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宣
明代晚期,艺术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书画家当推董其昌。
董其昌(1555年至1636年),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万历十六年(1588)进士,选庶吉士,官至南京礼部尚书。谥文敏。通禅理,富收藏、精鉴赏、工诗文,又倡“南北宗”论,以禅论画。著有《容台集》《画禅室随笔》等。书画艺术及理论在当时和后世左右了山水画坛的主流发展,无论是被奉为山水画正宗的清初“四王”,还是个性鲜明的八大山人、龚贤等均受其启发。
中国嘉德2015年秋季拍卖会上有一件即将上拍的董其昌佳构—《疏林茅屋图》卷,此卷系清宫旧藏,著录于《石渠宝笈三编》。全卷纵26厘米、横150厘米,水墨纸本。图绘冈峦连绵,清江寂然。近处山坡一隅,坡上树木扶疏,摇曳生姿。中部有秀润之山,虽不高大,却有丘壑之美。山脚有小桥临水,向前则是一片空濛的水面。远处山峦起伏处,草木葱茏,三五茅庐历历掩映于疏林之中,虽无人迹,可想幽人襟怀。此图先用淡墨勾稿,再以渐深的墨色反复勾摹,笔墨秀逸,墨淡而不掩用笔之妙。所画山石凹凸向背分明,劲峭中饶清逸之趣。树干多曲折顿挫,枝叶或纷披、或浓郁、或简淡,尤见笔墨的丰富变化,为董氏精心之作。
董其昌对书画的见解与主张,大多见于其生前所刻《容台集》中,这是学习领会其书画艺术最可靠的依据。本文将结合其中部分画论来剖析《疏林茅屋图》,以期对董其昌之绘画艺术有更为深入的理解。
其一,山水画落笔先求布局,注意“分合”、“虚实”、“疏密”的处理。
《疏林茅屋图》从布局上看有三处分合,一是卷首群山绵延至近景山坡,二是中景丘壑,三是卷尾的远山,中间大段的江面则以留白处理。如同《容台集》中所说:“山之轮廓先定,然后皴之。今人从碎处积为大山,此最是病,古人运大轴,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虽其中细碎处甚多,要之取势为主。”布局以“取势为主”,在分合定了之后,各段中再求虚实。山峦先勾轮廓,再以皴法为之,但也有空勾无皴处,显得画面疏密相间,充盈而不挤迫,这才达到整体“势”态即分与合、虚与实、疏与密的艺术形式美的高度统一。无锡博物院藏有一卷《岩居图》,也类似此卷这种三分布局,只不过它把卷首山峦改为近景,加大中段丘壑的比重以突出“岩居”的主题罢了。
其二,关于学画,董其昌曾有一段著名的论述:“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郛郭,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
这里的“读万卷书”,是指学画之人要有一定的文化修养,而“行万里路”则是要去体验自然,这样才能为“山水传神”。他的另外一条画论也印证了这个观点。“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因此,“师法古人”是第一阶段,他自己也坦白说“岂有舍古法而独创者乎。”在《疏林茅屋图》中,也处处能找到董氏“师古”的痕迹。如坡石、远山的皴法,折带、披麻并用,并以侧笔为主。正如他对倪瓒画的体会“作云林画,须用侧笔,有轻有重,不得用圆笔,其佳处在笔法秀峭耳。宋人院体,皆用圆皴,北苑独稍纵,故为一小变,倪云林、黄子久、王叔明,皆从北苑起祖,故皆有侧笔,云林其尤著者也。”上海博物馆藏有其1617年作《仿古山水册》与1618年作《书画册》,其中各有一开仿倪瓒山水,可以与此卷相对照。
此外,卷中山峦以近于几何形的大小石头相间组合而成,多用披麻皴。而山顶的矾头和山脚的矶石则外轮廓线略重,内或以简单的“Y”形来体现造型,或用墨线勾皴来表达明暗。董其昌曾论及山石之法,“凡山俱要有凹凸之形,先钩山外势形象,其中则用直皴,此子久法也。”因此,这种山石的处理方式应学自黄公望。其1623年作《仿古山水册》(藏故宫博物院)中有一开“仿黄子久笔意”,坡峦上的矾头与杂树均与此卷相似。
卷尾几处树丛也颇为醒目,画家直接用浓墨画出枝干,用浓淡墨横点出树叶而不事勾勒,这是典型的仿照米芾所创《云山图》的树法。此处小树点缀得“淋漓约略”,并且错落有致,为画卷后半段增添了墨色层次变化,实为妙笔。
其三,“师法古人”之后,“以天地为师”当是第二阶段。
也就是说,艺术家要想超越古人,就必须具有高于古人的艺术眼光。比如画树,他认为“树头要转而枝不可繁,枝头要敛不可放,树梢要放不可紧”,“画树之法,须专以转折为主,每一动笔,便想转折处,如习字之于转笔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验之卷中近景坡上的树木,穿插有致,姿态生动,皆十分相符。在《疏林茅屋图》上能够找出倪云林、黄子久甚至董北苑的元素,但是却没有一丝刻意的痕迹,总体的风格是属于董其昌自己的,是他“集古大成、自出机杼”重新创造出的一种艺术风格。
其四,画上的题跋,往往是从艺术表现的需要出发,所题文字或与绘画的意境融为一体,或对画面深意加以阐发。正如方薰所说“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董其昌在《疏林茅屋图》上题:“冈岚屈曲径交加,新作茅堂窄亦佳。手种松杉皆老大,经年不踏县前衙。”书法清润秀雅,“冈岚”、“茅堂”、“松杉”等都已在画中点出,而画家的真正想法却在诗句最后阐明,即宁愿隐居于深谷茅堂,也不愿涉入官场之中,所以此诗此画正是他的心境写照。
由于董其昌声名显赫,其作品在当时为人所重,因此求画者络绎不绝。为免应酬之劳,他曾让不少画家为其代笔。据徐邦达《古画辨伪识真——王时敏、王鉴、董其昌》一文,代笔者大多是一些有熟练技巧的“行家”,如赵左、沈士充、释常莹之流。他们的画是“苏松”一派的寻常面目,圆熟淹润,与董氏无涉,因此较易分辨。观《疏林茅屋图》中用笔宛转藏锋,不直率流滑,王原祁谓之“董华亭论画云,‘最忌笔滑,不为笔使’”,所以线条外柔内秀,于温雅之中别有一种生拙之趣,明显不是出自那些技法纯熟的松江画师之手。
作为晚明最大的画派——“松江画派”的宗师,董其昌以绘画实践为基础,提出 “南北宗”论,推崇南宗“文人画”而贬抑北宗“职业画”,形成巨大的社会反响。在中国书法史上,他也赫赫有名,与邢侗、张瑞图、米万钟并称“晚明四大书家”。除此之外,他还是独具慧眼的鉴藏家,传世许多名迹都经过他的鉴赏题识。
2015年恰逢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故宫推出的“石渠宝笈特展”,规格之高、藏品之精,在故宫博物院的历史上都难得一见。《疏林茅屋图》作为晚明艺坛文宗董其昌的精品,又是皇家典藏《石渠宝笈》所出,其珍贵价值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