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庙
1
我首先看见的是岳母的脸,阴沉得很。我说,亲娘。
人们比以往几次我刚从上海回来时更加冷淡。寥寥几人上来,问,怎么样?我想我的肝出了毛病管你们什么事呀。这肝是不可救药了。晚期肝癌!当他们第一次听见这四个字时,全都被吓成了软柿子,脸色比我的肝色还难看,像是他们自己得了比我还绝的绝症。全都是悲天悯人的好人,我又没死,何必呢。我这是第四次从上海回来了。医生说,不用再去医院了,在家好好休息。他的话我明白,在家等死,所以这第四次也就是最好一次了。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得了什么毛病,去了那里就知道了。此前我从未去过上海,乡下人无缘无故去大城市干什么呢。
有一次,医生明确地告诉我,你可以尽量往后推,可能可以活上两三年,也可能是五六个月,不过你放心,目前两三个月绝不成问题。不,这话是爹转述的。我还复述了一遍爹自己对我说过的。我说,打强心剂,每针一千元,每次可以多活半个月,还有,可采用激光化疗法,具体的我也不懂,效果好,可是也很贵。
爹的皱眉动作很不易察觉,他毫不犹豫地说,生命重于一切。
我说,我宁可自己死了,杂货店也不能关。
爹说,等你死了再说,不,我不关就是了。
我很高兴,我在村子里的庞大杂货店有可能保住了。村子里二百多户人家,就我一爿杂货店。
这时我才想起,最早那次,医生皱眉,从我身边一声不响地经过,把守候在外头的爹叫去嘀咕了一阵,爹又把我叫去嘀咕了一阵,嘀咕的内容便是我要死在他前头了。我还想起我最初是肚子疼,不过食欲仍很好,消化也不错。肚子疼了,是要去看医生的。先是在县城看了,医生不敢妄下断语,建议我们去上海。
岳母以哀怨的眼神瞅了我一眼,一副质询的神情。
怎么办?她终于说。
我说,不会再去上海了,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依然活着,这爿杂货店要依旧开着。
她尖刻地说,你胡言乱语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要撂下我的女儿不管啊!
第一次是爹陪我去。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都是我的小弟陪我去了。爹老了,走不动了,坐飞机也难受,还要遭受空姐的白眼。爹很狡猾,据说“文革”的时候他不加入造反的任何一派,从而“文革”后得了“老谋深算”的虚名。有关他在“文革”中明哲保身的传奇经历至今仍在村子里流传。“文革”后他仍在一所小学任校长兼教书,退休后又返聘在县城的中等商业学校教书,之后才算彻底退出教书舞台。
我每去一趟上海回来,来看望我的人就一次比一次少。他们特别关心的事是我这一趟又花了多少钱,好像我花的是他们的钱,而不是我还能活多久。明知要死的,何必花冤枉钱呢。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么说。
2
有人说我好几次大难不死,这是事实。我原是个石匠,随着村子里通了公路,现在这行业消失了。形势改变,人不得不跟着走。村里通了公路也有好处,我一肚子疼就可以跑到县城里看医,现在看病也方便着哩。不相信你可以生病试试看。
我老婆的妹妹是赵六的老婆,我与赵六互称“两姨夫”。赵六在上海当水兵,参军时年龄不够格,但人长得高,便蒙混进去了。赵六本想当兵后能够捞到一份公职,哪知农村户口必须回农村去,白干一场。我们合作办了一座电影院,石匠的活,我便有一下没一下的了。
别以为电影院是露天的,不,我们办的是室内的电影院。上面可都是用杉树皮遮盖得严严实实,座位就是水杉木的树干。虽然树干圆圆滑滑,但只要观众不过于激动,是不会滑到地上去的。盛况空前可把我乐坏了,就像在我们电影院放过的那部电影的名字:人欢马叫。不过冲击大门的力量也隐隐地预示了灾祸。我和赵六是老板,我们没有放映机、银幕及片子,全交代给乡里的那个电影放映员了,雇过来,每场给一百。开始几天,收入都有三四百元,后来营业额就滑到了一百元以下。更糟的是,村子里有一个叫王八的,因为不买票被我挡在门外好几次,怀恨在心,一个夜里把我打昏在稻田里,差点没死掉。
房间里两张床,我睡大床,一个照顾我的堂嫂子睡窗下的钢丝床。我们躺在仇家王八的屋里,王家的人逃得精光。碗碗碟碟啥的被赵六捣了个稀巴烂,他扬言还要掘灶,被阻止了。掘灶意味着什么很清楚,这是最大的禁忌,不能干。如果做了,王家一族的人都要站出来与你理论,道理本来在你一边的,反而就变成了你理亏。现在那边的人自知理亏,所以没人替他们出头,任你占着屋子。
赵六的老婆也就是我姨子是我介绍给赵六的,赵六看中了,事情就成了。赵六就住在隔壁房间里,以防王家的人深夜潜回来。一次夜里赵六被隔壁的什么声音吵醒了,以为大事不妙,一脚踢开堂嫂子闩着的门,看见堂嫂子正伏在我身上做类似于俯卧撑的动作。此后他再听见什么异常的声音,也觉正常了。
我说,我老婆一直不生,六年了。
不会生了,不会生的就不会生了,堂嫂子说,瞧你多结实,可惜了。
当时我正伸手摸她的胸,她的衣服还没脱。本来是软的,很快便硬了,下面,湿润得不行。我要回自己的床上睡,她说。身子却没动。我瞧了一眼上闩的门,又瞪了一眼窗下的那张钢丝床,说,我现在需要你,你不是来照顾我的嘛。我的指头往湿地里再陷进去一些,她尖叫起来,疼死了。随即她笑了,说,换一根粗一点、要有弹性的。她上来不久,赵六就踢断门闩扑进来了。
赵六走后,堂嫂子问,弟妹为什么不照顾你?
我说,她管电影院里的事,我不能让电影院跟我一起倒下,这是我的做人原则。
堂嫂子忧心忡忡地问,赵六不会说出去吧?
我说,怎么会呢,他老婆还是我介绍的呢,唉,姐妹俩,可赵六的老婆就很容易生孩子。
堂嫂子问,你不会对赵六的老婆也动邪念吧?
我轻蔑地说,怎么会呢?我的小姨子又不是你。
3
这是我的做人原则,人死了店不能关。关了电影院,我已经伤心不已。这是我第四次从上海回来后向爹重申我的立场。当初我被打倒,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重新爬起来,事实上也是如此。今非昔比,这次我一定要死了。一股酸楚爬上我的心头。
我爬起来后,跟堂嫂子不再来往,关闭了电影院,办起了杂货店。村里原有一爿杂货店,规模小得可怜,是一个老头子开的,白砂糖花生食盐芙蓉糖什么的都放在罐头瓶里卖,一共也就十几个罐头,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我的杂货店开起来没多久,老头子就关门大吉了,后来他很快蹬腿去了。我不知道这是否和我有关,但我内疚了好一阵子。
第一次从上海回来后,我说,爹,除非你在我死之前找到一种新的谋生手段,否则,杂货店是不能关的,一刻都不能断绝赚钱的生路呀。
赵六是够义气的,尽管当初我怂恿他与我一起办电影院,没让他赚到钱反而抹了一头灰,可他一点不记恨。他又在村子里折腾了一阵,收购蛇!他把我的杂货店当作他的收购据点,死蛇也收,活蛇更好。那段时间腥臊味冲天,因为生意好。赵六隔三岔五地拿死蛇活蛇去镇上卖,回来喜笑颜开。但是后来发生了一点意外,一位村人遇见一条蝮蛇,为了抓活的卖个好价钱,舍不得打死,结果被蝮蛇咬了一口,一命呜呼。那家人大闹了一阵,赵六一家、我一家,东拼西凑了一千元钱赔了了事。赵六再也不收蛇卖了。
被闹得灰头土脸的赵六去国外了,开始是一个人出去,后来一家人都去了。他很机灵,据说是在八十年代末北京动荡那一阵子,买通了一个某国使馆里的中国职员,翻译之类的干活,堂而皇之地坐上飞机一溜烟跑到国外去了。我一千元一针强心剂,还有激光治疗(我们的土话叫“照光”),来往上海坐飞机,这些费用基本上都是赵六托人捎来给我的。人的身体真是个无底洞,只要里面出了毛病,无论你从外面塞进多少,都不见好。
爹同意不关闭杂货店,但杂货店的确已露出一副严重的颓相,如同老人掉光了牙齿的口腔,因为货源没有供应进去,店里面越来越显得空空落落。往往有人问某某货有没有,得知没有,就扬长而去。顾客越来越稀少了,因为确实没什么东西可以卖了。
我希望活着,我希望天上掉下个馅饼,使我奇迹般地起死回生。
脸色最难看的是岳母,这个矮矮胖胖的老妇人。她不怪她女儿的肚子不会生孩子,只怪我把她女儿四十来岁就撂下来不管。我和堂嫂子激情一段时间,倒不是我试图把自己的种子播进去,因为即使播进去,生根发芽长出来也不是我的,活生生的堂哥哥与我熟稔着呢。而是……怎么说呢,就像一片贫瘠的土地,无论怎么施肥,就是不长庄稼,农民就不想再在这篇土地上播种了。我也不想在那片土地上播种了,除非我体内憋得慌,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将就着用一用。
当然,我理解这一点,这个年纪,嫁人已经没人要,而且谁都知道她是不生孩子的。这已经由死人试验过了。不生孩子的女人谁会要呢?
赵六家里的柜子、箱子、桌子椅子,凡是能搬得动的东西都被他的岳母雇人搬去了。这些啥的这段时间她也用不上了,因为我身体不好了以后,她搬过来和我的婆娘同住了。这老娘们够狠,赵六一家人在国外如有个闪失,回来了住哪里?这老娘们有一次说,赵六已经在县城里买了房子了。哦,这倒是的,我怎么就忘记了。
我不想死,尽量把死期往后推。我看得开,每个人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每个人都在尽量往后推迟这一天的到来。
这女人当时很漂亮,我说的是我的婆娘,要不当初我怎么会娶她。但现在已不行了。我抱养了一个女儿,九岁了,名叫花花。花花这名字不错。
4
我的死是必然的。这个必然性来自于我第一次去上海。在此之前,我肚子疼只是包含着死亡的可能性,况且肚子不疼的人都有可能意外死掉。从这点意义上说,我肚子疼与不疼没有什么区别。现在我已经懒得区别什么是死什么是不死了。
我终于如期告别了这个世界。我看到,我一死,爹就把杂货店理干净布置成我的灵堂了。村里很多人来向我告别,他们在我弥留之际着意回避见我一面,怕沾晦气,但现在都来了。我最欣慰的是,我的小弟没有记我的仇,他不仅三次陪我去上海,还躲在我的灵堂后面,蹲在一个大铁锅前为我烧了三天的纸钱。我对小弟说,我的钱已经够花了,我还要到那边开一爿杂货店,争取早日自力更生,烧点本钱给我进货就可以了。可是小弟听不到我的话。
我小时候比较狡猾,常常有这样的情形:母亲走在前头,挑着一担番薯藤叶,我走在中间,空着手,小弟走在最后,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我太狡猾了,开始的时候我说,娘你挑担,我来扛锄头。我扛起了锄头,开始走在娘的前头,后来就走在了娘的身后。娘那时身强力壮,走得飞快。天色已不早了,她要回去给我们做晚饭。我和小弟都落在后头,娘不管这个,娘只管自己走。
我说,小懒汉,轮到你扛锄头了,不能光吃饭不做事呀。我丢下锄头,刚好丢在小弟脚前。我朝他扬了扬拳头,他无奈只得服从。走不多远,我听得小弟在后面大喊一声。我回过头来,半黑暗中什么东西朝我飞过来……是锄头!我身手机灵,避开了,要不准没命。小弟早已遁入遥远的夜幕之下,我再也追不上他。主要是,我不能丢下锄头去追他。
现在,我永远遁入了黑夜的铁幕之下,那片黑暗距现在的小弟看来还很遥远。爹正在向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抱怨说,他该把杂货店带到阴间去开的……
爹的话提醒了我,这也正是我希望的。我到了这边,才发现找不到一爿杂货店,如果我开了一爿,生意肯定好,而且干这一行我有经验。现在我有足够的本钱了,都是小弟烧给我的。杂货店的选址很重要,我想先得找一个鬼多的地方。可是我从哪个鬼地方去进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