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枚:风流潇洒走一回

2015-11-18 21:49郭保林
海燕 2015年9期
关键词:杜牧诗人

□郭保林

杜枚:风流潇洒走一回

□郭保林

杜牧的出现无疑给大唐帝国的黄昏增添了一抹艳丽的晚霞,使日暮西山的唐王朝不怎么灰黯、落寞、孤寂。还有比他小十岁的李商隐的出生,更为晚唐诗坛添了一抹生机。大唐毕竟是中国封建社会走向巅峰的帝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华严的贵族走向没落时,仍然气度恢弘;一个泱泱帝国徐徐谢幕时,背景仍然星光灿烂。

杜牧降生时,中唐最杰出的诗人多有健在.虽然李白、杜甫去世三四十年,诗鬼李贺才十四岁,他的天才还像礴磅的晨曦欲露未露;“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三十六岁,柳宗元三十一岁,正是风华正茂、才气横绝的中青年时期;还有白居易、元稹,推敲不定的贾岛, 这些重量级作家形成一个璀璨的诗人星群,辉煌灿烂,“盛唐气象”还余韵袅袅。

但毕竟夕阳西下了,盛唐诗歌博大、雄浑、深阔、超迈的时代精神,充沛的活力,创作的激情,“挥剑抉浮云,诸侯尽西来”的豪气已不再,囊括九天、气吞万里的雄风已不再。恢弘壮丽、华美、高贵的气质已不再,时代精神已不在风萧马鸣的战场,而是在香榻闺房。

诗文是时代精神的折射,晚唐时期的诗坛已渐渐弥漫开来颓靡之气、 衰微之气、末世的悲凉之气。那么晚唐政治局势如何呢?杜牧生活的时代是唐顺宗到唐宣宗时期,不到五十年间,更换了七个皇帝,每个皇帝平均任期只有七年,比起美国总统的任期还短。这对一个封建体制的社会并非好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君主的频繁更换,必然带来政治跌宕,时局紊乱。那个时代正值多事之秋,“安史之乱”的巨大创伤使唐帝国的躯体难补元气:朝野矛盾重重,藩镇割据,内战频仍,宦官专政,朋党倾轧,而广大农村生计凋零,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农民失业,危机四伏,大唐帝国气数将尽。杜牧面对这样一个衰败没落的社会现实,空有济世之才。他锋芒毕露的青年时期,很想展示他政治上的抱负,积极寻求摆脱危机的道路,对战争、赋税、治乱都提出过良好的见解,但一直不被朝廷采纳,使得他一腔报国之志不得施展,郁郁然,怏怏然,只好将生命的激情寄赋于诗句上。同时他也将绮旎的诗篇涂抹在青楼妓馆,在妓女身上发泄自己的一腔郁愤。杜牧是风流浪荡花花公子式的诗人。

杜牧出身高门世族,官宦人家。杜牧的祖父杜佑官至宰相,杜牧出生时,家道已经衰败,丹墀玉阶,琼楼玉宇,怕已荒草没阶了;锦衣鼎食,钟鸣簪缨之家已是断垣残壁,废墟累累了。所以杜牧谈起他童年生活时说:“某幼孤贫。”

但是杜牧血管里流淌的依然是贵族血液,追溯他的先祖竟然和杜甫同源。杜甫是西晋荆州刺史杜预十三代孙,杜牧是其十六代孙,只不过杜甫是杜预长子的后裔,杜牧是杜预次子的嫡传。到了杜甫、杜牧时,这两股同出一源的流水相距越来越远了。

他自幼好学,少有大志,好言兵,曾注《孙子》十三篇。他关心时政。唐敬宗好声色,他写了一篇后来震撼文学史的《阿房宫赋》,借古讽今。他把这篇文章送给太学博士吴武陵,吴读后击案叫赏,找到当时的主考官崔郾,让崔给杜牧个状元。崔说前四名已经定了,不好更改,只好屈就第五名进士吧。

同年,他在长安参加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政治专业的考试,以第四等及第。这小子“两枝仙桂一时芳”,春风得意,一帆风顺步入了仕途。

唐朝把一大批文人学士逼成“诗疯子”、诗痴、诗癫,逼得“郊寒岛瘦”。这完全是以诗取士的科举制度造成的。李贺、贾岛、孟郊等等纯粹是诗歌受害者,他们全部生命就是苦吟,他们孤寂的精神世界充满苦难和荒凉。诗是文人学士晋身的阶梯,是稻粱谋的手段,是光宗耀祖的资本。一句绝唱可轰动朝野,震撼大唐万里江山。他们为诗而活着,他们生活很累,也很苦。贾岛终身不第,五十九岁才当上一名长江(四川蓬溪)主薄,六十五岁终,留有一卷《长江集》。他自言自语苦吟,认为一日不写诗,心灵的源泉就会枯竭,成为一口枯井,再也不会出现灵感。贾岛和孟郊都很穷。贾岛少时当过和尚。穷到什么程度呢?“羁旅夏终冬,瓢空盅亦空”,时时处在饥饿状态。虽终身苦难,却不抱怨生活,只恨自己诗不惊鬼神,诗才不如李、杜光焰万丈。他爱静、爱瘦、爱冷,爱荒荆胜于琼林,爱深夜胜过于黄昏,爱冬胜过于夏与秋,爱琐细胜于宏大,爱衰败胜于荣华,衰败之景。可见诗人的精神世界的孤霜苦寒。其诗风当然孤峭僻寒。孟郊是靠小他17岁的韩愈吹捧而名噪天下的。实际上孟郊的诗高于韩愈。韩愈是古文大家,且居庙堂之高,有话语权,一句顶一千句。看来官本位自古在各个领域都独占春光的。但是杜牧既不像李白那样一生不忘事权贵,又不像贾岛、孟郊、李贺那些苦命诗人,以身殉诗。杜牧活得很潇洒,行为放达,风情不节,玩世不恭。他不过度地忧国感时,不过度的自负,也没有对诗“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苦苦追求。他在吃喝玩乐中著文,在嫖娼狎妓时写诗,得风流时尽风流。他玩文学,也玩女人,都玩出水平来,玩得山花烂漫,玩得阳光璀璨,玩得名满天下,玩得名垂千古,玩得风情万种,令人羡慕。

潇洒是一种放达人生精神内涵的外在表现形式,这里包含着对世事的洞明,对权贵的轻蔑,对烦恼的忘却,对世俗的孤傲。它是生命的放纵,但比自由更深刻,追求的目标更高远。

杜牧十年幕府生活,任性放浪,出入秦楼楚馆,狎妓嫖娼,在脂香粉艳中寻找诗性、灵感,在心灰意懒中一觞一咏。杜牧四十岁后十年间,做了四个地方使:黄州、池州、睦州、湖州剌史,诗人的苦闷、忧患都化为一杯绿酒,一躯肉艳。他对自己宦海沉浮多年,政治抱负不能实现,感到无限惆怅:“镜中白发悲来惯,衣上尘痕拂转难。惆怅江湖钓竿手,却遮西日向长安。”

杜牧风流倜傥,高迈才俊,饮酒走马,眠花睡柳——用现代话说是个才子加流氓。他出入秦楼楚馆,并非因为颓废而丧志,也没有影响他诗歌创作的成就,相反还促进了他的诗歌创作,激活了他的艺术灵感和才情。他写下了不朽的诗章。

杜牧是才华横溢的诗人,他骨子里又流淌着贵族的血液,他的苦闷,他的放达,他的忧愁,他的潇洒,都是带有诗人的想象和浪漫。在追声逐色中,在牛李党争中,他仍然表现出贵族诗人的特立独行、放纵不羁。他的清高和才气,即使他身在江湖,心思庙堂之事,忧国忧君,又横眉冷对佞奸、权贵。杜牧和晚唐另一个诗人李商隐齐名,堪称“双璧”,使得大唐的晚景并不凄惨、荒凉。

江南的雨纷纷霏霏,杜牧骑着马穿行如愁的烟雨中,那是清明时节,想找家酒店,痛饮几杯,以解无边无际的春愁。牧童告诉他,前面不远处有杏花村酒店。于是赋《清明》诗一首。多么鲜活生动的农村景象,一股青苍苍山野气息迎面扑来。

杜牧在轻歌曼舞中并没有忘情国事。六朝故都,秦淮河畔,杜牧徘徊在岸边,一座座秦楼楚馆,灯火摇曳,琴声袅袅,水边月色那么柔和幽静,烟水迷蒙,月光朦胧。虽然大唐的国都不在金陵,但触景生情,想起国事蜩螗,国运日衰,他不由感慨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犹唱后庭花”。一曲《后庭花》的靡靡之音葬送了陈王朝,那《霓裳羽衣舞》不是差一点葬送了大唐帝国?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秋色图!明艳、清丽、华贵!那山路,那白云,那人家,那枫林,那霞光满天的晚景,真是如诗如画,令人陶醉,沉迷!虽是暮秋之景,却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豪爽之情,峻峭凌拔之势,看出杜牧那潇洒心态。这是一首生命的赞歌。

毋庸讳言,杜牧是个浪荡公子,敢爱敢多情于女人。本来唐朝的风气,文人嫖娼宿妓是一种风尚,一种荣耀,连皇上都敢扒儿媳妇的灰,那些无行文人还有什么顾忌?

杜牧放外十年间一路狎妓,一路写诗,走到哪里,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总是寻觅红灯区。他有一首诗题为《张好好诗》,是写给歌伎张好好的。有一次,杜牧遇到江西幕府中的歌伎张好好。张好好在宣州时被沈传师纳为妾,后又被遗弃,流落到洛阳,当炉卖酒。故人相见,缅怀往事,不禁感慨唏嘘,赋诗一首。

他写诗赠妓女的很多,凡是杜牧所到之处,几乎都留下脍炙人口的情诗,有的还成为千古绝唱。“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是抒写对一位美妓的情别诗。你看这位多情贵公子情感多么真挚,诗人爱得太深,太多情,无论怎么表达都难言尽一腔挚爱之情。惜别宴上,泪眼相对,凄然、怅然,情绵绵、意恻恻,举樽相饮,酒未入肠已经泪千行!蜡烛之芯也变成惜别之心,陪着主人垂泪到天明!

古人云:“诗缘情而绮靡”,情生于文,文生于情。文是情的载体,情是文的温床。山情、水情、乡情、人情、爱情,人类的诸多情感催生了一批批璀璨华美的诗章,恢弘绮丽的词赋,汇成文学史和文化发展史汹涌澎湃的河流。魏晋名士纵情山水,清谈玄学,借老庄遁迹丘壑以命清高,这是他们对时代文化的贡献,也是自我排遣的极好途径。杜牧深受魏晋名士的影响,再加上他高雅的气质和贵族门第,笑傲人生的旷达,所以他出入秦楼楚馆,征歌逐色,醉卧花丛,尽显洒脱飘逸的气韵风度。这种气韵风度并非每个诗人都具备,这是由个性、情感、才藻所构成的气质,是人物品藻的重要审美标准。

但是杜牧也有尊奉儒家教义的一面,他曾指责元稹、白居易“非庄士雅人”“诗中多有淫言谍语”。指出他们诗风“浮靡艳丽”。在当时,元、白的“纤艳”之作流传甚广,摹仿者亦多,而反映民间疾苦的讽谕诗反而少为人知。杜牧对元、白的批评,后人也有异议,刘克庄在《后村诗话后集》谓:“牧风情不浅,青楼薄幸之句,街吏平安之报,未知去元、白几何?以燕伐燕,元、白岂肯心服?”这意思说,老鸹站在猪身上,你杜牧光说元、白放浪形骸,采花眠柳,你自己呢?“青楼薄幸之句,街吏平安之报”,你的作风问题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说起杜牧的作风问题,幸亏唐帝国没有“扫黄办”,不然杜牧不知会多少次受罚,不知多少次被关进小黑屋,甚至被开除公职。

扬州是杜牧最放纵的地方。那时,杜牧年龄大约三十郎当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本性好色,扬州美女如云,杜牧怎能不一饱艳福?

扬州这个名字,就很软、很柔、很性感,读读这个音节都令人销魂荡魄。公元833年,杜牧应牛僧儒之聘到扬州,担任幕府中推官一职,后转为掌书记。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唐朝的扬州已是商贾云集,富甲天下。这里有瘦西湖二十桥明月夜,春风十里杨柳路,欸乃穿梭的画舫兰舟,暗香浮动的琼花;有青楼妓馆,瓦肆勾栏,烟柳画屏,风帘翠幕,水榭楼台,画坊笙歌;这里有酒绿灯红,莺歌燕语的温柔。且不说越姬吴娃南国丽人,艳帜遍张,香巢栉次鳞比,而隋炀帝被杀后,他的后宫三千佳丽都散落烟花柳巷,或者寻常巷陌,她们又繁衍一代代如云佳丽,成群的美女。李白来扬州不到一年,就挥霍金钱三十万,可见这座消费城市是个典型的销金窟了。

在这种氛围和环境中,风流才子杜牧怎能不到处拈花惹草,追声逐色?本来他这个幕府掌书记公事就不多,公事之余,也就是“八小时之外”,杜牧便一身公子哥儿打扮,到青楼妓馆里左拥红右抱翠,春宵一度,激情一夜。

牛增儒非常爱护部下,对杜牧更是关怀备至,发现杜牧夜夜青楼,不但不制止,当面批评,还派兵跟踪,保护他,怕他出事,担心地痞无赖惹些麻烦,并且做好记录,实际上是一种保护性的监控。

杜牧这小子很想得开,过得很洒脱,天天喝着小酒,夜夜笙歌盈耳,兴来情至,在红偎翠依的百花丛,挥洒才情,写些小诗,一不小心,还弄出几首名篇。

杜牧心中也常常卷起矛盾的风暴,他关心时政,热衷仕途,希望有一番作为,但大唐帝国已夕阳西下,谁也无力回天,挽住沉沦的太阳。残酷的现实,腐败的政治,使他抱负难展,壮志难酬,只好“独善其身”。他不会像后人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像陆放翁梦里也“铁马冰河”作战场,更不像盛唐时期的高适、岑参,投笔从戎,“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他更不会像陶渊明,隐居山林,归去来兮,清风相随,明月相伴;而是颓废、颓唐,而是天天泡妞,频频出入秦楼楚馆,用绮旎之笔在青楼妓馆里纵情涂抹,把发酵的感情倾泄在白皙妖艳的妓女身上。

妓女侑酒,灯火笙歌,杜牧借青楼一案,驰骋翰墨,写下大量艳诗、情诗,达到了一种超出于吟风弄月、喝雉呼卢的境界。那两首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的《赠别二首》就诞生在青楼妓馆,是写给他最喜欢的一位歌伎。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杨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这首诗是写给妓女的赠别诗,写扬州某歌伎轻盈柔美的体态,含苞待放的豆蔻年华。还有《寄扬州韩绰判官》《遣怀》《叹花》等等,都写得风流蕴藉,情真意切,情韵缠绵。唐诗中有许多赠妓、别妓、观妓、怀妓、伤妓、悼妓的诗篇,诗情浓郁,衰婉凄恻,有强烈的震撼心灵的魅力。

公元835年(太和九年),杜牧被提拔为监察御史,牛僧儒设宴送别。宴席上牛大人以长者身份劝他注意自身形象,行为检点一点,杜牧不以为然,牛大人不得不捧出一只漆盒,打开,取出厚厚一本册子,上面一条条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杜书记在某妓院歇宿”, “某年某月某日杜书记去某地游览,由某妓女陪伴”等等言之凿凿,铁证如山,杜牧一看,慌了,小脸变得煞白,两手干搓着,不知所措。好在牛大人宽宏大量,当面烧掉这些“黑材料”,杜牧大为感动。牛僧儒死后,杜牧亲自为他撰写墓志铬,极尽谀美之词。

到了长安报了到,杜牧被派往东都洛阳任监察御史。这时兵部尚书李愿罢官闲赋洛阳。李愿生活豪奢,家伎美妾如云,不时宴请社会名流,朝廷命官。但不敢宴请杜牧,他知道杜牧有掠人之美的嗜好,怕他的美妾被杜牧看中。但杜牧性情豪爽,不请自到。宴席上杜牧看到如此重多的美妾,两眼放光,忙不过来,最后盯上一位叫紫云的美女,说道:“就这个,你小子送给我吧!”如此大胆直率,全场一片惊然。但杜牧洋洋不睬,即席赋诗,并大声朗诵:“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袖一时回。”杜牧在宴席上哭闹胡搅蛮缠,弄得主人李愿无奈,只好忍痛割爱。

杜牧据说长得很英俊,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很吸引女流的眼球,再加上诗文拔萃,才华横溢,更添一抹魅力。他一生都在追逐声色,走到哪里身边总是粉丝缭绕。

杜牧在宣州时,一女子渴望见到杜牧,整日患单相思,并且请诗人赵嘏代他做诗赠杜牧。但是杜牧得悉这位女子长得并不漂亮,算不上美女,他不为心动。杜牧看到合乎自己心意的女子才动情,这完全出自他高贵血统的自傲,清高。他听说湖州一带美女如云,就到湖州转转玩玩,说不定遇到一位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湖州刺史陪他走遍大小青楼妓馆,那些歌伎舞女,虽然妖冶得很,艳香四溢,但没有一个能打动杜牧的心,他都瞧不上眼。有一天,湖州刺史陪他观看龙舟比赛,那天围观的群众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人声熙攘。杜牧忽然“贼眼一亮”,居然发现一位天生丽质、倾城倾国的美女,这姑娘多像当年的张好好!杜牧心情非常激动,也不顾中央官员的身分,拨开围观的众人,急急地走到女孩的母亲身边,厚着脸皮向女孩母亲求婚。杜牧颇有自信:“十年内我必来此作郡守,如不来,你让她嫁人吧!”后来杜牧给了贵重的聘礼。

一晃十年多过去了,杜牧虽然魂牵湖州,按理说,杜牧是组织部门的人,到穷乡辟壤的湖州作一介刺史并不难,只要他提出来,上司也不会为难,不知什么原因,他迟迟不能如愿。后来他再也忍耐不住了,连给宰相上书三封,要求放到湖州当刺史。他的调令刚刚下达,就命家丁急急打点上路。当他来到湖州,寻找那位老妪,说她女儿等了他十年,不见音信,如今正是十四个年头了,早已出嫁了,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杜牧懊悔莫及,一脸沮丧。杜牧又给老妪和她女儿一笔钱,以示他对她女儿的眷恋。可见杜牧不像元稹那样用情轻薄,他虽不能专一,但对心上人是有情有义。杜牧悻悻然,写诗一首: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

你看看多好的一首诗,其创作背景原来如此!

杜牧一生用在女人身上的心思很多,缠绵悱恻,卿卿我我,耗费了很多精力,然而女人的柔情蜜意,温情脉脉,也刺激他创作的灵感,使他写下许多很有魅力的爱情诗。女人是诗人特殊的润滑剂,生命之水,滋润着一个伟大诗人的成长。何况,在大唐时代,文人狎妓、携妓、玩妓和他忧国忧民的情怀并不矛盾,且是一种时尚。反而妓女的浪漫和多情又点燃了他们的创作激情,促进了他们创作的发展。李白、刘禹锡、元稹、白居易、李商隐等等哪个不是情种?甚至一脸岸然的岑参、高适、王昌龄、王之焕也有狎妓的嫌疑。

杜牧大半生飘零,未老先衰,贵族习气也渐渐剥落,仕途蹇涩,官场倾轧,他虽然不居于漩涡的中心,但也祸殃及身,摆脱不了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杜牧老了,牙齿脱落了,头发稀疏了。他在湖州任上仍不改旧习,八小时之外仍然出秦楼进楚馆。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妓女长得十分有姿色,顿生淫欲,可是手头上又无贵重黄白之物,便生生拔一颗牙齿赠给她。那妓女拉开抽屉,杜牧一看抽屉里有几十颗牙齿。这使人想起十九世纪法国艺术大师梵高割耳朵给妓女。这充分显示出他文化人性格单纯、真挚的一面。这是诗人和艺术家气质的表现。

杜牧浪迹江淮流域,南国的灵山秀水使这个出生长安的北方汉子更富有灵气、才气、书卷气。

杜牧游荡六朝故都金陵(那时大唐帝国知道金陵有龙脉,改名为“白门”。金陵这个庸俗的名字首先遭到诗人的反感,很少有诗人以金陵为题吟诗赋词,凭今吊古的)。灯火朦胧,月色朦胧,杜牧徘徊在秦淮河岸边,望着鳞次栉比的香巢艳窝,大发感慨:“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无边的夜色是那么柔和、幽静、迷人,又含着微微浮动的意态,而那迷蒙冷寂的气氛又那么浓。夜泊秦淮近酒家,看到 “商女”不知国亡的忧愤,依然演唱“后庭花”,联想大唐帝国江河日下,国事蜩螗,诗人忧国感时的悲戚涌流而出了。

真正伟大的文学表达和思索,都必须与苦难对峙,找到使自己存在下去的理由和形式。可以说,正因为有了痛苦、不幸的存在,和坦然的回答,人的气度才可能高雅,人的精神才可以交流,人间的故事才有意义,这个世界才值得留恋。

他在池州做刺史时,过乌江亭写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其实这是诗人骨子里一种重振大唐雄风的情绪流露,咏史,实际上是喻今。还有他路过赤壁,回想三国古战场,大吐心中块垒:“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杜牧有经邦济世之才,通晓政治军事,对当时中央和藩镇、汉族和吐蕃的斗争形势有相当的了解,并向朝廷提过一些有益的建议,但朝廷并未采纳。他心有抑郁之气,只好借史以吐了。

杜牧和中国传统文人一样,这大概是屈原、司马迁遗传下来的基因,政治上越不得志,越关心国事;越不受帝王重用,越关心社稷命运,君王安危;甚至被贬被逐,被打被罚,身居江湖,仍心系庙堂。杜牧向往盛唐景象,他在长安时,竟然跑到唐太宗陵前,大放悲声。哭得感天动地,哭得草木含悲,风云变幻。哭罢还写了两首诗,感慨昔日的繁华、昔日的强大、昔日的清明政治一去不复返了,连昔日茂密的松柏也不存在了,大唐帝国的底气已不足了。

当然,忧时感怀是这个风流诗人人格的一个方面,他即使到了垂暮之年仍然每到一处便写些艳诗,虽不像元、白“淫言谍语”,也不像比他晚生180年的柳永那样赤裸、先锋。但其情其色也浓艳得可以,缠绵得可以。

杜牧将雄心壮志藏于心中。出入青楼妓馆,并非很潇洒、很幸福的事,对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比壮志难酬更痛苦的?杜牧醉卧百花丛中,吟诗填词,在女人身上宣泄自己官场的得意或者不得意。哪里是杜牧薄幸青楼,而是国家薄幸杜牧!

文人的理想、追求、命运总是和政治权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科举应试,一旦金榜题名,便会欢喜若狂,满以为宏图大展,为朝廷为国家大有一番作为。当仕途蹭蹬,官场失意,被贬被逐,或挂冠而去,便寄情山水,愤世嫉俗;或者厮混于妓女倡优之间,狂饮浪醉,寻找肉欲的快感,以此忘掉人生的烦恼,稀释精神的痛苦;或者寻仙访道,遁入空门,好像看透了世态炎凉,领略了人生真谛。在朝如此,在野如彼,庙堂或者江湖,舍此便无他途。也就是说,历代不得志的文人,其政治避难无非三处,一是山水泉林,二是宗教寺庙,三是青楼楚馆。他们借此消磨人生,蹉跎岁月。恰恰这些地方又助长了他们的文名,激发灵感,使他们创作了千古华章,使他们留芳千秋。

这真是一个怪圈!

岳武穆仰天长啸,辛弃疾扼腕悲叹,陆放翁夜梦铁马冰河大散关都展示了英雄无奈、壮士凭栏的绝望和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苍凉。

杜牧并没有超脱中国文人的生活规律,他的潇洒,他的风流,只不过是对政治的疏离,对当政者一种精神上的叛逆,对社会黑暗的一种抗争!

杜牧身上的贵族气质、世家遗风使他的诗有一种理性精神,他峻峭的诗风、华严的品格、高雅的境界,比起晚唐另一些诗人写作的低迷、卑俗、猥琐的诗歌,不知高出多少个档次。大唐帝国的黄昏,竟然出现杜牧,后又出现李商隐,这是盛唐精神的回光返照。

李商隐比杜牧小十岁,幼时是“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依之亲”,和杜牧幼时“孤贫”很有相似之处。他没有值得炫耀的高贵血统,没有值得骄傲自豪的家世遗风。他一生只能靠个人奋斗,在诗国里挣扎,在仕途上攀登。怀才不遇时,他只能“不问苍生问鬼神”;官场失意时,他只能“欲回天地入扁舟”,像李白一样人生不得意,散发弄扁舟。他忧郁痛苦,陷入党争的旋涡,掉进牛、李两党争斗的夹缝里,不能自拔,不能超脱,最后悒郁孤愤,英年早逝。

杜牧、李商隐的出现,是诗化的唐帝国在尾声部又现强音,是唐诗的群山逶迤中又陡然崛起的两座峻峭的高峰。如果李白、杜甫他们造就了唐诗的珠穆朗玛,那么小李杜也如喜马拉雅山其他高峰一样,高耸云表,银冠瑰丽,气象万千。一个朝代能产生如此众多的伟大的诗人,是这个朝代的骄傲,是这个朝代胸前熠熠闪光的勋章。

杜牧睿智洒脱、超迈高拔,李商隐感时伤怀的深沉蕴藉、风流万种,使大唐帝国谢幕时,仍然传来清脆、嘹亮、高昂的关门声。

杜牧风流潇洒走过一生,他没有像李商隐一样陷入牛、李党争的深深旋涡,自然也没有李商隐政治上如此深重的苦恼。他是被汹涌的海潮推动的一个浮物,潮涨潮落,沉浮不由自己,但他高贵的血统,大诗人的气质又为升沉而痛苦。

不过,杜牧的晚年也是很惨淡的,最后的官职是中书舍人,官五品,为皇帝起草诏书。按说,也很够品位了。你还能像你老祖宗一样成为位极人臣一代名宰相吗?可惜,杜牧好景不长,突然身患暴病,刚过五十岁,便撒手归西。他走得很匆忙,走得很急,没有来得及回忆检点一下自己的一生,那些风韵事也未曾来一番甜蜜的反刍,只有病危时匆匆烧掉一些自己不满意的诗稿,一千多篇诗文通通付之一炬,只留下他喜欢的诗文两百余篇,再加他外甥收藏的二百余篇,加起来,其作品传世的只有四百五十余篇,这是千古之憾事。我想杜牧在临终前,看到自己的诗文化为灰烬,像黑色的蝴蝶飘然而去,他的嘴角上准是浮出一缕苦涩的微笑。有一种四大皆空的顿悟和无奈的绝望,以及水流花谢人生的苍凉。

这仍然是潇洒,是一种贵族式的潇洒。这潇洒里含有胸怀的博大,视野的雄阔,心灵的睿智,性情的旷达。既然大唐帝国有了李白、杜甫,我杜牧还凑什么热闹?一掷千金是贵族的习气,对自己的旧作视为敝屣也是大家风范。是昔日不可再往的沧桑,一种无可言传的苍凉,一种生命积淀的高贵和厚重,这是人生的洒脱和旷朗!杜牧啊,一生用诗文挥洒自己青春的激情和生命——用色欲、情欲释放生命的孤愤。人生就是如此,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成不了政治家,还成不了诗人、文学家?千古不朽是文章!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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