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姣
中国风是场梦,这梦起先由17世纪的欧洲人做起,荷兰大帆船上的茶叶、丝绸、青花瓷载着想象中的东方风情靠岸欧洲,进入各国皇室,点缀了他们的纸醉金迷。四个世纪过去了,世人对于中国风的追索从未停止,这不仅是欧洲人寻找设计灵感的多彩源泉,也成为了中国人自我审视、自我定义的艺术手段。中国风演绎了可见的时代精神,同时又是特定时代的梦幻缩影和后世回味的记忆之锚。
中国风的嬗变不拘和永恒经典同时存在着。这些视觉梦幻最早往往源自精雕细琢的女性形象,再由着观众品评和口口相传、模仿和改良,形成了一股股时尚潮流,深深嵌入到生活之中,汇集进时代的滚滚洪流。从小家碧玉的合体旗袍到那顾盼生姿的曳地长裙,中国风以流变的内涵轮番演绎着属于每个时代的梦幻和精神期盼。
民国范儿
旗人之女所着的宽大袍服为旗袍,多截拼接,袖端叠起,剪裁上完全遮掩着女性的身姿,襟边缘饰从“五滚三镶”发展到后来极为考究的“十八镶”,颜色艳丽而用材考究,以丝绸、织锦为主,或满绣、或挑花,极尽华丽,女性着在身上可谓是“流动的宝库”。
古人用樟木等木箱收纳衣物,折叠之后以求齐整,节约空间,衣服均做平面剪裁,对于女性身体曲线的凹凸并不强调,所谓的“女性魅力”悉数集中在重山叠水的绣工和连缀成片的宝珠之上了。古代衣是名绣、名锦的承载,代表了古典时代最为先进的生产力和最有中国生活面貌的优雅格调。多年以来,清代女性袍服的价值在收藏界早已获得认可,北京故宫博物院、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等机构收藏的中国古代纺织服饰文物既多且精。在收藏圈以及古董店中也存在着清人的袍服,国内国外的著名拍卖行也偶有精品上拍,必以品相、材质、绣工、纹样来判定其收藏价值,近年来因其难得,价格一路走高。
西风东渐和社会变迁使得民国女性在着装方面赢得了从未有过的解放。如今提起旗袍,已经几近民国独有的符号了。民国的旗袍,整体上依旧保留了上代平面剪裁的样式,因贴合身体,在胸部的处理上借鉴了西方立体剪裁的办法,增加了胸省,而髋部的余地则仍旧以平面裁剪的弧线来实现,配以开衩,以便行动。清代繁复隆重的“十八镶”也退回到简简单单的细小镶边,将风采留给了面料。
上世纪30年代旗袍的面料得益于中国近代纺织业的发展以及国外纺织品的进口,呈现多品种多花色的格局。前代纯丝绸和华贵的织锦逐渐让位给更轻薄、花色更为多样的新面料,其中又以国外进口的料子最为时尚。当时的《良友》等先锋杂志封面的女性便多身着进口面料,以最大胆、时兴的款式演绎着民国的流光溢彩。上海著名的丝绸店,为招揽顾客,也更倾向于能体现欧陆风情的进口织品,并为其取名“巴黎绸”、“大观绸”(取洋洋大观之意)等,谓之“洋气”。这种高档的料子即使在上海的街头也不多见,多是达官显贵人家才能消费得起,但因为其做工考究、花样美观、面料细腻,往往被悉心保存下来,我们现在所见的旗袍多数属于这一类别。因年代不够久远,中国古玩店中所见的旗袍不多,仅在丝绸博物馆等专业机构中能够看到,多数的民国旗袍目前依旧栖身民间,有待挖掘。
我们如今所谓的“民国风”也是基于所保存下来的高档旗袍和照片,配合着有关上海滩的传说想象出来的。在活色生香的臆想之外,上世纪30年代大多数女性穿着的,还是以经济、方便、实用为原则的旗袍。拍摄在上世纪30年代的《马路天使》被法国电影史学家乔治·萨杜尔称为“极为独特,而且是典型的‘中国式’的。”电影里周旋饰演的小红身着一袭简洁素净的小方格子面部旗袍,偏襟便衣领,荷花瓣儿似的立领舒适地擎着笑靥如花的面庞。裁缝在肩头处做了整体处理,借着方格儿令人眼花缭乱的纹理巧妙隐藏了肩缝儿,使得整身旗袍在视觉上高度统一协调。那个年代上海的普通女性想来远没有我们今天想象中那样大胆开放,她们平素多选择半袖旗袍,往往还遗留着满族旗袍上马蹄袖的痕迹,于是那圆润的肩头,藕一般的玉臂便藏在衣袖之下,仅微微露出小臂,就连如今看来最迷人的锁骨,也低调地依附在料子下面。上半身仅留着镶了滚边的立领和蜿蜒的盘扣作为装饰,衬托着如花的容颜。旗袍下半身长及膝盖,开衩三寸,既不影响行走,也不露骨夸张,整体上温婉内敛,简约低调。民国时期的旗袍得利于松江地区的自古以来盛产的棉布,素雅娴静,穿着舒适简单又便于清洗。而且穿着时省去了繁复的搭配,一袭素衣即可。《天涯歌女》里的小红只是简简单单地梳了两个小辫子搭在肩头,便有天然的绰约风姿和天真无邪的曼妙了。
我们所称的“中国风”里的“民国范儿”,是在中西合璧、思想变迁的大背景下,杂揉了对才子佳人的臆想,因循着上流社会精致典雅生活而抽象出来的时代定义,留存的实物、传世的文学和上海滩的英雄神话共同铸就了中国人眼里不老的“民国传说”。
“不爱红装爱武装”
转眼到了上世纪60年代,由中国女性在舞台上引领的“中国风”呈现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时代面貌。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女红军形象一度风靡大江南北,年画上,招贴上比比皆是,直到2014年中央芭蕾舞剧团在巴黎百年剧院夏特莱剧院演出时,这部50年前上演的中国芭蕾舞剧仍然受到国际盛赞,被法国观众称为“掀起了一股中国风热潮”。
穿军装、带红袖章、戴军帽、系腰带,一身的飒爽英姿、雷厉风行。这一时期女性的柔美内敛不再是服装设计重点烘托的内涵,而采用男式军装模板,强调个体与集体的统一性、纪律性和服从性。上世纪60年代人们普遍穿着的是军便服,相较于真正的部队军服,军便服没有铜扣和领章。裁剪样式从中山装演化而来,领子和肩部更加挺拔,将中山装的明贴袋改成暗袋,扣子紧扣,前襟笔挺,腰上紧紧扎了皮带,下摆因此而微微绽开,女性腰肢的俊美此时以英气勃发的姿态显露出来。这种设计以简洁有效、方便行动为目的,穿在身上没有了旗袍对髋部的约束,女性的步幅可以迈得更大,臂膀摆得更开了。因为它利于运动和耐穿、耐磨的特性,中国女性长期以来第一次可以和男性一样奔跑、攀爬,“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时代女性练就了铮铮铁骨的强健身体和硬朗豪迈的时代精神。
毛泽东曾经题词“文革时期解放军的地位是神圣崇高的,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首次接见红卫兵时,毛泽东身穿绿色军装,一时间全国人民掀起学习解放军的高潮。穿军装被视为一种荣耀,是进步的表现,全国上下、男女老幼皆是“内有一颗红心,外着一身绿装”。视觉上缩小了男女差距,抹平了阶级距离,是自古以来最为接近人人平等的时代风潮。因年代较近,对于文革时期服装的收藏目前以各地的革命历史纪念馆、军事博物馆为主,民间收藏的圈子较小而集中,但是对于文革着装元素的应用在近年遍地开花。上世纪60年代的“又红又专”被时代着装化作态度、符号,作为中国风被保存下来,它在国际上辨识度很高,在国内则承载了整整一代人的热血青春。
越来越耐人寻味
近年一股股的“中国风”强势袭来,其运用元素之多,制作工艺之精湛,每次出现,总让人眼前一亮,忙不迭回首找寻那奇幻灵感的文化源头。第63届戛纳电影节上劳伦斯·许专门为范冰冰设计的“东方祥云”礼服已经作为当代设计的成功典范被英国最负盛名的设计博物馆——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收藏。这件中西合璧的礼服在版型上参考了欧美晚礼服的立体裁剪样式,不对称设计并以内加硬衬的手法重塑了人体的肩部线条。布料的选择和纹样的运用则是十足的古典中国风范,苏绣细腻厚实的针法更是给这件“男式女装、中西合璧”的礼服增添了无尽的皇家华贵气质。
进入2000年以后,服装设计上对于中国风的运用已经不再仅仅是现代设计中异域风情的点睛之笔了。中国本土设计师的创作理念回归本体后,逐渐形成了对中国博大的文化宝库多方面挖掘和研究应用的潮流。灵感来源除了辨识度极高的古典皇家风范之外,设计师更加注重对于传统面料、染色方法的科学探究以及对水墨氤氲、参禅境界等人生态度的视觉转化。比如莨绸,以丝绸为原料,用薯莨染色,近年来多为国际设计师所注意,其植物染料的低刺激、止痒、低污染等特性早已越出服装设计的范畴而上升到人类与自然的哲学层面上了。这种生态设计的概念在服装,包括纤维原料的选择、织物结构设计、服饰的多功能、可回收和可重复利用等方面逐步寻求克服传统设计中的缺陷,预防污染和滥用。
原生态材料、原生态服色是中国传统服装的物质基础,集合了生态审美外在和内化的追求。如今的中国风不仅仅局限在视觉的辨识度上,它在全球协作、信息交流顺畅的今天,开始逐步向文化基因寻求灵感,将更为含蓄、更加深刻的民族自我定义以服装的形式物化。中国风不再为他者存在了,在设计师深刻领悟文化精妙的前提下,当代的中国风演绎着当代的中国人。
若20世纪的“中国风”统一、扎眼、辨识度高,难免是因中国这一“东方巨龙”在国际舞台上的“标签”尚且为“相对封闭”,于是不得不做减法,提炼出最为精到的信息;那么,当代的“中国风”则更细腻、耐人寻味。所谓“中国风”随着时代的悠悠流转,早已经不是欧洲人对东方绚丽生活的美好幻想和梦幻的自由改造,它对于国人的意义越来越大,逐渐地倾向于东方神韵的自我审视和中国身份的多重定义。跌宕起伏近一个世纪的“中国风”,早已脱离了风格的范畴,中国风化作中国意,它的嬗变和丰盈将伴随着中国人体会属于这个时代的,切肤的美轮美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