行人衣袂带风的声音,立时一步缩回,紧贴在矮树背后,但见沉沉黑暗中,果似有一条纤细的身影一掠而过,陆烈登时屏住气息。
那身影似是直向右方营舍处潜行过去,陆烈侧耳倾听良久,不闻有巡逻武士近前的脚步声,那身影消失之处,似乎微有一两声喝叱,但终于静止下来。
陆烈深深吁了一口气,一纵身,跃出丈余,飞快向海边奔去。到达一块奇形岩石底下,陆烈自怀中轻轻掏出一张皮纸,摸索着放在岩石根部一个凹形空格之中,然后以沙覆住空格。
回过头来,陆烈猛觉眼前一霎,似乎有人在暗中窥视,再仔细扫视一遍,不见有何动静,便伏身潜行,向营舍处慢慢挨去。
待陆烈身形完全消失之后,一人自暗处抬起头来,陆烈遥遥仰视过去,夜色中看不分明,恍惚正是尤天贵。
陆烈潜回自己营舍的房中,躺在一张木板床上,眼睁睁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一直沉思天明。
赤霞右卫门高高站在一处峰峦的顶端,手抚黑柄长刀,向下望去。尤天贵恭恭敬敬随侍在他的左侧。
山峰下近千名官兵陷入重围,被数以万计的倭服汉子寸寸切断,陆烈在围攻的人众中显目已极,剑气漫天,来回扫荡,所过之处,官兵纷纷倒地。
尤天贵忽然恭声说:
“属下就是不明白,将军为何让这陆烈一直潜伏在咱们这里,这家伙剑术不凡,留下去早晚是个祸胎。”
赤霞右卫门冷笑一声,道:
“本座就是要利用他这一身剑术,替本座多杀几名俞大猷的部属,否则焉容他活到现在?”
尤天贵沉吟道:
“这次明兵折损不少,这家伙想是尚未觉察将军早已洞悉他的诡计,不如待会儿乘机将他拿下,也好让俞大猷死了这条心。”
赤霞右卫门微微摇头道:
“本座还要靠他传信,引诱那俞大猷亲身出来,一举击杀,可笑那公孙一志,临死还以为本座会被这等苦肉计所欺,当真是愚不可及,待他得知俞大猷也会因这陆烈而死于本座手上时,嘿嘿——”
尤天贵钦服之极,躬身道:
“将军妙计,非属下等所能臆料。”
赤霞右卫门遥望山下,陆烈已率众结束战役,正整队准备归去,转身向尤天贵吩咐道:
“传令下去,全军转赴柏嵩岭基地。”尤天贵道:
“是!”赤霞冷笑一声道:
“陆烈此人,已不足为虑,本座早命左右翼四大武士,牢牢监视着他,你也随时在后注意他的动态,只等俞大猷入网,就率同四大武士立即将他格杀。”
尤天贵鼠目闪动,一迭连声应道:
“是!是!”
这时远处天色突变,乌云密布,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山下的陆烈一人骑在马上,踽踽向前行去,苍蓝的身影在晚风中显得一片灰暗。
赤霞右卫门嘴角泛起一阵阵冷笑,连黑色的面具都起了一丝波动,暮色里衬得格外可怖。
静夜中,营室里厢一灯如豆。
陆烈独自躺在床上,痴痴望着远方的一簇星光,动也不动。
左近的声音已经完全寂灭,巡夜的倭人也渐行渐远,陆烈悄悄支起身来,自怀中掏出一块小小的木脾,放在桌上,然后匍匐在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烛光闪烁,照映着桌上的木牌,隐约看得出上面刻了十一个暗红的字迹:
前辈义侠公孙一志之灵位。
陆烈跪拜已毕,又将木牌收入怀里,然后取出床头长剑,轻轻出鞘,寒光大作,陆烈在烛光下摩了又摩,抚了又抚,忽然间怔怔流下泪来,将襟前染得一片潮湿。
半晌,陆烈咬了咬牙,将长剑置入鞘中,转身燃亮烛光,取出皮纸,伏在案前振笔疾书起来,不片刻,书写已竟,陆烈一口吹熄了烛光,一边收起了皮纸,一边屏息潜出营室。就着星光一辨方向,径自往前疾行而去。
黑暗中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陆烈的身影。少顷,营舍后方转出四名持刀的黑衣武士,黑暗中那人招手嘱咐了一阵,一名武士手持同样的皮纸,暗暗追蹑陆烈而去。
静夜中,主帐内一片光亮,四支大烛熊熊燃烧。
赤霞右卫门烛自仗剑而立,瞋视着帐中一个稻草搭成的假人,那假人身披明朝总兵官的服饰,头戴高盔,望之俨然。
赤霞右卫门喃喃道:“俞大猷,你的死期到了,当初你诱杀我的哥哥,扫平舟山,直捣宁波,那是何等得意!不想你竟会去相信一个江湖浪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哼,只待平海的大车一到,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一剑回旋,向那草人扫去。
突听帐前武土报告道:
“尤军师请见。”赤霞倏然顿住剑势,缓缓插入鞘中,另取出那柄黑色长刀挥舞片刻,沉声道:
“进来。”
尤天贵附在他耳际,禀告道:
“恭喜将军,陆烈已经把将军后天要亲骑到三汉口的讯息传了过去,后天俞大猷一定会赶来受死——”
赤霞肩头微一耸动,沉吟道:
“哦?平海来的大军后天一定可到?”
“将军望安,平海的大军从水路来,惠州的大军从陆路来,准定于后天和本军会师。”
“三汊口一带布置如何?”
“只待俞大猷那五千名步卒到来受缚。”
赤霞仰天长笑,声音凄厉已极,一刀柄击向那稻草人,随说:
“好,后天待前哨一见俞大猷本人,立即传命左右翼领班武士先将陆烈处死!”
黯澹的天穹与苍茫的大地,在极目处连成一线,海面一长列战舰,整整齐齐泊在那里。
三汊口左边烽烟突起,先是一小彪官兵遥遥在南面出现,人影晃动,警号乍鸣。倏忽之间万骑奔腾,排山倒海般自北方突入,蜂拥著向南卷去,一时四野都似为之震动,海面上火光一片,把整个港湾映得处处嫣红。
陆烈自烈焰中冲出来,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他的身后,烟尘中躺着三具黑衣武士的躯体,最靠近他的另一名武士,倭刀犹在颤动,足下的扶桑木屐已被踩断,用力跃起的姿态在火光掩映下极端狰狞,可是胸前一边长长的剑痕,白左肋直划到右股,显然在狭形的倭刀劈下之前,已被长剑一掠致命。
外面杀声震耳,扬起的黄沙漫天狂洒,陆烈斜斜倚在一根断裂的营柱上,眺望着远处官兵鲜明的旗帜逐渐移近。南边大批倭服战士似乎已被逼退到海畔。
骤听得蹄声响动,二十余骑迎面狂奔而来,霎时已将陆烈围在核心。为首二人抛鞍下马,正是赤霞右卫门与尤天贵。黑色面罩后面,赤霞的双目似乎喷出火来。
陆烈挺身直立,与赤霞正面相对,毫不畏怯。良久,赤霞冷笑道:
“陆烈,你纵然剑术再高,还是注定了要死在此地。”
陆烈哂然一笑,仰视不远处的大海波涛,缓缓道:
“生而何欢,死而何惧?陆某从身入江湖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打算庸庸碌碌挣命下去——”
赤霞右卫门双手交叉,各按在腰际倭刀与长剑之上,涩声道:
“好,既然如此,上!”陆烈忽然抗声道:
“且慢!”赤霞微微一滞,衣袖鼓风猎猎有声。
陆烈双目凝视赤霞瞬也不瞬,一字一字说道:
“王鲁,到了此刻,你还不肯露出本来面目?”
赤霞浑身一震,半晌才道:
“你——?”
“公孙老英雄早就知道你即是王鲁,你号称‘无影神龙,盘踞在闽浙一带,经常行踪不定,财产来历不明,专一收买意志不坚横行市井的汉人,加入你的组织,其实,世上哪有真正‘无影的人,你自王鲁的身份失踪的时候,就正是到各处去啸聚倭寇的时候。”赤霞重重冷哼一声,陆烈只作不见,径自沉声接下去道:
“我本该早就看出你的用意,你一再游说我脱离江湖,另外闯荡事业,那天在竹林中, 你先与我缠斗,下手毫不留情,一心消耗我的精力,然后趁我长剑脱手,立即叫你手下那名 武士长在我背后偷袭,我一时不察,差点丧身在他的刀下,那天若不是公孙老英雄父女出现 ——”
赤霞右卫门截断了他的话头,厉声道:
“好,你既然知道了,我这面具不戴也罢。”刷的一声撕下了头上面罩,火光下看得分 明,虬髯鹰鼻,双目炯炯,正是王鲁。
陆烈面沉如水,一双眸子直欲洞穿到王鲁的心坎中去:
“其实,你也不是王鲁,你是汪鲁,十年前纵横七海的倭寇首脑汪直的弟弟。”
汪鲁怒发如狂,戟指陆烈,胸膛起伏,喝道:
“这又与你何干?”陆烈截口道: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兄弟二人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勾结异族,荼毒天下,陆某虽是身在江湖,却也不容你挟技施虐,苦害苍生。”
“俞大猷诱杀我兄,使我等十载经营,付诸流水,我才誓欲得之而甘心,你与俞大猷又有何关系,一心为他来作内奸,败坏我的大事?”
“我与俞将军素未谋面,俞将军亦不知有我陆烈其人,但公孙老英雄以国士视我,陆某虽只是一介武夫,却也知见危受命,一言九鼎,乃是古之侠士的本色。”
汪鲁面色一片煞白,截口问道:
“但……但你一直在我监视之下,一举一动,脱不了我的眼底,你如何将这三汊口聚歼俞大猷的真正计划偷传出去?”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尤天贵,忽然插嘴道:
“这讯息是我传出去的。”汪鲁猛然一愕,转身诧声道:
“你?”
“不错,公孙先生壮烈自戕,陆烈自始忍辱负重,这一切你自然早已洞悉,所以一直全将重点放在陆烈身上,一心想利用他误传军机,引诱俞将军入彀,其实你透露给陆烈的部署根本没有传出去,陆烈的作用只是在转移你的注意力,公孙先生把他的女儿也交给你,就是为了要你全神对付陆烈,其实是我把全部会师计划列图飞报俞将军的。”
汪鲁倏然引吭长啸,廿余名倭服武士疾扑而上,陆烈一惊,拔剑飞跃扑上,其势竟已不及。
但见汪鲁回剑旋身,凌厉无伦,“铮”的一声亮响,左手倭刀架住了陆烈的长剑,右手闪电般连抖三次,正是他成名绝技“神龙摆尾”,剑光一闪,已刺中了尤天贵的咽喉。
尤天贵惨呼一声,颤巍巍倒在血泊中,气息早绝。
陆烈疯虎般连攻七剑,逼开了汪鲁手下的武士,蹄声翻飞中,骑兵长驱大至,登时将一众倭服武士冲散。
汪鲁独立尘中,双眼鹰隼般直瞪陆烈,抛去了左手的倭刀,惨笑道:
“你我交手九次,不分胜负,上次那一招‘飞星贯日,本当立时制你死命,如今情谊早绝,你受死吧!”蓦地里腾身而起,一个转折,大鸢般向陆烈扑落,点点寒光,森森剑气,登时将陆烈圈住。
陆烈不退反进,手中长剑疾迎而上,汪鲁在半空中冷笑一声,大袖翻飞处,剑影如电光石火般飞击陆烈的前胸。陆烈恍若未见,猛一晃身向前飞跃——
“嘶嘶”声中,汪鲁的长剑已刺破了陆烈的前襟,顺势疾削而至,同时左手疾指,一道白光直袭陆烈的面门,正是那招神鬼莫测的“飞星贯日”!
火光中人影乍分,两人已互易了位置,只是陆烈背上一道血痕,已被匕首深深划中。
汪鲁狞笑着作势欲扑,陆烈摇摇欲坠,良久,汪鲁缓缓倒了下去,原来陆烈前跃时一剑反削,却已制中他的胁下致命要穴。
汪鲁嘴角已泛出鲜血,颤声道:
“你……你竟破了我这……这一招,是……是谁教……教你的?”
陆烈摔出去手中的长剑,摇摇晃晃向外挣扎走去,背后鲜血涔涔,滴在黄沙地上,滴出了一条血线,他一字字说道:
“公孙一志!”
这时天边恰有一道烈焰腾空而起,哗然散开,照耀着一片茫茫的黄土。
陆烈蓝色的长衫上染满了鲜血,迎着扑面的寒风独自走去,远远离开了鏖战中的海滩。
他就着一块嵯峨的大石,整了整衣衫,伸手自怀中取出那块木牌,犹未注目,一滴热泪已滚了下来。
忽听不远处一声娇怯的少女口音:
“陆……陆大哥!陆烈!”声音激动难抑,听来似乎有些熟悉。
陆烈猛一抬头,一条纤细的黄色身影正急奔而来,定睛看去,正是公孙瑛。
陆烈大喜,脸上忽然涌现了异样温柔的神色,急忙纵起身来向前迎去。公孙瑛似乎也甚急切,犹未奔到,已半空中腾身疾跃近前。
倏忽间白光一闪,陆烈眼前依稀掠过了“飞星贯日”的走势,一柄短剑已端端正正刺进了陆烈的陶襟,鲜血喷涌如注,陆烈再也站立不住,一摔身仆倒在大石下,把大石左近染上了一片鲜艳的血色。
陆烈但觉天旋地转,紧捂着胸前的短剑,勉强举目望着公孙瑛,公孙瑛的面庞近在眼前,这时看来分外的娇美。
陆烈勉强提起最后一丝气力,颤声道:
“公孙姑娘,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这恶贼,你害死了我爹爹,我爹爹那么信任你,我早要手刃你这卖友求荣的恶贼,天可怜见,叫我一剑成功。”
“你这招是向谁学的?”
“当然是王鲁大哥!”
陆烈但觉心头一酸,勉力握紧了手中的木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远处烟尘已经平靖,一列列衣甲鲜明的官兵,正押解着大群倭寇向前行进,悠扬的军乐声中,一杆大旗高高升起,上面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俞”字,在向晚的天空下迎风招展。
(选自台湾希代书版有限公司《新世代小说·武侠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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