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尽铅华见从容
——品读阿门“者”系列组诗

2015-11-18 16:50南溪生
文学港 2015年5期
关键词:组诗诗人诗歌

南溪生

洗尽铅华见从容
——品读阿门“者”系列组诗

南溪生

诗人阿门加入中国作协了。这当然是个好消息,可喜可贺。但我以为,对于一个人民文学奖获得者,这其实已经算不得什么荣誉。加入是迟早的事。不加入才怪呢。

何况,就算荣誉吧,这东西本就是个“身外物”。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他自己也未必十分在意。一个真诗人,更在意的是他的作品本身,以及他的作品在读者这里的反馈。

我与阿门相识至今已经近十年。从诗友到朋友,到现在同事,我一直是他诗歌的粉丝。一定程度上,也见证了阿门的诗路历程,见证着他诗风的演变,以及他诗歌中有些东西自始至终的坚守。

最近一年来,他连续(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创作了差不多近二十首的“者”系列组诗,不少诗歌刊物发表和转载了他的这些诗歌,反响很好。从一个读者和粉丝的角度,我有幸拜读了他的这些诗歌,并且,有了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读阿门十多年前的诗歌和现在的诗,有时会有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以前的阿门,更像是个浪漫主义诗人(尽管也有愤懑和孤独);而现在的他,更接近现实主义。他年轻时候的诗歌,色调更加明朗。一个显著的特征是,以前他爱写情诗,那种活泼、绚烂、充满想象、天马行空、美得令人眩目的诗行俯拾皆是。而现在,他的诗歌(以这些“者”系列组诗为代表)色调明显沉郁了一些。他也几乎不再写情诗。

他现在的诗更多地落脚于一些具体可感的事、物和人,和一种似乎触手可及的更可靠的情绪。他的诗歌里也不再有天使、海豚、姐姐这些如梦似幻的暖色意象,而多了诸如“时间”“死亡”“人生”这类冷冰冰的字眼,以及对人生、人性话题的思考和追寻。

这种转变,自然与人到中年渐“知天命”的豁达通透有关,也与他自身这些年来的人生遭际不无关系。

还有技巧和修辞。打个比方,如果将诗人的作品比作一个女子,年轻的时候,因为爱美,化妆、敷粉、涂唇,这些都是少不了的。所以,作品可能更注重外在的形式,更在意技巧,更在乎修饰。然后人到中年,在经历了很多的人事沧桑之后,在有了漫长的沉淀之后,诗歌就自然而然地由外及内,转向了对内在的关注,对诗歌所要表达的内容本身的偏重。于是,涂脂抹粉就少了,修饰和技巧的痕迹少了,更多了一种铅华洗尽后的坦然与从容。

现在他的诗,即便是严肃的话题,也少了以前那种“把赵家的屋檐放在肩上”的沉重感,多了一些“人生是一支烟,原谅我越吸越短”这样的妙悟。他展示人的宿命和无助,开始有参悟的智者般的淡定、坦然,如:

我知道我是它的人质/早晚有一天,它会逼我缓缓松开双手/——让我感慨:万物终有时(《时间者》)

哪怕是内心的疼痛、愤懑、悔恨,也少了以往那种和现实关系的紧张,而是以一种看起来很从容的笔调展现:

我的后悔/也只是写在纸上,一声叹息后/一寸一寸地燃尽(《后悔者》)

而这些文字,已经很难看出雕琢的痕迹,仿佛就是从笔端,从诗人的心间自然地流泻出来,却直击内心。

如果把一个诗人的诗路历程看作一条河流,有些东西在变,在不停流动,那么,也一定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是诗人始终在坚守的。就像河流中的砥柱。

对于阿门,变的是他的诗风,是色彩,是愈见娴熟的技艺——他现在就像是个高明的铁匠,火候怎样把握,怎样使劲,往哪儿使,都胸有成竹,得心应手,信手拈来。

而不变的,是他写作的“姿势”。

有诗评家把诗歌写作分成三种“姿势”,并据此把当今的诗歌写作者归为三类——坚守者、迎合者、推销者:坚守者,他们在寂寞中以虔敬之心面对诗歌,坚持纯正严肃的诗歌写作;迎合者,他们迎合大众的心理和口味,实施“卖点”战略,想方设法吸引读者的目光;推销者,这类人干脆把诗作为生财谋生之道,把诗歌当作商品直接出卖。

阿门无疑属于第一类。他不迎合世俗,更不善自我推销,所以埋头写诗曾经让他的日子捉襟见肘。但他不怨悔,正像他自己所说:

劝自己:简单爱,减法活……/这些年,热闹是别人的事,我偏爱/沉默的事物:灯光,书刊,铅笔,纸页/以及无声的大雪和诗经(《过年者》)

因为甘于“简单”,偏爱“沉默”,所以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诗歌理想。这个理想,在我看来,是一种为诗歌而诗歌,一种对艺术纯粹而执着的追求。尽管,诗人仍这样谦虚:“写来写去还是那首诗/从模仿到重复,我是我作品的抄袭者/虽无罚单/但离优秀,越来越远”(《抄袭者》)

尽管,诗人仍有这样的怅惘:“也许之前的我,类似古代采诗官/只是语词尸体的搬运工?/也许每一个语词都有情人,而我/已找到拯救和同居的秘方?/也许一首诗的完毕,就像我女儿/有了我管不着的命运,甚至不再属于我?/也许我太贪心,想一辈子写诗/并给它足够的宠溺是宿命?/也许多写意味着重复,而超越举步维艰/那就放弃,如同放下一负担、一债务?……”(《写诗者》)

然而,他又马上给了自己这样坚定的回答:“但这样做,我会闲死。十字路口/我选择,做一个喂养语词的诗人”(《写诗者》)

有人说,诗歌写作,天分是不太可靠的。依靠天分写作的诗人,也大抵很难摘取诗歌领域中最高的桂冠。一个有诗歌能力的诗人,才可以渐渐将天分转化为写作持久的可能。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子将自己最大的敬意献给了但丁、歌德和莎士比亚,而将热情和天分留给了荷尔德林、叶赛宁、兰波。

诗歌能力,显然包含着诸多复杂的要素。写作的持久,也必然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但我以为,这种写作“姿势”的坚持,对诗歌完全出自内心的欲罢不能的热爱,是其中最要紧的。

阿门一直坚定地走在这样的路上。

所以,诗歌带给了他荣誉,诗歌让一位失聪者找到了生活的方向,找到了尊严,找到了一条接通外部世界的特殊渠道,找到了一条通向理想生活和生活理想彼岸的轨道(阿门自己曾说,诗歌于他是“一条必然的自救之路”)。

如果在这个时代谈论诗歌理想多少让人生疑,或者起码有些矫情,那么,诗人必须要具备写作的诚意,这大抵是毋庸置疑,也是必须的。

读当下诗人的一些诗,有时不免会生出一种疑惑:在诗人和这个诗人创作的作品之间,你该相信谁。诗人?还是诗歌?

这么说,很显然的一个问题就是,当下不少诗人和他的诗歌之间是分裂的,不统一的。就像他们分裂的人格。在他们的作品里,你仿佛永远只能看见某种“大”,那种“大”或者“高”压得人喘不过气,叫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阿门从不避讳自己内心的“小”,他尊重自己内心的情绪,并真实地呈现着自己的情绪,就像:“我中年时,就像中游的水/有些杂质,倾倒月光与目光的少了/多了垃圾、浮躁、污染和虚名”(《治水者》)

就像:“抱恨终天,人前若无其事,人后/丢了魂似的,一颗半死的心/两只悬空的手,三字姓名/被法院或公证处曝光,声名狼藉”(《贪小者》)

正因如此,他有时在诗歌里展示的那种孤独感、无助感甚至于悲剧感,愈加地打动人心:

我的后悔事,细碎、多余/像多年的暗疾,羞于说出/所犯的过失、错误,似浮尘、草屑/因无法阻止。可忽略不计(《后悔者》)

拿月亮当电灯/把沙发坐出一个坑/被睡眠抛弃后,就只能与自己抗争/迟钝,易怒,一不小心就触动生命停止键的开关/之后有大把的时间长眠(《抑郁者》)

……

有诗评家所说,好的诗歌,它应该让人感受到血肉、骨架、呼吸和灵魂。按诗人西川的说法,衡量一首诗的成功与否有四个程度:诗歌向永恒真理靠近的程度;诗歌通过现世界对于另一世界的提示程度;诗歌内部结构、技巧完善的程度;诗歌作为审美对象在读者心中所能引起的快感程度。

虽然,并不是每一首诗都必须要做到这四点,何况所谓的“永恒真理”本身也具有未知性和不确定性,但它至少对广大的诗人们有着一种有益的启示。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以为阿门很多诗作中对于人生的一些思考和探索,正是符合着这样的定义的。

譬如他对于生命的脆弱和不可预测的感知,从身边亲人朋友的离去,以及到:

从马航失联到韩轮沉没,那么多的人/一下子被海洋,这巨大的坟墓覆盖/仿佛水滴消失在水中,尸骨无存/这让我悲伤,恍惚,麻木……(《去世者》)

在没有空隙的时间之间,生命是一种暂时现象,而死亡就是一种永恒真理。所以诗人最后发出这样的喟叹——“死亡,是一张不漏的网/时间之灰啊/早晚埋我于故土”。

还譬如他从一枚落叶的身上察觉到的“时间的真容”:

隔着窗门,已能清晰看到/落叶的身上,季节的影子——/时间的真容。打扫和清理自己/这一刻,冷,又酸楚地热(《落叶者》)

这些,是否有着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所描述的那样,“像是真理扑动的一角”?

诗评家崔勇曾有一个比方,诗人是消费时代的一根刺,鲠住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只是习惯吞噬而不知道歌唱的喉咙。而优秀的诗人和他的诗歌应该持续不断地刺痛这个消费时代的阵地。

按这个说法,那些颂歌和甜腻的爱情诗当然不是刺,那些纯粹“小我”的表达也不是,那些赤裸裸标榜“身体写作”甚至“下半身写作”的更不是。

诗是时代的神经末梢。

好的诗人,他应该长着敏锐的触角,他们对于现实世界要有异于常人的敏感。他既关心自己的内在体验,也关注外部世界,并把这个接收到的来自外部世界的信息,在有了自己的内在体验并经过“发酵”之后,以诗人特有的方式呈现出来,传递出去。而他传递的情绪,也应该有一种时代性和普遍性。

让人欣慰的是,阿门身上的这对触角依旧敏锐,在他的诗作里,这样一根刺也从来不曾消失。虽然阿门自己在诗歌《内疚者》中说,“以前我的诗,肉里有刺,喊疼,发炎/现在,落寞如雪,在故乡的掌心悄悄融化”。我则以为,变化一定有,但现在这一根刺也并不是真就“悄悄融化”了。

他的“者”系列组诗,大多是来自于自己生活经验的表达,是个人情绪在独特情境下的体验,但这种情绪和体验往往是很多人共通的。

譬如,他对于人性的怀疑:

这些人,你不陌生,甚至太熟悉/像牙齿,貌似整洁、坚硬、亲密/张开却是一口陷阱(《跑路者》)

在物质化的,金钱和利益至上的时代,人的信义呢?人的良善呢?在它们面前,不值一提,不堪一击。那些为了钱,不惜坑蒙拐骗、连朋友亲人都不放过的“跑路者”,让诗人感到人性的“恶”、虚伪和不可靠,让诗人感觉到了疼。

而对于那些把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些“跑路者”身上,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人们,诗人在诗歌中以“打水者”的隐喻给予了深切同情:

以为兄弟很铁,亲戚很亲/以为乱中能取胜,能至少/用竹篮滴下的水,积少成多/抑或,打上空气里的氧气,心安理得/但东倒,西也歪……(《打水者》)

譬如,对于人生的意义,特别是人到中年后的“蓦然回首”,他以自己独有的感受展现了很多人普遍会有的一种惶惑、不安和惆怅:

走来走去还是那条路/从单位到家庭,我是我日子的/抄袭者,虽无厌倦/但离浪漫,越来越远/活来活去还是那种命/从自强到自责,我是我命运的/抄袭者,虽无沉溺/但离宁静,越来越远(《抄袭者》)

人生的意义在一定程度上被诗人残酷否定。对于缺乏人生理想的苟活者,对于日复一日的命运“抄袭者”,这不啻于一道抽在他们心里的鞭痕,生出热辣辣的疼痛。

和我一样,看了他的这些“者”系列诗歌的读者或许都有兴趣会问这样一个问题:阿门为什么要创作这样一个系列组诗?而且据说很有可能还要继续。

我私下里揣测:可能是他以这样一种方式对自己某一段特定时期的心路际遇的一次系统梳理?或者,是他因不满于自己“写来写去还是那首诗”而主动谋求一种转型和突破的尝试?或许二者都有。

不管何种,我以为,对于阿门自己,这在他自己的诗歌生涯中必将是一次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事情。其意义绝不下于几年前他推出的中国第一部“网恋长诗”《天使与海豚》。

当然,这个里程碑,也或者意味着他诗歌创作之路找到了一个新的起点。那么,诗人自己有福,读者、粉丝们也有福了。

那么对于一座城市呢?

我以为,一座有底蕴的城市是不能没有诗人和诗歌的,没有了诗人的吟唱,城市就缺少一些灵魂和生气。从这个角度讲,洗尽铅华的诗人阿门,找到一个新的起点的阿门,我们对他的期待自然就又要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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