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现代人一提“哀愁”二字,多带有鄙夷之色。好像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了,“哀愁”就得像旧时代的长工一样,卷起铺盖走人。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张扬各种世俗欲望的生活图景,人们好像是卸下了禁锢自己千百年的镣铐,忘我地跳着、叫着,有如踏上了人性自由的乐土,显得那么亢奋。
哀愁如潮水一样渐渐回落了。没了哀愁,人们连梦想也没有了。缺乏了梦想的夜晚是那么混沌,缺乏了梦想的黎明是那么苍白。
也许是因为我特殊的生活经历吧,我是那么喜欢哀愁。我从来没有把哀愁看作颓废、腐朽的代名词。相反,真正的哀愁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是一种文化底蕴,是可以让人生长智慧、增长力量的。
哀愁的生长是需要土壤的,而我的土壤就是那片苍茫的冻土,是人烟寂寥处的几缕鸡鸣,是映照在白雪地上的一束月光。哀愁在这样的环境中,悄然飘入我的心灵。
我熟悉的一个擅长讲鬼怪故事的老人,我视他为当代蒲松龄,在春光中说没就没了,可他抽过的烟锅还在,怎不使人哀愁?雷电和狂风摧折了一片像蜡烛一样明亮的白桦林,从此那里的野花开得少了,怎不令人哀愁?我期盼了一夏天的园田中的瓜果,在它即将成熟的时候,却被早霜断送了生命,怎不让人哀愁?雪来了,江封了,船停航了,我要有多半年的时光看不到轮船驶入码头,怎不叫人哀愁!
人的怜悯之心是裹挟在哀愁之中的,而缺乏了怜悯的艺术是不会有生命力的。哀愁是花朵上的露珠,是撒在水上的一片湿润而灿烂的夕照,是情到深处的一声知足的叹息。可是在这个欲望膨胀的时代,哀愁就像丧家犬一样流落着。生活似乎在日新月异发生着变化,新信息纷至沓来,几近爆炸的程度。人们生怕被扣上落伍和守旧的帽子,疲于认知新事物,应付新潮流。于是,我们的脚步在不断拔起的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间变得机械和迟缓,我们的目光在形形色色的庆典的焰火中变得干涩和贫乏,我们的心灵在第一时间获知了发生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新闻时却变得茫然和焦渴。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似乎已经不会哀愁了。密集的生活挤压了我们的梦想,求新的狗把我们追得疲于奔逃。我们实现了物质的梦想,获得了令人眩晕的所谓精神享受,我们的心却像一枚在秋风中飘荡的果子,渐渐失去了水分和甜香气,干涩了、萎缩了。我们因为盲从而丧失了自我,那种散发着哀愁之气的艺术的生活似乎与我们渐行渐远了。
是谁扼杀了哀愁呢?是那一声连着一声的市井的叫卖声呢,还是让星光暗淡的闪烁的霓虹灯?是越来越眩目的高科技产品所散发的迷幻之气呢,还是大自然蒙难后产生出的滚滚沙尘?
我们被阻隔在了青山绿水之外,不闻清风鸟语,不见明月彩云,哀愁的土壤就这样寸寸流失。我们所创造的有些被标榜为艺术的作品,因为缺少哀愁的情怀,要么言之无物、空洞乏味,要么迷离傥荡、装神弄鬼。那些自诩为接近底层生活的貌似饱满的东西,散发的却是一股雄赳赳的粗鄙之气。我们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说尽管我们过得很热闹,尽管我们看似生活富足,可我们捧在手中的,也许只是一只自慰的空碗罢了。
(孤山夜雨摘自《辽沈晚报》2015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